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差一點點慘死茅房

那天在永安魚莊,好脾氣的清弘把抓住他袖口不放要跟他私奔的翠花生生打暈了,才逃出了門。

芒州並沒有梅花可賞,我把清弘領到城頭幾株枯死了的梨樹底下,反正那個土包子也分不清楚梨樹和梅樹。果然,他興致勃勃地圍著枝幹黝黑覆著雪的死梨樹轉了幾個圈,兩眼放光的歎道:“雖然和傳聞中有些不同,但與小菲一起吃了魚又賞了梅花,還真是別有意趣,風雅得很。”

雖然芒州大雪紛飛,天寒地凍,但本女俠還是不動聲色的擦下一顆冷汗來——真不知道他是哪隻眼睛賞到了花。

陪清弘賞完所謂的梅花之後,天就黑了,我們找了家還算幹淨的客棧訂了客房。因為剛在永安魚莊吃過東西的緣故,我和清弘都不怎麽餓,隻叫店家送了壺清茶到房中,邊喝茶邊下棋,等著消食之後再歇息。

清弘那個可憐蟲為了吸引住翠花一刻不停地吃了一個時辰的烤魚煮魚魚丸子,腹中滿得連一滴水也裝不下了,而我覺得店家送來的這壺茶中有一股特別的清香,一嚐再嚐之下,一個人將巨大一壺茶喝掉了一大半。

古來貪吃鬼都沒有好下場,喝完茶沒多久,我腹中便開始翻江倒海,眼看我的黑子已將清弘的白子殺得退無可退了,我想強忍住,等贏了這盤再去茅房,無奈三急從來不由人控製,隻得含恨丟下黑子,捂住肚子往門外衝去,臨走時還瞥到清弘一臉奸笑——嗚嗚嗚,他肯定會趁機在棋盤上作弊。

這家客棧的茅房建在與客房相隔數丈的後院裏,中間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庭院中黑燈瞎火,我拎著夥計給的桐油燈盞,一路小跑,終於趕在慘劇發生之前解決了問題。

係好裙帶之後,我才有閑暇就著桐油燈的昏黃光線打量這家客棧的茅房。

還真是個風雅的茅房啊,除了最裏間的恭桶,倒數第二間備著煨在炭火上的溫水和棉布帕子,最外麵一間則備著一個陶瓷香爐,熏香自香爐的嘴中嫋嫋升出,方便客人們熏去異味。

我擦完手之後,將身子湊到香爐邊上,醇厚溫和的鬆腦香迎麵撲過來,我忍不住享受得閉上了眼睛,這是誰想出來的好點子,真想抱住他親一口啊。

等我睜開眼睛準備提著桐油燈離開的時候,突然間感覺到周遭有什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到底是什麽呢?我細細打量了一遍,最末將目光落到那個香爐上,心下一沉,糟了,是香,原本醇厚溫和的熏香不知什麽時候變得妖冶柔膩起來,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轉瞬間,我的四肢百骸都被那甘甜的香味困住,連神智也跟著模糊了起來,眼皮沉得一個勁往下墜,這個時候,我終於明白自己是中招了。

而且極有可能會死。

清弘忙著在客房裏作弊,根本沒時間來救我。

於是堂堂蓬萊女俠,就要死在這麽一間極度風雅的茅房裏。

但是縱使它再風雅,世人也隻會記得它是一間茅房……

嗚嗚嗚,師父,祖師爺,對不住,弟子給你們丟臉了……

朱雀,若有來生,我希望轉世成你院中那株金桂樹,日日守在你的身旁。

至於清弘,哼,就讓你守著那盤作弊贏來的棋和本女俠的屍體,哭個天昏地暗吧!

眼皮墜得隻剩下一條縫的時候,我感覺到脖子旁邊一陣熟悉的涼意,憑著本女俠縱橫江湖多年拚出來的直覺,殺我的仍是上次破廟裏那夥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與我有這等血海深仇?

奪我一條命也就算了,還累我到了閻王殿都說不出自己命喪誰手。讓縱橫江湖十九年的堂堂蓬萊女俠,遺留在人間的是一個笑話,死後到冥界還是一個笑話!

我就這樣義憤填膺的準備引頸就戮時,冷不丁被人抱住往旁邊一挪,嘴中亦被塞入了一顆清涼無比的丸子,本女俠的視野立即清明起來。我猛然搖了搖腦袋,眼見幾個黑衣人的身影自暖窗邊一躍而出,瞬間消失了蹤影。

我艱難的朝後扭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陰霾無比的臭臉,而這張臭臉的主人居然是——清弘!

他將我緊緊擁在懷中,目光望向那幾個黑衣人消失的窗口,眼中湧動著墨黑的潮水,一張臉冷得掉冰渣,身上煞氣逼人。

自打相識以來,我隻當他是個繡花小枕頭,懦弱小白臉,如今看了他這副色厲內荏的模樣,不由沒出息的在心裏暗歎了一聲,若換上鎧甲披掛上陣,或許,他是個頂天立地驍勇善戰的少年將軍也不一定。

這麽想著,眼前竟當真出現一幅這樣的圖景來,清弘身穿一套銀色的戰甲,手握鋒利得割眼的長戟,一臉豪邁,遍身是血,長戟所及之處血肉橫飛,敵軍紛紛倒地,衝天的號角,雷鳴一般的廝殺聲,漸次清晰地響起來。

我正想得入神,耳畔突然傳來一陣焦急的呼喚:“小菲……小菲……你怎麽了?你還好嗎?沒有受傷吧?”

