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愛你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1)

回到東海的時候,我才知道,完滿這件事,此生都與我無緣了。

東海遼闊的水域已成血海,夜叉族世代居住的焰幽城被燒得麵目全非,徒留斷壁殘垣,族中將士的屍首遍布城中,殘存的老弱婦孺們悄無聲息的搬殮著屍體,他們的臉上已不見血淚,隻剩下哀莫大於心死的漠然。

我一步一步走過血跡斑斑的長街,每走一步,心便被挖掉一塊,到得殿中時,白布上赫然躺著三位叔父的遺體,他們渾身血肉模糊,勁上一道縱深的紅痕,眼睛睚眥欲裂,眼角有血淚一滴一滴流下來。蹲守在他們身旁那個白發蒼蒼已近垂暮的老人,竟然是阿爹,那個曾經壯懷豪闊,我以為會永遠不老不死的阿爹。

我千瘡百孔的心徹底碾碎為塵了,我一把撲過去抱住阿爹,淚水滂沱而下,“阿爹,這是怎麽了?這究竟是怎麽了?”

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來,輕輕撫上我的臉頰,“小菲,你回來了,還好,你現在才回來,還好,我還有你。”阿爹的臉上溝壑如刀刻,眼中無愛亦無恨,幽深不見底,他的目光並沒有聚焦在我的臉上,而是透過我,投到了某個虛空之處。

事情是從夜叉族神獸夔開始的。

東海中有一座流波山,山上住著上古神獸夔。它狀如牛,通身蒼黑,均是城牆一般堅厚的護身甲,出入海中都會引起狂風暴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它頭上那支角,銀白耀眼,鋒利如閃電。

夔是上古神獸,亦是我夜叉族的庇護神獸,當年夜叉族的第一任首領正是在它的幫助下才所向披靡,一統東海,創下這焰幽城以及夜叉族數萬年基業,因此夔是夜叉族的圖騰,亦是夜叉族至為尊貴的聖獸,大災之年需要活祭時,夜叉族人人以獻身聖獸為榮,爭相搶當祭品。

可是十天前,神獸夔被殺死了。

負責守護神獸的兵士聽到夔的悲鳴趕到時,神獸已氣絕身亡,連頭上的犄角都被人拔了去。倉皇逃走的凶手是個黑衣人,有身手快的人跟著騰雲追了去,那人一路往西,最終進了西荒修羅界黝黑的城門。

修羅界乃上古魔神之後,勇猛無匹,生死無懼,向來不好招惹,連天族都要避讓幾分,但失卻了神獸夔,便如同挖掉了夜叉族的大半根基,凶手縱有再大的來頭,夜叉族人也定要討回一個公道。

當晚,怒火攻心的三位夜叉族大將軍,也就是我的三位叔父帶領十萬精兵,集結在修羅界外,要修羅王即刻交出凶手。

修羅王不肯放叔父們進城搜查,還冷言相向,說叫夜叉族人先撤兵,等他們查清楚了再說,若搜到凶手,一定連藏匿者一並交與夜叉族處置。

叔父們不願大動幹戈,忍氣吞聲退到了西荒之外,十萬大軍不休不眠等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去城頭問話時,守衛的修羅武士居然沒好氣的說修羅王沒有搜出凶手,仍然好夢正酣。

夜叉族雖人丁單薄,卻個個都鐵骨錚錚,見今修羅界如此欺淩羞辱,自是再沒有人能忍得下這口氣,掌印的大將軍一聲令下,夜叉將士們雷霆萬鈞的衝向城門,與修羅界展開了一場死戰,當時的修羅太子將精兵帶出去平叛亂去了,城中隻剩下年邁的修羅王和少數修羅兵士,一日激戰後,修羅王戰死了,修羅殿血流成河,夜叉族的十萬精兵亦折損了大半。

回到東海之後,將士們還來不及休養生息,原本出征在外的修羅太子便上門來報殺父之仇了,修羅精兵滿腔悲憤,勢如破竹,剛剛經過一役的夜叉族將士又如何是他們的對手,不到三日,東海便盡數被占,焰幽城亦被付之一炬,直到當日攻打修羅界的三位主將引頸自戮,修羅太子才鳴金收兵,撤回修羅界去了,留下夜叉族最後一係命脈,不至於災至滅族。

殺夔的真凶亦到這時才被當時經過流波山的羽人國子民指證,他並非修羅界的人,而是龍族的星野太子。隻是當時,他恰好被修羅公主救去了,那修羅公主瞞過了修羅王,還在他下令搜城的時候將他暗算至渾身麻痹,偷了令牌帶著星野太子離開了修羅界。

