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妖人。”甘寧一本正經,“我修煉妖術多年,師傅告訴我說,隻要我明年之前殺夠一千個人,就會有小成,但是殺到第九百九十九個,我會有一場劫難,很難躲得過。”

阿青臉色嚴峻地小聲告訴了忙牙長。忙牙長慢慢地往後退,用生硬的漢語問:“你殺多少個了?”

“算上剛才那幾個……”甘寧猙獰地說:“剛好九百九十九個。”

我很配合地跟上:“如果我們殺了你,會不會有什麽報應啊詛咒啊什麽的?”

“不會。”

甘寧這麽裝神弄鬼居然不是為了逃命,我很吃驚,也更加好奇了:“那你有什麽要求?”

“我死之後,等於剛好湊夠一千個亡靈,所以我很可能會以鬼的形態重現人間……”

甘寧說到這裏,阿青突然“氨地驚叫了一聲,躲在了我和忙牙長身後。

“不過,我可以教你們一個方法,讓我踏踏實實地輪回轉世。”

“什麽方法?”

“你們把我就地火化,然後用黑布蒙眼,絕對絕對不能看,用手揀起我全部的殘留骨頭,密封起來,送到巴州大族李家的李嚴,他是一個五鬥米教的有道高人,可以超度我這邪惡的靈魂。”

“明白了……”我一邊上下打量甘寧,一邊走近他,突然出手,一把扯斷他的腰帶,腰帶中空,十幾塊黃色的碎塊滾落到地上——金子。

忙牙長一蹦三尺高:“法寶!老大你這個笨蛋!你幹了什麽?!”

阿青雖然怕鬼,卻不是笨蛋,罵了一句:“財迷!”狠狠給了甘寧左眼一拳。

甘寧毫不在乎,還衝我笑笑:“想不到你這蠻子粗中有細,我認栽了。”

“當年劉焉去世,朝廷派扈瑁做益州牧,劉璋那個廢物公然領兵對抗朝廷,荊州別駕劉闔聯絡巴郡的沈彌和婁發起兵打劉璋,我隻是個小小的郡丞,承蒙他們看得起,給了三千兵讓我帶。”

我們生了堆火,烘烤衣服,我們幫甘寧調整了姿勢,讓他依在一棵樹下,甘寧慢悠悠地講起往事,此時天已漸漸亮了,我仔細端詳甘寧,他樣子很年輕,但眉宇間頗有風霜之色,看來的確是在江湖上闖蕩多年的樣子。

“我們的軍隊大部分都是新兵,沒什麽訓練。跟趙韙的軍隊剛交手的時候,我們的士氣很盛,贏了一陣,但半夜嚴顏帶東州兵來助戰,劫了我們的營,我們就垮了。沈彌戰死,婁發在亂軍中失蹤,有人說他死了。我逃走之後,本來打算帶著我的部下順江東下投劉表,卻聽說沈婁兩位將軍的家小被捉了,要押送成都殺掉。幸好東巴一帶的遊俠少年幫忙打探到囚車路線,我帶人救了他們,可是帶著幾百個老弱婦女,行路艱難。”

“幾百個老弱婦女?”

“是啊,劉璋要誅滅他們全族。”

“其實不是劉璋……算了,你先接著說……”

“我把他們安排在我一個朋友家裏,自己去長安求救。結果遇上涼州兵攻長安,連天子在什麽地方都沒人說得清,朝廷名存實亡,根本沒有人管這些事情。後來聽說天子在許昌,我剛想去那裏,就聽說天子已經下詔,讓劉璋作益州牧。那一刻,我就明白,這天下已經完了。我回來想把沈婁兩家人帶到荊州安置,不料我那個朋友得罪了巴州大族,大部分田地家財都被奪了,沒錢資助我買船。我隻好出來到江湖上搞些錢。”

“那你現在是……雇傭殺手?”

“雇傭殺手?你這南蠻小子漢話說得不好,偶爾胡亂造幾個詞,倒是挺形象的。”甘寧哈哈一笑,“總之,李恢說他們要征南蠻,南蠻多勇士,所以需要雇我當刺客。我不想給劉璋效力,但我實在需要錢,幾百個人等著吃飯。而且跟著漢人打你們這些異族,我問心無愧……”

阿青臉色鐵青,惡狠狠地瞪著甘寧:“殺我弟弟,你問心無愧,是嗎?”

