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興衝衝地起床,去城北的潘璋部曲駐地接收人馬。出城前先去領印綬、軍服,讓我鬱悶的是,軍官並沒有特別的衣服,我還得穿那身熱死人的金屬鎧。不過不用拿那個呆傻的金瓜了,我去武器庫找了把劍掛在腰上,庫兵問我要什麽長兵器,我想來想去,隻好要了杆大戟湊合著用。

周瑜親自帶人來送我,還送來一斤黃金的軍費。這顯然是相當大的榮譽,周瑜旁邊的幾個大眾臉武將露出了不屑而且妒嫉的表情。

我拉著周瑜到一邊,低聲問:“護軍,有件事情我想不通,曹操封官,怎麽會不寫名字,隻寫排行呢?”

周瑜笑了:“那是老張從兩片詔書中自己拚出來的,他找不到權字,就自己湊了個‘二’,這家夥確實聰明,不得不服。”

“那詔書本來封的是……”

周瑜看看我:“你拉我到一邊說話,就證明你已經猜到了——是的,曹操封的就是孫權。”

“那……”

“我撕詔書的時候,已經把‘權’字藏在袖子裏了。”

我們倆都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周瑜問我:“對了,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麽要萬裏迢迢地跑到江東來當兵?”

“我原來隻是想碰碰運氣——算是年輕人愛冒險吧。”

“原來?那現在呢?”

“我要出人頭地,然後娶我想要的女人。”

“你救過我一命,我給你筆錢,你現在就去娶吧。”

“她可不是靠錢能打動的人,我必須出人頭地才行,必須手掌大權。”

“權力麽?說得也是,在這個時代,光有錢是什麽也保護不了的……”

“我已經讓孫散先去安撫潘璋部曲,你要小心,這支兵可不好帶。”周瑜調轉馬頭走了,一班大眾臉武將在馬上向我躬身道別,跟著走了。

“安撫?”我忽然意識到一點——我跟潘璋的部曲有殺老大之仇,現在要去當他們的老大,這不就是傳說中的自殺嗎?

到了潘璋的軍營,一個我認識的解煩軍士兵在營門口等我們,說孫散帶人天亮前就到了,宣布潘璋謀反、刺殺幼主,已經伏誅,潘璋手下的兩三千兵還算老實,沒有人反抗。

現在他們在一片空地上列隊,漢人的正規軍就是跟南蠻的遊擊隊不一樣,軍容整齊,旗幟鮮明,兵器閃亮,就是人長得瘦小了些,也不精神,缺乏我當初那些蠻子手下的霸氣。

我見過了孫散,然後向潘璋的舊部訓話。經曆了上次動員蠻子的打擊,我對於這種動員演說失去了興趣,簡單地說了兩句以後把大家當作兄弟,跟著我好好幹,大家一定升官發財、封妻蔭子之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話。眾士兵也都是無精打采地隨便聽著。最後,我說道:“好了,咱們吃早飯吧。”

眾人滿臉驚訝:“吃早飯?”

我來了一陣子,知道這個世界的窮人、包括小兵都沒有吃早飯的習慣。剛才那句我本來是跟孫散說、要安排早飯給我們幾個高級管理人員吃的,結果孟獲的嗓門實在太大,幾千人都聽到了。

上任頭一天不能說謊,我隻好說:“大家早起迎接我很辛苦,今天吃三頓飯。”

眾士兵歡呼起來,還有人喊:“孟司馬萬歲!”

受到這樣的擁戴,我得意起來,說:“今天不但吃三頓飯,而且要讓大家敞開吃,吃飽!”

突然鴉雀無聲,一半人好像幸福得要昏過去了,另一半人則露出恐懼的表情。

一個樣子比我爸都老的老兵問:“隻是吃飯?不幹別的?”

“你還想幹什麽?找來勞軍?”

“不是讓我們吃飽了就去打硬仗嗎?”

“不打,不過可能要行軍。”

老兵激動得昏了過去。

我看看孫散,孫散正像看火星人一樣看我。

我小聲問:“我說錯什麽了?”

孫散說:“大人剛開始帶兵,今天就隻好算了,但以後萬萬不可如此莽撞。按照軍中規矩,除非大戰之前,都不會讓士兵敞開吃、吃到飽的。否則咱們有多少糧食,也不夠這些家夥吃的。”

“當兵就是為了吃飯,吃光了再去領。咱們這兩千人,還能吃窮了江東?”

