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五月十六日黃昏。我在三江口。

三麵青山,包裹著一片寧靜的大湖,這就是彭蠡澤,滾滾長江在西邊湧入,在遠方看不到的地方繼續向東,卻不能驚擾這大湖的平靜。在現代,這片湖水已經消失,而此刻這裏卻是江東水師造船和訓練的重地。在彭蠡澤西南角、柴桑城北,坐落著一座巨大恢宏的水寨。因為南麵群山中流下來的鄱水、餘水、贛水都在這裏匯入彭蠡澤,所以俗稱三江口,大概是“三水入江水”的意思。我就站在彭蠡澤水寨西北麵的一處江岸上,頭紮綸巾,身穿白袍,左手拿著趙雲送我的鵝毛羽扇,右手提著我的精鋼短斧……嘔吐。

我腿部酸軟,沒有一點力氣,連呼吸都讓我覺得疲 憊,我的胃裏再次傳來一陣翻滾,我身子向前,等待我空空如野的肚子擠出最後一點酸水。

空氣是焦臭的,江水是紅的。

巨木、牛皮和鐵索組成的水中防禦工事在燃燒,旗幟在燃燒,水寨在燃燒,死人在燃燒。

我們本來運氣很好,春天突然刮起很大西風,我們在十五日清晨趕到三江,路上幹掉了江東兵的大部分巡邏船,相當成功地達成了突襲的效果。雖然江東水軍已經從漏網的巡邏船處得到了警告,但並不清楚我們的實力,也沒來得及求援。但是在正式攻擊的時候,我們的好運氣用玩了。

劉備軍的核心成員都不習水戰,在突破了敵人的外圍防線進入港灣後,沒能全力攻占港灣周圍的水寨和工事,而是到處搶奪那些船,結果三江口守將黃蓋組織殘兵鞏固了岸上的陣地,我們隻有驅趕士兵一鳧水登岸,岸上士兵用特製長戟和弓箭組成密集的屠殺網,我們久攻不下,偶爾奪下一處登陸點,又被人家搶回去。

中午的時候,豫章郡的太守孫賁帶著豫章、柴桑兩地的駐軍趕到——真諸葛亮分析過,東吳最大的長處就是水網稠密,船又多,一個據點受到攻擊,附近數個據點的部隊都能在一天內趕到支援,這樣他們就可以用比平原地區少得多的部隊形成比平原地區更有效的防禦網。

雖然這些援軍數量不多——周瑜在河北征戰,抽調了江東大部分的部隊,但敵人援軍到了,我軍士氣更弱,許多下水作戰的士兵開始後退,想逃回船上。張飛親自帶隊督戰,想後退上船的士兵統統砍到水裏,無數士兵就這樣死在水裏。

我在劉備身邊觀戰,開始的時候還不覺得什麽,畢竟我也是打過不少仗的,可是一轉眼注意到我們這條船的甲板上無數細小的東西在來回滾動,仔細一看全部都是人的手指,敗兵想攀上船來,督戰隊上去就剁手指。我立刻忍不住吐了,劉備倒是沒說什麽,安排人帶我撤到已經攻占的西側岸上休息。

這種冷血至極的做法確實是有效的。

經過一下午的血戰,三江口終於被我們攻了下來,援兵也一起被殲滅,孫賁自盡,黃蓋在亂軍中失蹤,士兵們報告說看到他身中數箭落水,當時身穿鐵鎧,估計是活不了了。這一戰的好處是,根據俘虜的招供,整個豫章郡的軍隊本來分駐豫章、柴桑、三江口水寨三地,今天都被一起消滅,江東六郡的西大門被徹底打開了。

劉備立刻宣布今晚各自整編部隊,明天就東進吳郡。我驚訝地發現,包括劉備張飛在內,與會將領沒有一個人知道我軍的傷亡情況,也沒有人想知道。

在我的堅持下,當晚總算有了一個粗糙的調查,得知我軍戰死一千八百多人,失蹤九百多,另有六百多重傷,在這個時代傷口進了水的重傷員基本上也就等於陣亡了,帶傷的不計其數。我恨死“不計其數”這個詞了,他媽的你們不去計數,連編造猜測應付一下我都不肯,居然好意思直接了當地說出來?

