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麵冷心更冷的豔鬼

“小菲,你醒了?”

清弘的聲音溫柔又蒼涼,我緩緩睜開眼睛,風雨如晦的海麵上,黑色巨浪滔天,風浪之中,清弘的身影淡薄如一抹雲煙。

我掃了四周一眼,這是一艘海國的航船,甲板上站著一個一襲黑衣的男子,一雙藍眸鋒利如雷電,我曾從海國定國大將軍寧光的臉上,看到過這樣一雙眸子,這個年輕人,應該是他的兒子寧珞。他身邊的三個都是故人,在破廟裏救過我的赤狐族紅衣少女,在蓬萊島偶遇的流雲,以及幫我找到軒轅劍的長孫無夜。他們的對麵,是一身紅裳的紅發美人,笑容淒美絕世,縱使她已經長大,我仍然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菘藍留給我和清弘的女兒綺羅。

他們注意不到我和清弘的存在,因為我們都已是亡魂。

我看著清弘蒼白的笑容,顫抖著聲音問道:“清弘,你,你怎麽了?清歌呢?清歌去哪裏了?”

他的兩鬢沾染了淡淡風霜,不再是當年那個青蔥如水的清弘,他哀傷地轉過頭,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寧珞的手中,赫然攥著一顆碧藍的珠子——海魂珠。

我的心絞痛如割,踉踉蹌蹌地往海魂珠走去,清弘卻緊緊抱住了我,將我的頭埋入他的胸膛,“小菲,別去了,那不是我們的清歌。清歌她……她已經不在了。”

我的眼淚簌簌而下,“清歌解去了心間的封印嗎?她為什麽那麽傻?”

清弘輕輕歎了一口氣,“那個傻孩子……”

當年我為清弘擋下一劍,氣絕身亡,海國隻有海魂珠能有收容魂魄的法力,清弘便將我的魂魄強留在了清歌心間的封印中,後來,菘藍的兄長,定國大將軍寧光趁著月圓之夜舉旗叛國,清弘倉皇之下帶著清歌逃離海國,被人追殺的時候,他傾盡全力與追兵同歸於盡,救下了清歌,自己的魂魄則附上了清歌心間的封印,與我一同沉睡至今。

我臨走時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清歌是為了成全寧珞與綺羅,自行解開了心間的封印,重新化作海魂珠。而封印一解開,我們的魂魄便無棲身之處了,所以才會雙雙醒來。

世間的情愛,是永恒的魔咒,我們逃不脫,下一輩也逃不脫。

清歌的成全,並沒有換來寧珞和綺羅的幸福,此刻綺羅將海妖誘引到自己身上,化身成魔,勢要與其他四人一齊葬身在這波濤如怒的南海中,可憐的孩子,到底是什麽,讓她心中充滿如此強烈的恨意?如若我能一直好好照顧她們長大,又何至於有今日的悲劇。

我胸中激蕩著無邊的悲傷與歉疚,不,不能讓她一錯再錯下去,我正要上前,清弘將我朝身後輕輕一推,垂首道:“對不起,小菲,是我不好,我沒有保護好清歌,也沒有照顧好綺羅,讓我去吧……”

他縱身躍入海魂珠,刹那間,碧藍澄澈的光芒籠罩了整個船艙,一波一波披上綺羅化作的血紅海蛇的身體,被封印數萬年暴怒如雷的海妖終於安靜下來了,鱗片和牙齒漸漸收縮回去,慢慢恢複成了絕色的紅發美人,一動也不動地躺在船艙裏,她昏睡的姿態恬靜秀美,一如孩童時代躺在我身畔的模樣。

我俯下身去,撫摸她火紅的頭發,清弘亦守在了她的身側,喃喃道:“你放心,我已經順帶消去了她的記憶,從今往後,她會離開海國,擁有嶄新的人生。”

我輕輕將頭靠在清弘的肩膀上,卻發現他在瑟瑟發抖,我轉過頭,他偉岸的身影漸漸變得越來越透明,唇角的笑意亦開始模糊不可辨了。

我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濃烈的日光下,他的身影薄亮如蟬翼,我伸出手去撫他的臉頰,卻直直穿了過去,“清弘……你……”