“咱們的糧食已經夠麻煩了,你最好不要再給周護軍填堵了。”

原來孫策治理東吳采用的是類似歐洲封建製的法子,大部分軍隊都是將領的私兵,給養也從將領的封地解決,隻是打仗的時候一起出征,因離鄉作戰產生的多餘消耗由中央補貼。我這支部隊本來是孫權養在自己封地的,按慣例應該主要由孫權補給,現在當然不可能了,就很自然地默默轉由周瑜供給。這會兒丹徒附近聚集了一兩萬部隊,不少部隊自己的糧食運不到或者想打點埋伏,就都向他要糧,壓力可想而知。

“就這一天,下不為例。”我向孫散保證。

“這一天就夠咱們喝一壺了,你還想有下次?”

半個時辰之後。

“鬼片。一定是鬼片。”我喃喃地說。

看別人吃飯能看得自己冷汗長流、毛骨悚然,我頭一次體驗到。

飯是很粗、看上去很可能有點夾生的粗米飯,菜是幹癟的醃蔬菜。這幫士兵居然像軍訓之後吃第一頓肯德基一樣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

我跟孫散在營中巡視,感覺自己帶的不是兵,是難民營。我們南蠻的那些家夥都不會喜歡吃這樣的東西,更別說吃這麽多了。

一個穿著打滿補丁的文士服、滿臉滄桑但皺紋不多、看不出多大年紀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 別人吃飯也快,但至少還要“吃”飯,這個人簡直是在吞飯。隻見他拿起一隻碗來,筷子一扒拉,就有一大坨飯落入口中,跟著他嘴巴一合,馬上又張開,又扒拉一大坨飯入口,剛才慢慢一口飯就好像使用了什麽瞬間移動的魔法一樣不見了。這家夥的碗是周圍士兵中最大的,比“麵愛麵”的那種巨大麵碗還要大,他七八口就是一碗。

我好奇地走過去,他看到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加快速度——是的,在這種慘無人道的速度上此人還有提高空間——吞掉了手裏的飯,把空碗扣在桌上,站起來行禮,說:“孟司馬好。”

“你好,你是士兵麽?為什麽穿成這樣?”

“在下是本軍的主簿,名叫步騭。”

(步騭?內政型人才埃)“你怎麽混得這麽差?……你也是潘璋的債主?”

“不是,我去陽羨投奔二公子,剛好潘司馬、不、潘璋剛剛建軍,二公子就派我給潘將軍做了主簿。”

我心中突然靈光一閃:為什麽刺客能在潘璋的眼皮底下自由出入?為什麽孫策死後的第二天,本該在離丹徒差著一大段路的陽羨的孫權就帶著手下們出現在了?!他媽的他們早就知道了孫策的死期!

“因為潘璋謀反,你也被抓了吧?怪不得怪不得,在牢裏餓壞了?”

“沒有,周護軍何等氣量,怎會幹這等株連陷害的勾當?”

(周瑜有氣量?我倒,那他怎麽會被諸葛亮氣死?靠,我怎麽又把羅貫中那個廢柴寫手的鬼話當真了。)“你不老實啊,你誇周瑜有氣量,怎麽當初不投奔他而去投奔二公子?”

“陽羨比較近……我沒那麽多路費……”

“算了,你繼續吃飯吧,這頓之後你跟我們一起吃,好歹也是主簿,怎麽跟小兵一起吃飯?”

步騭看著我,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僵硬了,兩眼隱隱泛著水光。

“你怎麽了?你的家鄉不會有座山叫斷臂山或者斷背山吧?”

“他是太歡喜了。”孫散悄悄對我說,“聽說潘璋為人驕橫,看不起這些書生吏員,把他們當奴仆一樣使喚,不高興了就打。”

(這也正常,老子玩三國的時候也這樣,這種智力不到八十的文官屁用沒有,心情不好時抓住就殺)“靠,這小子真渾,死了活該。”我隨口表示著同情,拍拍步騭的肩。

步騭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我最見不得男人哭,趕緊拉著孫散離開,低聲問:“大夥兒怎麽會餓成這樣?”

孫散長歎一聲:“潘璋這些士兵不是山越人,就是江北的難民,餓得狠了,我們軍糧不足,也不敢讓他們敞開吃。”

說到山越人,我想起來丹徒的路上看到的那些死者,問:“山越人?山越人不是我們的敵人嗎?怎麽會為我們打仗?”

“我們抓來的。”

“抓來?抓來當兵?他們不反抗?不當逃兵?”

“有飯吃,就可以了,還可以提拔漢族的山民當官,監督越人。”

“漢族的山民咱們也抓?”

“是啊,不然兵從何來?”

“江東諸郡人口不少,怎麽沒人當兵?”

“平地上的居民,大多是士家大族的奴客蔭戶,不歸我們管的。我們還需要有足夠的實力,防止這些江東大族從背後捅我們刀子。”

“怪不得這些兵餓成這樣——平地都被他們占了,你們就算抓了山越人來當兵,又能給他們吃什麽呢?”

“不勞兄久居益州,太平日子過得多了,不知道亂世是什麽樣子。”

“亂世是什麽樣子?”

“人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