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十五天,就是老種花人的五年祭日。再過十五天,就是人間第一癡夢破滅之時。其實也不用再過十五天,他的夢早已經支離破碎,也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夢,是荒唐的笑話。

冷崖絕壁之岸,脫世神石之前。長發亂揚,冷麵如霜。寒風從花兒的臉上吹散了幾分不羈,鎖上了幾分絕望。什麽石上拈花,根本就是胡說八道,癡人說夢。

一分絕望足以招致毀滅,何況幾分!

“石頭人!”紫竹白絹傘,傘上蝶戀花。洛大小姐從眾人吐血聲中翩翩走來。原來女人隻有走在男人的吐血聲中,才能展現出最迷人的步姿。

“洛大小姐!”花兒低聲回道。

足下秋水驚鴻,腰間春花秋月,一躍一踏高高彈起,翩翩落在石頂,楚楚坐下,深深一望,雲海無邊。

深深的女人,才懂得深深的望。

一聲歎息,長長的男人,才懂得長長的歎。花兒歎得很長。

“石頭人,為什麽歎息?”比起他不應該有的歎息,她更喜歡他的天馬行空,胡說八道。

“洛大小姐,五年以來,我一直很想問你一個問題。”花兒聲音沉重。

“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石頭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夢無怎麽可能會知道呢?”洛大小姐雙手握著傘柄,嚴肅起來。

花兒停下手中拈花指,起身,仰視著洛大小姐。

洛大小姐隻覺得花兒的眼神與往日不同,暖人心懷,卻又刺痛心扉,所以她轉過頭去,她不敢看。

“五年以來,洛大小姐為什麽天天都來找我?”花兒沉聲一句。

離譜!我都來了五年了,你盡然不知道!整整五年你不問!竟然現在才問!洛大小姐冷哼一聲,一口惡氣直上咽喉,堵在胸口,堵得說不出話來,隻是那清澈的眼眶裏泛起了委屈的波痕。

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差別在哪裏?千萬不要以為是那什麽不該想的地方,而是對氣的處理:女人天生愛賭氣,氣堵於胸,故而豐滿圓潤;男人天生注定吃氣,氣行於身,於是便有了熱脹冷縮的特點。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敢說,還是不配說,花兒斷斷續續,終於說了出來:

“是不是因為喜歡我?”

好直白!

“才……才……”洛大小姐想立即反駁掩飾,無奈自己天生不會說謊,隻好兩隻小手緊抓傘柄,麵紅耳赤,心亂如麻。男人總是稱自己的手是大手,稱女人的手是小手,這是男人陰謀的集中體現:大手抓小手,隨手一抓就是白嫩嫩好幾雙,小手抓大手,雙手並用也未必能穩穩纏住一隻。

她不會騙人,可是他會。

花兒雙手一顫,任手中拈了五年的破珠子,掉落在雪地裏。他伸手去扶著眼前脫世神石,心中一陣疼痛,五指狠抓石壁,然後仰天一陣驟然爆笑,如雪山崩塌;忽轉淒然苦笑,如冰雨入夢;再是三聲藐視天神般的狂笑;又變一陣滄海桑田般的沉笑……

花兒笑罷,平靜道:“幸好洛大小姐天天來此,並不是因為喜歡我,否則我一個廢物,拿什麽來還你。”欠錢還錢,欠命還命,欠了真情卻永遠也還不清,因為還回去的便是虛情,怎麽可能還得清?

洛大小姐轉過身去,不讓花兒看到自己的臉,不知道為什麽,她雙手緊抓的紫竹白絹傘,居然一不小心飄落下來。

花兒接著白絹傘,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道:“洛大小姐,你不看嗎?”