我雖然沒有親自上陣,但一天沒吃東西,也已經精疲力竭,就隨他去了。正盤算著熬到會議結束回去讓親兵準備些熱水洗洗身上的血腥氣再睡覺,劉備突然點到了我的名字:

“孔明高才,這一統計,我更清楚我軍情況了。原來今天傷亡最重的封兒和子方的部隊,這樣,就請諸葛先生輔佐封兒坐鎮豫章,收集糧草船隻,整編俘虜兵,作為我們西征的後合。明天你們把兵力分成兩半,你去柴桑,封兒去豫章,子方駐守這水寨。”

“我獨立領兵?”我不好意思起來,“我今天打仗的時候嘔吐了……”

劉備笑了:“其實我也想吐,強咽下去了。”

九個人。

都是高手怎麽辦?

這個時代的高手到底有多高?

那一小隊人馬向我走來。我的右手攥緊了短斧,手心在流汗。蔡貓率領一百刀手在我周圍組成一個方陣,蔡狗率領一百長矛兵在道路兩邊排成兩列。

從三江口到柴桑,隻有半天路程,我們走了差不多三分之二,遇到了這一小隊江東兵,他們對我們的斥侯說是柴桑守將成當的使者。雖然我擔心是來報仇的刺客,但現在我是以菜鳥的身分帶一千陌生的士兵,麵子無論如何不能丟,隻好硬著頭皮答應接見他們。

那九個人走近之後,我越來越不安,這幾個家夥太鎮定了,為什麽?難道他們知道這個偷襲三江口的主意是我這江東叛徒出的,要來刺殺我報仇?

“成當大人派我們來說,隻要保證他部曲安全,他願意投降。”

“啊?”

經過昨天攻擊三江口水寨的血戰,我很擔心在柴桑會碰到什麽樣的抵抗,沒想到守將成當是個懦夫,聽說了我軍在三江口攻堅的凶狠情況,居然決定投降了。

我仔細盤問了使者,讓他回去叫成當拿著印綬來迎接我,不到一個時辰,成當就騎著快馬到了,這家夥是個壯實的軍官,看上去比周瑜更像大英雄大義士,在我麵前卻是滿臉諂媚,馬屁拍得嘭嘭響。

“諸葛先生名滿荊揚,左將軍有您輔佐,天下指日可定,日後咱們同殿為臣,還要您多多照應——其實我外婆的外公家裏也是山東姓諸葛的,我查過家譜,按照輩分排,我得叫您一聲舅舅……”

我經曆了多次陰謀詭計,不知不覺已經變得多疑起來,雖然成當這個便宜外甥看起來很真誠,我還是手不離斧,眼睛餘光緊緊盯著他。事實證明,世界上沒種的懦夫比深沉的勇士多得多,成當老老實實地帶著我們進城,柴桑城裏剩下的兩千兵痛痛快快地放下了武器。

我看了這些士兵,已經明白了柴桑不得不降的原因,這個成大人至少吃掉了五成軍餉。雖然有兩千兵,但其中有一半老得我叫他伯伯都不好意思,剩下的則小得還沒長胡子,而且大多數穿著山越人的短衣和木杆長矛,還有一些幹脆拿著農具,很少能看到皮甲和金屬兵器。我在東吳待過,孫策實行的是類似歐洲中世紀的封建製度,大部分部隊都是將領的私兵部曲,所有帶兵的武將都有封地,平時他們就帶著自己的部隊在封地“就食”,戰時再乘船集結,每年“中央”都會提供一筆撥款,補貼他們采購軍械衣甲的費用。好一點的將領會自己從封地收入中拿錢來購買這些,據我所知,這麽幹的人後來都成了名將。而一些沒那麽有責任感的家夥不但自己不出錢,還要從上頭的撥款裏抽掉一些放進自己的腰包。

