186滿城風雨

此案與荀放案相似,諸多駭人聽聞之處,非獨京城高門一家一姓,其中內外勾結,滅絕人倫之舉,實非應天府責權能及,故而暫且封存相關罪人卷宗,上書天聽,以待聖人決斷……

高冕吐了口氣,合上應天府送來的奏章,冷眼看向朝堂上站立的兩列文武大臣。

這些身著錦繡官服,頭戴烏紗,看上去,個個正人君子,仁義道德的。

可光他方才一瞥之間就認出了至少有三個,都在那‘非獨京城高門一家一姓’裏頭!

雖然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但弄到這種混亂不堪妨害天理的地步,卻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比如左邊文臣隊列中那個穿緋色官袍的,濃眉大眼,方麵厚唇,滿臉忠厚之色的,可不正是木禦史麽?

他家以家風清正在京中聞名,那真是父慈母賢,子女孝順,妻妾和睦的典範啊。也因此,這木禦史彈劾起別人來,更是立場堅定,毫不留情啊。

特別是那些家宅後院不寧,亂了禮法的,這木禦史一封封言辭刁鑽犀利的奏折上去,輕則讓被彈劾的人家雞飛狗跳,在京裏名聲掃地,重則獲罪被罰,黯然斷送官途。

真是沒想到哇,這樣濃眉大眼容貌忠良的貨,也會幹出那等卑鄙沒品之事來?

跟已嫁人的小姨子偷情,弄死自己的發妻,結果被繼娶的妻子發覺奸情,又把繼妻給弄死,然後任由小姨子下手暗害自己的長子,用小姨子的兒子偷梁換柱,替了長子在府裏,這一晃就是六年!

如今那真正的長子和荀放一樣,都是戲班裏的侏儒,大約情況略好些的就是年歲還少,如果請醫診治的話,可能還有補救的餘地。

想到這些年木禦史義正辭言,儼然道統衛士般地在朝堂上彈劾別人的嘴臉,高冕就忍不住地背生冷汗。

這樣兩麵三刀狠起來連親生兒子都能舍棄的家夥,枉高冕先前還真當他是孤直諍臣!

還有那邊武將前三排的那個,正三品輔國將軍老馮,他做的事更是人神共憤好麽?

身為一個官居高位的將軍,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偏這廝變態,嗜好幼女,若隻是些下人仆役家的幼女也就算了,他,他是近水樓台……

尼瑪,真是想想都覺得好惡心啊!

要知道這輔國將軍的外祖母,還是位郡主,說起來馮將軍跟高冕還算得上是關係略遠一點的表兄弟呢。

高冕在位幾十年,自覺就算不是曠古聖君,好歹也夠得上是個明主吧?

怎麽自己手下的朝堂隊伍裏,居然不知不覺地混進了這麽多人渣?

而滑稽諷剌的是,這兩個人還不知道這封奏折附上的一張名單,上頭列出的相關人等裏,他們赫然在列。

一個在那兒義正辭言地指責十幾年前的應天府府台玩忽職守,以至人販猖獗,歹人泛濫,應該把已經調任的原府台抓起來問斬以謝天下百姓。

而另一個,大約是年紀一把又生得粗胖,站在那兒跟座小山似的,閉目養神一言不發,大約是事不關已,高高掛起。

還有下頭的那些百官,雖然名姓不在單子裏,但若細論起來,跟單子上的人家沾親帶故的也少說有十來個。

高冕都覺得,這些案子如果公布出去,不單是朝野震驚的問題了。

權貴們有這麽多喪心病狂,道德敗壞的,隻怕將來在史書上,都會留下不光彩的一筆啊!

“臣以為,本案事關多條人命,又事涉不少高門大戶,應天府力有不及,正該歸屬刑部審理,刑部侍郎蘇大人斷案頗有能為,微臣舉薦蘇大人。”

一位亦是著緋的官員出列推舉。

“臣附議。”

“蘇大人的確是合適人選。”

頭一個推舉的人說完,便又有兩人出來附和。

長寧侯蘇淮位於文臣之列的中間位置。

蘇淮今年二十七八歲,風華正茂,站姿挺直如青鬆翠柏,深紅色的官服更是映襯得他麵如冠玉,儀容堂堂,既有年輕人的矯健又具中年人的沉穩,聽到有人舉薦自己,也是麵不改色,目觀鼻鼻觀心地淡定。

高冕望了蘇淮一眼,目光不無欣賞之意。

“臣以為大理寺段大人比蘇大人更適合主審此案,一來,這京城人販案牽扯眾多,而段大人卻是家世簡單,無牽無掛,不受外物所擾,二來,段大人先前就審過荀放案,那荀放案裏的人販子也正是此案的罪犯之一,許多案情自可相互映證,更有利於案情早日得出真相,還我京城治下一片清明!”

