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麵如嬌花的蛇蠍美人

與清弘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依依惜別後,我立馬奔到戲園子裏包了個雅座,叫了壺上好的龍井,好久沒來聽戲,新換上的小生居然相當養眼,雖然相貌比清弘差了幾分,但頗懂得用眼睛滿場放鉤子,單這一條,便別有意趣,招惹得台下眾人熱血沸騰,叫好聲不斷。我興致勃勃地聽了大半天,不覺間已是晌午,腹中聲響如雷,就著最後一杯茶苦思了良久,想起上月跟清弘去過的了然居鴿燒得不錯,便直奔目標而去。

夏末晌午,日頭正在發威,地上燙得猶如燒滾的油鍋,我一邊昏昏沉沉地在街上疾走,一邊痛恨自己小時候怎麽不好好學學移形換位的咒法,否則的話也不必受這種苦了,走著走著,我眼前一亮,瞬間忘記了卯日星君的毒辣,周身清涼無比。

前麵慢慢悠悠走著的那位仁兄,有一個十分迷人的背影,一襲墨黑的長袍,袖口和袍裾暗繡著朱紅的孔雀紋,與花紋同色的錦帶挺括地係在腰間,長身玉立,步步生蓮,乍眼望去,這莽蒼世間竟似隻有他一人,孤高絕傲,又不勝寂寞。

蒼天可鑒,我扶菲生平所好,正是這一口啊。

不過相比美色,我更好的是他腰間輕輕晃動著的一顆墜子。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非常含蓄,生怕動靜太大把此刻的美夢驚醒了,那是一枚顏色非常罕見的雪色琥珀,更妙的是,琥珀中凝著的,居然是一對玲瓏小巧的赤粉蝶,陽光之下,蝶翅上螢光閃閃,竟似仍在縱情飛舞嬉戲。要怎樣淒美的巧合,才能生成這樣絕世的珍品。

就這麽決定,它是我的了,我一定會好好珍藏它,縱使有人出再高的價錢,也絕不將它賣出去,一直珍藏到……真命天子出現的那一天……再親手將它握進情郎的掌心……

我在烈日底下思緒飛揚,臉燙得緊,回過神來時,那人已經走得很遠了。我待要追上去,思忖了一下,又覺不妥,看這個人身量氣度,極有可能會些拳腳,我若貿然出手,說不定反被他製住,那就大大的丟臉了。

唉,難得遇到心儀的好寶貝,到這時刻,隻得拚一拚用上殺手鐧了。

我自小懶惰不堪,師父也是個性情中人,在我身邊那幾年傳授法術時,我愛學她便耐心教,不愛學時她便與我一道四處尋些樂子,這些年下來,我的修為還是年少時那幾分功力,有些咒術幹脆徹底不記得了,記得的也僅是些平常做買賣時用得上的訣,非但如此,由於底子太薄,每用一次咒法便要耗去許多法力,須得休息數日才能恢複過來,因此除非到萬不得已,我一般都不會動用咒術。

眼下,不正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

我喃喃念了句隱身訣,嘿嘿,不愧是我學得最用心的訣,消失得真幹淨,太陽底下連影子也沒了。

眼見那人拐進了一間酒樓,正是本女俠開先想去的了然居。我一陣風追了上去,也顧不上等鴿了,直接奔進廚房在廚子的眼皮底下抓了隻燒雞,害得那廚子差點兒將眼珠子都揉出來然後一邊啃一邊上樓去尋那枚雪色琥珀。

午間了然居的生意正好,大堂裏不見那人的身影,我隻得一間一間雅間去找,推開最東麵那一間的時候,我舉著雞腿呆在了門口。

那人原本正在垂首喝茶,見風把門吹開了,便抬眉望了過來,那真是一張要人命的臉啊。我師父紅蓮仙子容色傾城,據她自己聲稱是近萬年來的天界第一美人,但比起眼前這個男人的臉來,簡直高下立現。那種趨近極致的完美非但不顯得娘娘腔,反而透出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威嚴——那是至尊至烈的美,像神諭一樣不容褻瀆。他額間的黑色雀翎印記與漆黑至發藍的雙眸交相輝映,宛如反射著濃重夜色的翡翠,多看一眼,便覺得天旋地轉一般的眩暈。

他淡淡掃了一掃,便轉頭繼續喝他的茶了,明知道他並沒有看到我,可是他的目光掃過的一刹那,我的臉還是轟轟烈烈地紅了起來,腔子裏的一顆心跳得快要從嘴裏跑出來,在原地癱軟了片刻,又大啃了幾口雞腿之後,我終於有了力氣朝他身邊挪過去。