就這樣,夜叉族打了兩場錯誤的仗,殺了不該殺的修羅王,亦使自己數萬年的基業毀於一旦。

一切的一切,都源起於那膽小怕事,敢做不敢當的天族太子。

摧毀了整個夜叉族的,星野太子。

說到這裏,阿爹原本古水無波的眼睛突然動了起來,漸漸掀起黑色的風浪,他放在我肩上的手亦漸漸收緊了,似乎要將我捏得骨骼盡碎才算罷休。

然而我已感覺不到任何痛楚,隻呆呆的看住殿中一角染血的帷帳,輕聲道:“阿爹,你剛才說修羅太子,他叫什麽?”

阿爹靜默了許久,才緩緩翕動著幹枯的唇角回答我,“那個修為蓋世的修羅太子,他的名字叫朱雀。”

他叫朱雀。

那個人叫朱雀。

早春的焰幽城,突然像沉入了漆黑的海底,失卻了所有聲音,也失卻了所有顏色。

我靜靜闔上眼睛,將頭埋進了阿爹滿是傷痕的胸膛裏。

緊護在胸口的那枚墨色玉魂,像塊通紅的烙鐵,一寸一寸灼得我體無完膚,我多麽希望,這隻是一個夢,一個噩夢,再睜開眼睛時,又是繁花錦繡的焰幽城。

隻可惜,這個噩夢,永遠也醒不來了。

我湊到阿爹的耳畔,輕輕說道:“阿爹,我去去就來。這次一定要等我,好嗎?”

再踏上蓬萊島,迷途花海仍是那般燦爛,我卻心如死灰。紅蓮仙子遠遠迎了上來,緊緊握住我的手,一雙妙目裏滿是淚光:“小菲,我都聽說了。你節哀順變。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但說無妨。”

我淒婉一笑,緩緩搖了搖頭,“我是來與仙子告別的。與仙子知交一場,扶菲萬分榮幸。以後還請多多保重。”

紅蓮仙子哽咽道:“你和族人們要離開東海,遷去別的地方嗎?”

我默然道:“算是吧。今日一別,可能就後會無期了。”

紅蓮仙子一把抱住我,無聲飲泣,淚水將我的肩頭浸得透濕。

我用袖口幫她將眼淚擦掉,從懷中掏出了那塊墨色的玉魂,我還沒開口,她臉色一變,接過去細細查看了一番,失色道:“修羅玉魂!怎麽會在你手上?是朱雀落在焰幽城的嗎?”

與紅蓮仙子相處這麽久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為了一個男子動容失態,早春的和風在我耳畔淺唱低吟,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她苦練廚藝,拒絕所有男子的求愛,在島上設下禁製,說不定隻是為了一個人。

那個人是誰?我想,當日朱雀能從容站在迷途花叢中便是答案了。

也是,若還有男子能配得上紅蓮仙子,也就隻有他了。

可笑我當初還為他得不到紅蓮仙子的芳心而傷心斷腸。

紅蓮仙子溫柔的摩挲著那塊玉魂,我輕聲道:“去年夏天,修羅太子來島上找過你。”

她猛的抬起頭來,眼中洶湧著潮水一邊的絕望和悔恨,“他去年就來找過我了?他提前出關了?他都說了什麽?我怎麽可以不在?我為什麽要出門?”

他不是一廂情願,她也是愛著他的。

可是我在他酒醉後最脆弱的時刻,毫無意識地擔當了卑劣者的角色。

那一段山間歲月的甜蜜,隻是我一個人的。

並不屬於他。

因為,他最想相扶相守的那個伴侶,從來都不是我。

我原本以為已如死灰的心,是不會再有知覺的,可是這一刻,綿綿密密的痛楚由胸腔正中央那個位置,緩緩遊走遍了全身,我在溫暖的春風裏不動聲色的發抖,一動也不敢動。

我怕我一動,整個身體便隨著那痛楚的痕跡碎裂開來,再也拚不回去。

我低頭道:“他等了你很久,你一直沒回來,他隻好走了。走之前留下了這個玉魂要我轉交給你。”

如果他還想著找我,他會找來蓬萊島的。紅蓮仙子捧著玉魂在島岸邊等他來迎娶,這才是他最想要的結局吧。他並不笨,當紅蓮仙子撲進他懷裏時,他應該能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