我一個激淩從迷糊的幻境中清醒過來,英武的少年將軍立馬換成了焦慮無比,滿眼包著淚光的小白臉。

我沉痛地歎了口氣,唉,不好意思,是我想多了。

清弘一手提著桐油燈,一手抱著瑟瑟發抖弱柳扶風的我從風雅的茅房裏走出去,剛好迎麵撞上一個前來出恭的客人,那人臉上先是怔忪,再是驚愕,最後定格成了然於胸的**邪笑意,一張臉轉瞬間變幻了許多種神色,可恨清弘居然還一副知音人的模樣衝他微笑著點頭示意,要是換在平日裏,本女俠早就一人一巴掌扇了過去,隻可惜此番剛從鬼門關闖出來,實在疲軟得很,隻好先放過他們一馬。

一回到客房,我便癱軟在小桌旁,伸手去抓桌上的茶壺,準備倒一杯茶壓壓驚,誰料清弘一把將我手中的杯子奪了過去,支支吾吾道:“不要再喝了,這茶中有……有瀉藥……”

我手一抖,駭然道:“是那夥賊人下的嗎?什麽時候下的?”

小白臉抱著杯子稍稍往後移了移,抬起眼睛楚楚可憐的望了我一眼,又垂下去:“是……是我下的……”

我怔了一怔,隨即甜甜的笑了,慢慢朝他走過去,聲音溫柔無比,“來,別怕,告訴姐姐,你為什麽要往姐姐的茶裏下瀉藥呀……”

他渾身一震,像受驚的小白兔一樣愈躲愈遠,顫聲道:“這個……那個……從長安出來之後,我就感覺有人跟蹤我們,但他們一直沒有露麵,我怕他們趁我日後放鬆了防範再來加害你,所以就略施了個小計,讓你落了單,將他們引出來。”

我臉上笑意更深了,一步一步靠近他,“這個小計怎麽不跟姐姐商量一下呢,莫非以為姐姐連最起碼的演技都沒有嗎?”

他將茶杯擋在臉的前麵,點了點頭道:“沒……沒錯……我怕小菲你沉不住氣,反而打草驚蛇,就不好了。”

他身後馬上就是牆角了,隻得轉了個彎,又往桌邊繞去,我臉上的笑意再也擱不住了,牙齒一顆一顆咬得蹦蹦響,“就為了怕打草驚蛇,你差一點點就讓本女俠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死在茅房裏你知不知道!”

他原本晶瑩紅潤的小嘴巴此刻顫抖如風中樹葉:“小菲你多慮了……我一直悄悄守在門外,你是不可能有危險的。”

我將指頭一一折響,步子愈發沉著起來,此刻小白臉已經退到放著棋盤的桌邊了,我眼風不經意間一掃,赫然發現我去茅房之前的黑白子之勢完全顛倒了過來,如果繼續這盤棋,那退無可退的人便是本女俠了。

我心中倒抽一口涼氣,睚眥欲裂的盯著他,“明知道我在茅房有危險,你居然還先在棋盤上做了這麽複雜的手腳再來!”

他一直垂著的長睫毛扇動如蝶翼,小聲嘟囔著:“哪有,我哪有在棋盤上做手腳,明明小菲你走之前就是這個樣子的,我一粒子兒也沒動過。”

本女俠胸中的怒火一竄萬丈高,我一把掀翻棋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揪住了他的衣襟,抬拳便打,“說到底,你下瀉藥最根本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把那群賊人引出來,而是為了贏這盤棋吧!”

無星無月的雪夜,芒州城裏最好這間客棧的天字號客房裏,燭影憧憧,飛沙走石,桌椅板凳的破裂聲不停,男子的慘叫求饒聲不斷。

正當本女俠揍得酣暢淋漓的時候,門外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唉,剛在茅房戰過一場,即刻又在房中繼續,如今的年輕人,真是龍馬精神,讓我們這些老骨頭羨慕嫉妒恨哪……”

我想也不想,順手抄起一隻板凳,拉開房門,直直衝那人的腦袋砸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清弘頂著一個又紅又腫的醬豬頭,賠了老板五顆珍珠作為天字號客房的重修費,賠了玄字號客房的客人十顆珍珠作為安度晚年費,然後耷拉著腦袋爬上了馬車,瑟瑟發抖地站在車廂裏不敢動。

我一邊啃豬蹄,一邊冷冷地朝座位點了點下巴,“別怕,坐吧!”