清風從窗口吹進來,他的身上有一種淡淡的花香味,很是特別,我湊過去深嗅了幾口,有些熟悉,但一時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聞到過。

他正垂下眼簾喝茶,看不到他的眼睛,我便有膽子細細打量他的臉,他的眉,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頭發,嘖嘖,真是難得一見的曠世尤物啊,我一邊流著口水,一邊忍不住伸手去觸,伸至半途發現手上全是燒雞的油,慌忙又收了回來,心中大念罪過,縱使是蓬萊弟子,暴殄天物還是要下地獄的吧。

我小心翼翼在坐到他旁邊,兩手托腮,目光自始至終舍不得離開他片刻,他端茶,舉箸,咀嚼,擦嘴,一舉一動都優雅無比,如同一幅活動著的水墨畫。某些瞬間他的眼風無意間掃過我這邊,我那顆堅如磐石的小心髒便“嘭”的一聲炸開了,待他將目光移開時,千萬碎片又重新凝結到一起,期待著下一次的爆炸,如此數次反複下來,竟是又痛楚又甜蜜,此番況味,還真是得緊。既然清弘是幫師父物色的,那這個就收歸我囊中好了,若能將他那顆心偷過來,世間再沒有寶貝能入我的法眼!

雄心勃勃的我看到自己一雙沾滿燒雞黃油的手時,頓時黯然了,就憑這樣一雙手,怎麽可能偷得到他冰雪玲瓏的一顆心?

這些年來,我總是自詡蓬萊弟子,可是事實上,我壓根就沒有去過蓬萊島,連半點兒仙根也無。說得好聽點兒,紅蓮仙子是我師父,若要深究,我隻是她雲遊凡世時無意間救下的一個孤兒,她好心養了我幾年,教了我一些皮毛法術而已。我打著劫富濟貧的口號,四處搜羅富人們的珍寶,這歸根結底,與女強盜有什麽分別?

我怔怔地垂首神傷間,眼前一道螢光閃過,正是那枚雪色琥珀,那對小小的赤粉蝶不知疲倦地飛啊飛啊飛啊,晃得我眼都暈了,好吧,既然瘋魔夠了,還是早點兒將能拿到的寶貝弄到手是正經,男人的心什麽的,就留給別的女孩去偷吧。

黑衣美人正在專心對付他麵前那盤八寶鴨,而探囊取物是本女俠極少幾個學得出神入化的咒法之一,因此那枚誘人的雪色琥珀轉眼之間便到了我的手上,還隱隱殘留著美人的餘香,我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到貼身之處,又深情地看了黑衣美人一眼,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出去。唉,不知道哪一家的女子能有這樣的福氣,可憐的我就以雪色琥珀聊作慰藉好了。

肚子填飽了,琥珀墜子到了手,還像模像樣地傷情了一番,如此折騰下來,我竟困了,於是想也不想便匆匆轉回被清弘各色錦盒堆滿了的客房睡覺,軟竹簾子一放,房內寧靜暗幽,我一頭栽倒在床榻上,很快便不省人事。

這一次,或許當真因為做了筆好買賣的緣故,終於沒有再做那個“火焰炎炎主發財”的好夢了,看來清弘這廝也有說話靠譜的時候。

夢中有人在那廂靜靜笑著,不正是那豐神如玉的黑衣郎君嗎?我立刻端不住了,餓虎撲食地朝他撲了過去,隻可惜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該死的裙角被我踩上一絆,“撲通”一聲……我摔到了床底下……

睜眼一看,屋子裏更晦暗了,想來已是入夜時分,這一覺還真是睡得沉啊。

我一邊揉著摔痛的額角往上爬,一邊扼腕歎息方才那個無以為繼的春夢,眼風朝旁一掃,頓時僵住了,難道是睡眼惺忪的緣故嗎?我怎麽仿佛依稀看到……一角暗繡著朱紅孔雀紋的袍裾。我狠命揉了揉眼睛,確實沒有看錯,沿著那角袍裾往上看去,背上不由頃刻間冷汗津津。

原來並不是所有的美夢成真,都叫人歡欣雀躍啊。

熹微暮色中,容顏絕美的黑衣郎君,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端著一隻象牙茶盅坐在桌旁,朝我微微頷首致意。

我僵著一張臉幹笑道:“這位兄台是否走錯門了?這間客棧的客房委實雷同了些,應該在門口做些標識才好。”

他低頭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沒有走錯,在下要拜訪的正是姑娘你,不過先前見姑娘睡得香,便沒有出聲叨擾。”

都闖到別人房裏來了,還沒有叨擾,我心下發澀,卻又不敢說出口,隻得繼續陪著笑:“我見兄台麵生得很,不知找我有何貴幹?”