雖然聽起來這政策容易製造混亂和,但在這個糧食產量低下、交通不便的時代,這個政策還是有其實用價值的。據我所知,江東的軍人和農業人口的比例是非常高的,我到中原的時候,發現許昌附近有那麽多屯田農民,卻隻有萬把士兵,覺得很驚奇。當然,曹操軍隊的平均質量比江東要高,事實上包括這個成當在內,許多江東將領的私兵都是從附近擄掠來的山越人,戰鬥力接近於零,簡直是專門為他耕種封地的農奴。

接收了柴桑的戶籍印信,成當張羅宴席為我慶功,諛辭如潮,好象我曾經血戰了三百會合威震柴桑一樣。喝到一半,還鬼鬼祟祟地問我晚上想要什麽樣的節目,蔡貓蔡狗兩個家夥豎著耳朵聽,我立刻正色把成當轟走。我雖然是個一年多不近女色的不但雄壯而且饑渴的男人,但還有點自製力,上次在廬江孫散被美人計害死的事情,我還記得。

第二天一早,我一身儒生打扮,在堂上閑坐,麵前擺著大印,右手輕搖羽扇,左手拿著茶杯,頗有點龐統當縣令的感覺,可惜沒有人來打官司讓我施展一下斷案本領。成當真是乖巧,湊過來說:“舅舅大人,是不是想找些案子來審審?”

這熟練而親熱的說法,讓我一口水噴了出來,說道:“……算了。”

“舅舅放心,不是那些煩人的真案子,”成當低聲說,“是小甥府裏的幾個歌伎,排練了一套喊冤的小玩意,有扮罪婦的,有扮差人的……”

女囚?女警?古代AV?

我帶著他鄉遇故知的眼神看成當,想不到這個平庸懦弱的小官,居然是AV文化的先驅……

正在思考如何用不失尊嚴的方式表示同意,成當已經讀懂了我的心思,雙手一拍,一隊舞女嫋嫋婷婷地走了上來。一看這些人,我禁不住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這些是什麽東西?”

“我的歌妓……”

“這樣的你也要?你近視麽?”

古代沒有現代的化妝美容整容一條龍服務,姑娘們的質素比現代的差,我可以理解,但這幾位真是……左邊的三個太小,右邊的四個太老,偏偏個頂個地麵黃肌瘦、獐頭鼠目,沾上胡子就是醜男人。

我一拍桌子:“統統給我轟出去!”

成當灰溜溜地往下走,衝歌妓們擺擺袍袖:“別傻站著,快跟我走!”

“什麽叫跟你走,你還想走?來人,準備夾棍板子老虎凳辣椒水!靠,你們還站在那裏做什麽?”

一個親兵怯生生地說:“諸葛先生,我們沒聽說過那些東西……”

“真是一個土蛋橫行的時代——鞭子你們總有吧?”

“有——打多少?”

“問什麽問?先打死埋了,然後挖出來再抽,這叫掘墓鞭屍!”

成當嚇得趴倒在地,一路爬到我跟前,低聲說:“大人等等,且慢動手,小人還有好東西,真正的東西,江東數一數二的美人!”

“靠!你當我是傻子麽?江東數一數二的美人怎麽會在你這裏,她們是……”我忽然警覺,看看成當滿頭大汗的樣子,低聲問:“她們在你這裏?”

“隻有……隻有一個。”

我心髒狂跳,雙手抓住成當的脖子,把他提了起來:“她姓什麽?”

“……喬。”從成當惶恐的表情看,這小子不是說謊。

“哪一個?姐姐還是妹妹?”

“妹……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