甘寧滿不在乎地點點頭,然後接著對我說:“我要求的事情就是,這些金子請你送去巴州李嚴家,讓他盡快送沈婁兩家去荊州。”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另外,請你告訴李嚴,如果這些錢不夠,可以向南中李恢家求援。”

我熱血上湧,說:“隻要我不死在三江城下,一定照顧沈婁兩家周全。”

甘寧說:“大恩不言謝——謝也白謝,反正甘某今生也是無以為報。”他閉上了眼,說:“動手吧。”

我知道我別無選擇,但還是忍不住抬眼看阿青。阿青拔刀,把刀鞘扔在地上,卻猶豫著遲遲沒有下手。

甘寧睜開眼,對阿青說:“江湖兒女,快意恩仇,本該如此。來吧,給我個痛快的。”

忙牙長說:“還是我來吧。”

阿青搖搖頭,“我弟弟的仇,一定要我來報!”說完,她一刀砍向甘寧的脖子。我不由自主地抓起她丟下的刀鞘,蕩開了這一刀。

我說:“兩國交兵,各為其主,你弟弟死在他手上,也是命中注定的劫難。現在我們麵臨滅族之禍,需要他幫助,戰場上的仇恨,可以先放在一邊。”

忙牙長問:“他能幫我們什麽?”

甘寧說:“胡子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我實在幫不了你們什麽。我也跟李恢談了條件,我隻管殺人,不住他們軍營,也不跟他們一起行動,所以我對趙韙軍隊情況不大清楚。”

“就是這個!”這句話提醒了我,我立刻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們沒人認識漢軍的那些花樣,甘寧卻是知道的——他畢竟在漢軍裏帶過兵。如果他去銀坑峒幫助我們守城,就能把漢軍的旗語和攻城器械的情況告訴我們,我們堅持下去的希望,也就大得多了。”甘寧想要插話,我不停地說下去:“甘將軍,我就是銀坑峒的少峒主孟獲,我們峒子裏金銀還有一些,如果你幫助我們守住銀坑峒,我就按照李恢的價碼加倍付錢給你,別說送那兩家子人去荊州,就是去遼東都沒問題。”

“好。”甘寧死裏逃生居然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過,我會說的南蠻話不多,這麽複雜的任務,我需要一個翻譯。”

我說:“你到了銀坑峒,找一個叫蒲元的小胖子就可以了。”

甘寧搖頭:“不行,我一個人怎麽進銀坑峒?還沒到城門口就被你們的人射死了。”

我說:“我得去搬救兵……”

甘寧衝阿青努努嘴:“你呢?要不要看著我去銀坑峒?”

阿青愣了:“你想以死贖罪嗎?”

甘寧搖搖頭:“我不想死,但是比死更讓我害怕的,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你還是去死吧……”阿青又狠狠給了甘寧右眼一拳。

酷似熊貓的情聖甘寧一個人去了銀坑峒。

我們催馬,一路狂奔,三天後就趕到了祝融山,離納若峒還有幾裏路,我們已經聞到了濃濃的香火味道。路上時不時可以見到一些虔誠的南蠻老人一步一拜地過去。

進了納若峒,我立刻發現幾位族長預料的不錯,這裏密密麻麻到處都是盔甲鮮明、樣子驃悍的武士。光明宮就在納若峒的中心,有阿青領路,我們暢通無阻地進了光明宮。

光明宮建築高大,但占地並不大,隻有三重,最裏麵的大殿是我來南蠻後見過的最大建築,比我見過的最大的酒店大堂還大。大殿裏裏外外擠滿了人。至少有一千人跪在殿前空地上,還有上百個衣飾華麗、身上頭上滿是彩色羽毛和貝殼的家夥跪在裏麵,人們在高唱歌頌祝融大神的冗長歌謠。

我走到神殿外麵透過敞開的窗往裏看,驚訝地發現裏麵的神位上供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對的金色大錘。而祝融和蚩尤這兩個南蠻常見的神仙一左一右站在兩邊。

不過現在不是觀光的時候,我趕緊問阿青:“你怎麽不上去說話,呼籲大家起兵跟我們去救人?”

阿青說:“這是神聖的典禮,就算是地震了也要堅持到底的。”

“那怎麽辦?幹等著嗎?要等到什麽時候?”

“太陽落山。”

救兵如救火,我從人縫裏穿過去,站在神龕之前,大聲說:“各位峒主、大王、酋長,我是銀坑峒的孟獲,請大家聽我說句話……”

沒人理我。

靠,我就不信你們都是聾子:“現在我來問一個智力問題,答對的有獎,獎品是黃金一斤、美女十名!問題是——一加一等於幾?”

還是沒人理我。一首歌唱完,他們站起來開始跳表現祝融征戰一生的長篇舞蹈。

“你們知道嗎?南蠻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我聲嘶力竭地大喊。

仍然沒人理我。

我快要抓狂了,跳上神龕,抓住兩把大錘,用力把它們舉在頭頂上,兩錘相撞,發出響亮的金鐵交鳴聲。後麵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

“你們終於肯聽我說話了嗎?”我得意地大笑,慢慢轉過身來——不是我耍酷,而是這兩柄錘死重死重的,我轉不快——卻看到滿場黑壓壓的人頭,殿內殿外,所有人都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