他偏了偏頭,將臉頰偎在我掌心的位置,靜靜的摩挲,陶醉的閉上了眼睛,“小菲,死去的一刹那,我記起了前世的事情。謝謝你,謝謝你幫我記住了那個願望。今生有你陪伴,我覺得很完滿。”

“你不用隨我去海神大人所在的異界了,因為,連我自己都回不去了。當年我苦苦哀求海神大人重回海國的時候,付出的代價便是此生之後,魂魄灰飛煙滅。海神大人慈悲,沒有在我死去的時候讓我兌現承諾,而是多給了這麽多年我與你廝守的時間,我再也沒有遺憾了。小菲,謝謝你給我的一切,謝謝……你去到忘川河邊,便將我忘了吧,以後萬千輪回,都一定要幸福……”

我哽咽失聲:“清弘……清弘……”

他靜靜看著我,澄澈如水的笑容漸漸隱沒在了蒼藍的天幕中,而我的視線,亦被淚水徹底模糊了。

我最後吻了吻靜臥在甲板上的綺羅,將她淩亂的發絲一縷一縷理好,強忍住胸中之慟,蕩蕩悠悠的飄離了南海的萬頃碧波。

水光山色,萬紫千紅,都如過眼煙雲。

塵歸塵,土歸土,我也應該有我的去處了。

隻是,在魂飛魄散之前,我仍然忍不住要去故地看一看。就算隻能看一眼,也足夠了。

入夜的楓楊鎮燈火輝煌,人聲鼎沸,比幾百年前更添繁榮景象,我在陌生的街巷間轉了幾圈,竟迷路了。

愛熏紫檀香的聚福客棧不見了,戲園子被一間青樓取代,我與清弘初遇的那個小湖被一個欠缺情調的暴發戶用圍牆砌進了莊園裏,湖上遍修長廊,將翡翠一般的湖麵切割得零零碎碎,泛舟賞月的情景是不會再有了。

夜風拂過,簷角的鐵馬發出悶鈍的聲響,我站在一小簇素色月光裏,靜靜低下了頭。

猝不及防間,一個敦敦實實的黑影嘭的一聲落在了我跟前,厲聲道:“何方孤魂野鬼,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本仙的地盤,是不是還想再死一次?”

我抬頭一看,麵前吹胡子瞪眼的矮個子老頭,正是楓楊鎮的土地公,我歎了口氣,苦笑道:“土地公,是我,扶菲。我確實馬上就要再死一次,灰飛煙滅了。”

土地公就著月色,將他那雙昏花的老眼擦了又擦,大驚失色道:“菲菲姐……小……小仙該死,一時沒認出來,菲菲姐千萬莫見怪……隻是,菲菲姐,你……你怎麽……”

我搖了搖頭道:“說來話長,還是不說了罷。楓楊鎮的變化太大,好多地方都已經麵目全非,我連路都找不著了,真是讓人唏噓。”

土地公捋了捋他那把稀疏的白胡子,略懷傷情的看著我:“菲菲姐想去哪裏?小仙可以為你領路。”

我怔了一怔,喃喃道:“了然居。”

矮小的土地公領著我在蛛網般的巷道間幾個起落,直直落在一處鼎沸的街市中,“菲菲姐,到了。”

我詫異地發現,麵前的這間酒樓居然仍是幾百年前那番模樣,唯一有變化的是,牌匾上的三個字由“了然居”改成了“望夫樓”。

真……真是個十分饑渴且裸的店名啊……或許……用做青樓的名字更合適的……

我還沒問,善解人意的土地公已經先開口了,“菲菲姐,這個店名是你走之後不久改的,至於來由麽……呃……呃……”

土地公猥瑣的瞟了我一眼,又瞟了一眼,麵露難色,我微微一闔首,“但說無妨。”

“來由便是六百年前菲菲姐你所帶的那個遍身煞氣的美貌拖油瓶……”

周遭的沸騰人聲,突然層層剝離而去,天地靜如鴻蒙初開,我艱難的囁嚅道:“你,你說什麽……”