“看什麽?”說出三個顫抖的字,似乎花了很大的勇氣。

“看傘!”花兒兩指握著傘柄,輕喝一聲:“拈花指法!”聲揚指動,拈一個美妙的指型,如一支別致的手指舞,兩指猛地一扣,白絹傘旋轉著脫手而出,飛向雲海,飛轉著劃成一道美麗的弧線。頗為驚人的指力,想不到,練了五年,終究卻隻能用來耍這樣的小把戲。

這個小把戲,就是花兒送給洛大小姐的最後禮物。

這是洛大小姐見過最美的傘,飛在她最喜歡的雲海中,劃出一道最優雅的弧。這條弧一定劃進了她心裏,否則她為什麽哭中帶笑?

笑得太美,人會醉,笑得太天真,心會碎。所以最天真的人,也是最容易心碎的人。

聽說,女人心碎的聲音,跟白雪落地是同樣的旋律。

“這把傘就像我一樣,墜入雲海,萬劫不複!洛大小姐,從今以後,你我不會再見!”花兒的臉平靜得像是一堆死墳。

“為什麽?”洛大小姐猛地轉身,她臉上的淚痕,花兒沒有看見,因為花兒低著頭。

“我曾經答應過我爺爺,五年期限,若不能石上栽花,我將永遠放棄花道,終生不碰一花一草。”花兒字字平靜:“十五天後,便是五年期滿。”

“可是……還有十五天,我相信你……”洛大小姐聲音零落。

“哈哈哈哈!”花兒淡淡一笑,冷冷道:“你要相信一個白癡,那是你的事,與我何幹?今日之後,人世間再也沒有花兒,再也沒有石頭人……”可笑的癡人說夢,可笑的石上栽花。“或許,從來都沒有有過……”花兒最後一句,已轉身顛沛在白雪飄灑的寒風裏。

荒唐的夢,無知的夢,在現實麵前下跪吧!說不願說的話,做不願做的事,走不願走的路,才是現實!才是人生!

冰冷的雪花片片落在天涯,發出一陣陣沉重的破碎聲。

“石頭人,石頭人!”伴君五年,一場空夢。夢?她沒有夢,她叫洛夢無。她喜歡他,因為她看到了他的癡夢狂夢春秋大夢,他曾哄她入夢……

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第一次感覺到,那來自萬裏雲海的風,真的很冷很冷。

風,卻也吹回了她的傘。紫竹白絹傘,傘上蝶戀花。花不戀人傘戀人,是因為舍不得離開那清麗得讓人心疼的女子嗎?早已墜入雲海的白絹傘在霧靄中劃了個半圓之後,回旋著又飛了回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洛大小姐手中。

洛大小姐驚喜萬分,是天意嗎?還是那傻石頭人練了五年的拈花指竟有這麽強的回旋力?

洛大小姐雙手把傘抓得更緊,一咬牙,含著淚狠狠說出一句:“傻石頭人!你聽好了:與這把傘分開之時,便是本小姐離世之日!”她敢這樣說,是因為石頭人早已走遠,他聽不到。她要這麽說,是因為石頭人剛才說過一句:“這把傘就像我一樣,墜入雲海,萬劫不複!”離不開傘?其實是離不開人。

然後,洛大小姐美麗的臉上綻放出清澈的微笑,因為她相信,傘會回來,人也一樣。她相信他一定能花道驚天,她相信他一定會一生一世哄她入睡……

洛大小姐笑著,秋水驚鴻翻身下石,亭亭玉立,深深望一眼雲海無邊,輕輕咒一聲“笨石頭人”。

第二天,天涯海角,脫世神石。紫竹白絹傘孤零零立在斷愁涯邊,寒風無情,刺進她深深地眼睛。不再有瘟神癡人,不再有天涯三絕響,南極客棧的客人們隻望著那朵零落在絕壁岸上的絕塵花,哀歎不止。

第三天,她依然孤獨地站在那裏,堅信著那些根本不應該堅信的東西……

第四天,她倚著神石,深深的黑眼圈,滿臉的憔悴和疲倦。

第五天第六天,她站在絕壁之前淚流滿麵,五年癡夢斷,人間自此寒,他不會來了……

人們開始傳言,說天朝雙神已泯滅於人間,一個神奇的少爺,一個神經的白癡,將從此絕跡人間。上朝天國,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