就在百官以為聖上這回定是屬意寵臣蘇淮審理這一大案之時,卻聽有人出聲反對,反而推舉了另一位大理寺卿段頌。

段頌身為大理寺卿,半月前才審理了荀維案。

他和蘇淮在刑案方麵齊名,年紀也相差不大,但出身卻大不同。

蘇淮是承了家中的爵位,從皇家侍衛做起,受到高冕的信任,一路做到了刑部侍郎的。

而段頌則是京城平民百姓出身,據說從小家境貧寒,父早逝,是被寡母做粗活拉扯大的,段頌少年時寡母又亡,段頌生活無著,隻得賣掉唯一的破房子安葬母親,自己無處棲身,便住到了城外的義莊,幫著義莊上的看守人做事,換得吃住,同時也練就了一副神鬼無懼的好膽量。

神奇的是,段頌落魄到去看守屍體為生了,居然還沒有落下認字念書,每日勤讀不倦,最後居然以優異的成績考中了秀才!

然而更令人稱道的還在後頭,這個貧家子並未止步於秀才,而是有如神助般,六年後又考中了進士!

還是個探花!

本來身為三甲的段頌是可以如前輩們一般入翰林院,混上幾年,說不定有機會升遷,將來入閣拜相,也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段頌卻毛遂自薦地要去刑部和大理寺做個跟刑獄打交道的主事。

要知道這種總會跟死人打交道的官位,平常正經進士出身的官員最是避之唯恐不及了。

一般都是本行的子繼父職,兒子隻要納錢捐個監生,然後再疏通一下就可以接過父親的衣缽,因有家學淵源,便也沒太多忌諱。

當然還有得罪了人,故意被安排去做主事的。

有些文弱書生,才見著一兩個案子裏那血肉淋漓的現場,就會被嚇昏過去,甚至大病而亡的也是。

段頌不僅沒有半點忌諱或是不適,反是做得如魚得水,屢破奇案,一路升遷,如今已經是正五品的大理寺卿,在民間,那更是鼎鼎大名,隻要是段頌破過的案子,那必是人人信服,鐵證如山。

如今段頌跟蘇淮,人稱秋官二傑。

蘇淮多審理的是上層大案,拿手好戲仍是從家他的老本行,抄家滅族搜集證據那一套。

段頌則多負責低層的怪案奇案,擅長從案發現場和人犯供詞中發現線索,抽絲剝繭得真相。

如今應天府這個案子,據奏折上說,涉及不少高門大戶,說起來,倒是蘇淮顯得更合適些。

不過誰也不知道這被牽扯的高門大戶都究竟有哪些。

所以推舉段頌的也很有道理。

自然也有官員們站出來附和。

臨時被分成了兩派的人馬互相辯駁著。

辯駁得倒不算激烈。

畢竟,這些人,怕是還不知道,這個案子會牽連多廣,影響多可怕。

高冕冷眼瞧著這兩派人,已是看出點名堂來。

推舉蘇淮的,多是三皇子一係的。

身為帝皇,喜怒不形於色,高冕心裏微微不悅了下。

這老三,近來的小動作越來越多了。

“如此,便由刑部侍郎蘇淮和段頌明日起共同主審,應天府府尹解南協理……如遇需回避之時,相關者自行回避。”

蘇段二人出列齊齊領旨。

起身時,蘇淮覺得皇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了那麽幾瞬。

而且還似乎有些深意似的。

散朝時,蘇淮走到宮門口,正要去尋自家的車馬,卻聽身後有人叫道,“蘇侯爺留步。”

蘇淮轉身一看,卻是個小內侍,模樣還有幾分熟悉。

他認得此人正是三皇子身邊的近侍。

“蘇侯爺,我家殿下曉得蘇侯爺明日就要辛苦辦差,今日特意請蘇侯爺去春意居小酌幾杯,還請侯爺務必賞臉。”

小內侍滿臉陪笑,恭身行禮,話也說得十分客氣。

如果蘇淮隻不過是個尋常侯爺,而三皇子也是個尋常的皇子的話,蘇淮跟著去見見三皇子倒也無妨,然而蘇淮身為今上寵信的臣子,三皇子又是個野心勃勃,胸有大誌的,更令人玩味的是,最近三皇子還受到了巨大的打擊,離他的夢想一下子遠了好幾百裏地,此時此刻,三皇子的邀約就絕對不簡單了。

蘇淮聞言沉吟片刻,方道,“三皇子相召,原是下臣榮幸,然而明日就要去大理寺審案,怕是有幾日不能歸家,而下臣家中妻子已是懷胎七月,下臣須得早些回去處理些家事,隻怕就……還請這位小公公替下臣美言幾句,請殿下莫要怪罪下臣。”

說著已是扯了腰間的荷包下來,塞進了近侍的手裏。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