他將那盅茶往桌上一放,眯起眼睛望過來:“貴幹倒是沒有,隻不過今日在酒樓見姑娘那幾手把式耍得還算不錯,便想起了一個故人,但是姑娘走得急,在下一時沒能留住,隻好追過來問一聲,不知紅蓮仙子近來可安好?”

我頹然跌坐在床沿上,傳說中的五雷轟頂用來形容我此刻的情形是再合適不過了。

這樣說來,午間我抓著雞腿在他身旁的種種花癡模樣,他是全部都見著了的,看見了還裝作看不見,任由我出醜,用心之陰暗險惡可見一斑。更要命的是,由我那幾手粗陋的咒法都可以看出師自何處,他的修為不知比我要高出多少。最要命的是,我師父紅蓮仙子雖然和我一樣有些貪玩,卻向來光明磊落,決計不可能有這般陰鷙歹毒的朋友,因此,他口中雖說故人,卻極有可能是仇人。最最要命的是,如此沉得住氣,如此不惜犧牲寶貴的時間來玩欲擒故縱的遊戲,師父與他之間的梁子一定不止血海深仇這麽淺顯!莫非是師父那喜新厭舊的脾性一上來,將他生生拋棄了,所以他由愛轉恨,要滅我蓬萊一門?

蒼天啊大地,你們給了我一雙怎樣的眼睛,我居然偷到麵如嬌花心如蛇蠍修為深不可測的仇家身上去了!

蛇蠍美人故意皺了皺眉問道:“姑娘,你怎麽出了這麽多汗?是否屋子裏太悶熱了?”

我揮袖擦了擦滿頭的冷汗,陪著笑訕訕道:“是有些熱……有些熱……晚輩午間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前輩,真是該死,我這就原物奉還,還請前輩多多擔待……”

此刻那枚貼身藏著的冰雪色琥珀墜子已經成了通紅的烙鐵,我忙不迭取出來,恭恭敬敬地送到那黑衣瘟神的手邊。

他拈起墜子在手上晃了晃,悠悠道:“若是其他什麽物件,送給你這後輩做個見麵禮也無妨,隻可惜……”

他說到這裏,特意頓了一頓,本女俠一顆堅如磐石的心也在這一頓中往無盡深淵裏不停的墜下去……墜下去……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綺麗又哀慟的顏色,隨即淩厲如刀,冷冷朝我掃過來,“隻可惜這是我當年收到的定情信物,怎能容你如此輕易取去?”

偷一個深受情傷的仇家的定情信物,這就好比抓爛了要吃你的那隻老虎頭頂上的膿瘡,接下來是死是活,就隻能自求多福了。

我不敢抬頭去接他眼中飛過來的刀子,苦苦支撐著讓自己不打哆嗦,“晚輩著實是魯莽了些……不知……不知前輩如何才肯原諒我……”

“這個麽,倒也不難……”他將眼中的寒意略略收斂了一些,又頓了一頓,他這一頓,累得本女俠的心又朝下墜了數千丈遠,“隻要你帶我找到紅蓮仙子,我便寬宏大量不與你計較了……”

師父啊師父,你當年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兒,居然招惹上這種可怕的情郎!給自己惹了麻煩也就算了,現在連你孤苦無依的徒兒也要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了啊!江湖已經多年沒有你的傳說,憑我這半吊子的修為,又怎麽可能找得到你!

見我遲疑,對麵那人的目光比起最初又酷寒了許多,刮在我臉上刀刀生疼,“怎麽?有何難處?”

我額頭上冷汗如豆,能拖得一刻是一刻,或許以後找得到機會逃脫也說不定,總比現在就被他一掌劈死的好,於是我舔了舔幹澀的唇角道:“沒……沒……什麽難處……”

“如此甚好。我見你片刻功夫出了這麽多汗,想來是年輕人火氣大的緣故,來,喝杯茶解解涼吧……”他語氣緩和下來,將手中不知喝過了多少口的茶順手遞了過來,微微挑了一下眉。

我呆呆地接過茶盅,不由自主地兩眼發直,原來蛇蠍美人假裝溫柔的時刻,竟是這樣一番盛況,縱使本女俠曾經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此時此刻,也很有些把持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