他戰戰兢兢地坐在我身旁,不一會兒,肩頭抖動如篩糠,我狐疑的轉過頭去,正看到醬豬頭的眼中流下滾滾熱淚,他見我看他,幹脆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嗚嗚嗚,小菲你真好!這樣就原諒我了!嗚嗚嗚……我好感動,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驚得連手中美味的豬蹄也忘了啃——從醬豬頭臉上滾下來的眼淚掉到車廂裏居然咚咚作響——那哪裏還是眼淚,分明是一顆一顆又大又圓的珍珠!

我把手放在他的臉頰下,接了一顆過來細細打量,質地厚重,光澤奪目,竟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再聯想起之前他曾讓我刮目相看的種種術法,本女俠刹那間對眼前的豬頭臉肅然起敬,試探著問道:“莫非,閣下是蚌精?共處了這麽久都沒現出任何原身的破綻,閣下的修為還真是深不可測呀!”

我原本以為這種裸的馬屁會讓頭腦簡單的他十分受用,順便停止哭泣,並讓昨晚的某些往事隨風逝去,誰料他將聲調上揚了一個高度,哭得更厲害了:“誰說我是蚌精!人家明明是南海鮫人國如假包換的王子!”

我看著他哭得一塌糊塗的一張豬頭臉,靜聽著馬車碾過雪地的嘎吱聲,突然間很有些無所適從。

南海鮫人國雖不如天庭、修羅界強盛,但也很了不得了,海國與天庭修羅界一樣,上古以來便有,自成一統,若要細究起來,海皇與天君、修羅王堪堪是平起平坐的地位。清弘現在即是王子,不日便會順利繼位為海皇,如今我將他打成這副模樣,若是被他的子民知道的話。事關兩族情誼,莫說我師父紅蓮仙子,就連天君也是幫不上忙的,說不定還會主動將我五花大綁了送過去,到那時,不知我這副小身板,夠不夠塞海鯊的牙縫。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掏出上次清弘撿回來那堆絲帕中的一條,抬手去擦他額頭上的瘀傷,聲音膩得自己都快吐了:“唉呀,真是好可憐喲,還痛不痛啊,我幫你揉一揉吧。”

他立刻停止了哭泣,核桃大的眼皮靜靜垂下去,一張通紅的豬頭臉漸漸脹成了醬紫色,甜蜜而羞怯的搖著頭:“不疼了,小菲你揉了之後就一點兒不疼了。”

我心中狠狠地抖了一抖,捏著帕子的手揉得更賣力了。

突然間,清弘猛地抬起頭來,我嚇了一跳,心想是不是揉得太過將他弄痛了,誰料他一把捉住我一雙手,抬起黑得發藍的眼眸傾心盡力的將我盯住:“小菲,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必再隱瞞下去了。我不忍心讓你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在凡間流浪,但是父皇已年邁,海國很多事情都等著我去處理,我既是皇子,不能坐視不理。所以,你隨我一同回海國好不好?你喜歡的任何東西,我都可以為你帶到海國去。如果你懷念凡間,我也可以隨時陪你回來遊玩。雖然我會比你多活許多許多年,但我今生今世隻愛你一個,等你走了,我將我們的孩子好好撫養長大,便去找你,我不會讓你寂寞太久的。求求你,跟我回海國好不好?從見你第一眼開始,我便知道,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我是為你而生的。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我不能沒有你。”

不知為什麽,原本是一番動聽的情話,在這寂寂雪天的馬車上,由一隻又紅又腫的醬豬頭說出來,居然極為荒涼,我聽著聽著,隻覺得心底有什麽藏得很深的東西被鋒利的刀子割開了,卻並沒有前塵往事如熱血一般湧出來,這樣的傷口被冷風一吹,本女俠的眼淚便不受控製的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不管以後會不會改變,這一刻,他是這世間最在意我的那一個吧。

我在這莽蒼的人間不停輾轉,假裝快意恩仇,風流瀟灑,但天下之大,又有哪裏當真是我的容身之處?

我唯一喜歡的那樣東西,並不在凡間,也並不會隨我走,那這冰天雪地的人間,又有什麽是值得我留戀的呢?

還不如,就這樣抓住最後一絲溫暖吧,趕在他還沒有後悔之前。畢竟,像我這樣一無是處的女人被看上的幾率,一輩子最多也就這麽一次而已。

等我下定決心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未來的海皇殿下攬在了懷裏,他的肩膀並不是特別寬厚,但已足夠讓我依靠安心。

我微微掙脫開來,這一次,終於輪到本女俠麵紅耳赤聲如蚊蠅了,我看了一眼他愈發腫得離奇的臉,憂心忡忡的低下了頭:“你……你這個樣子回去……如果被你的父皇母後知道是我打的,難道不會將我扔去喂鯊魚嗎?”

他欣喜若狂地捉住我的肩膀猛搖:“這樣說的話,小菲你是願意跟我去海國咯?”

我心中百味雜陳,緊緊絞著手中的絲帕,輕輕點了點頭。

他哈哈仰天長笑三聲,我鬱結的抬起頭去,害怕他用力之下讓醬豬頭腫得更猙獰,誰料這次映入眼簾的,已是一張清俊無瑕非常紮眼的小白臉。

唉,為什麽本女俠好不容易找到了下家,卻很有一種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悲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