在我跟著清弘離開楓楊鎮不久,這裏出現了一個額間長著黑色雀翎的豔鬼,隔三岔五便去了然居最東麵那一間雅間裏喝酒吃茶。凡人們看不到,小妖小仙們卻是看得到的,但是看到了也不敢吱聲,地仙們沒膽量行使職權趕他走,小精怪們更是見他一出現便躲出數十裏去——雖然已是一隻魂魄,他身上的煞氣仍然黑暗冰冷如傳說中的無間地獄。

他每次一來,了然居最東麵那間雅間便沒人進得去了。

他通常自行在廚房裏端兩份鴿,沏上一壺清茶,再將隨身帶著的兩副象牙杯碟分別整整齊齊擺在桌子兩邊,然後默默的坐上大半天才離開。

這些都是天葵偷偷趴在雅間的窗子外麵看到的,天葵是一株自空桑國漂洋過海來到楓楊鎮的天葵花精,她見到那隻豔鬼的第一眼便喜歡上他了,一心想要俘獲他,甚至冒著被他煞氣所傷的危險,一次又一次的跟蹤他。

隻可惜,那豔鬼乃是一隻麵冷心更冷的豔鬼,天葵偷偷跟蹤他的時候,他從來都當她是空氣,而當天葵終於鼓足勇氣在雅間裏現了身,羞羞答答地想要攀著他的衣袖訴說衷腸的時候——他順手便將象牙杯中滾燙的一杯茶潑了出去,那杯茶,一滴不漏地潑在了天葵為了方便行事隻披了件黑色薄紗裙的身子上……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眼淚也跟著滑落下來,他還是那副臭德行,一寸紗也不許旁人碰到。還有,他明明魂魄未散,明明如我一樣刻骨銘心的記著這裏的一切,卻就是不肯來海國找我。

一次也不肯。

生前,他不懂得我的心。

死了以後,他也不打算原諒我。

了然居時不時被怪力控製無法進入的東麵雅間,在徹底被廢棄封存之後,居然傳出來年輕女子響徹寰宇的淒厲慘叫聲,當晚在酒樓裏吃飯的眾食客,以及原本便心有悸悸的老板和夥計們,齊刷刷在慘叫聲中麵如死灰。

第二天,嚇出病來的老板卷了包袱回鄉下種地去了,盤下了然居的是一個嫵媚動人的黑衣女子,名叫天葵,來自海那邊的空桑國。她盤下店子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深情款款的將“望夫樓”這塊金字牌匾掛了上去。

她還將最東麵那間雅間打掃得幹幹淨淨,擺上招牌菜鴿,以及美酒香茗,焚香秉燭,夜夜靜候,隻可惜,那個麵冷心冷的豔鬼,再也沒有來過了。當然更沒能成為她所期望的“夫”。

我靜靜坐在許多年前流著口水看他吃東西的桌畔,此刻桌上佳肴美酒一如當年,在我對麵的卻不是他,而是伏案睡著了的癡情花精天葵。

濃鬱的酒肉香中,眼皮越來越沉,我艱難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土地公,問道:“他為什麽不來了?”

白胡子老頭沉沉歎了口氣:“那隻豔鬼想來也是一隻固執的鬼,死後不老老實實呆在冥界,而要跑來人間傷什麽春,悲什麽秋的。人間陽氣這麽重,他一隻孤魂野鬼呆了那麽久,我們幾個小小地仙又沒能力遣送他回冥界,十有應該是灰飛煙滅了,哪裏還能再來這裏吃酒。可憐了這多情的小花妖喲,還日日夜夜守在這裏……”

十有是灰飛煙滅了。

縱使我早就知道他已經死了,然而聽到這一句的時候,心還是狠狠的顫了一顫。

連魂魄也灰飛煙滅,九州八荒之間,絕美的戰神就此凋零了,再無機會重現江湖。

不過,這樣也不錯,大家一起歸於虛空,或許也算得上另一種相逢。

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我一邊安慰自己,一邊緩緩閉上了眼睛。

矮個子土地公在一旁老淚縱橫的與我告別,“小仙恭送菲菲姐一路走好……”

終於,連他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我的世界,歸於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