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桑道:“卻不知我方當前如何部署?”

因劉桑損兵折將,在最關鍵的時候奪回天蜈嶺,令南原避免潰敗之局,楚天程對他已是信任許多,於是將當年的部署和盤托出。其實對這些部署,劉桑早已心中有數,絕大部分還是他計劃好,再由憂憂告知丘丹陽,讓丘丹陽向楚天程獻計獻策。

他道:“這般部署,當無遺漏。”

楚天程卻長歎一聲:“隻是,前方探子來報,稚羽公已再發兵三萬,為金踐補充兵力,如今金踐人馬達八萬之眾,我方形勢堪憂。”

劉桑看去,見這裏人人麵帶憂色,顯然都已失去了自信。雖然他也知道,以楚閥的實力,想要擊退西海軍,確實是不太可能,但他們這麽快就泄氣,對他來說實不是一件好事。

於是笑道:“這裏畢竟是南原,吳漢江一戰,敵方戰船亦損失不少,對方補得了人馬,一時間卻補不了戰船,從陸路進攻,春季多雨,西海軍也難以行軍……咳,到底出了什麽事?”

這些人的樣子實在是太不對勁,讓他意識到,必定還有什麽更加惡劣的情報他還不知。

楚天程揉著太陽穴,頭疼地道:“我軍缺糧。”

劉桑失聲道:“什麽?”

會議結束後,劉桑回到駐紮在城外的本部當中,將情況告知南宮魁元。

南宮魁元亦是聽得目瞪口呆:“南原缺糧?”

“很神奇,對不對?”劉桑自己也是怨氣十足,“其它地方還算了,南原幾乎算是和洲的糧倉了,而且戰事才剛剛爆發,又不是打了幾年的戰。”

南宮魁元皺眉:“南原以往的糧食儲備哪去了?”

“這就是最神奇的地方,”劉桑道,“在此之前,楚閥總以為他們儲備的糧草多不勝數,到處都是糧倉,卻不知這些糧倉,早已被地方官員一年又一年的私賣,其實每個人也沒有私賣多少,這個真不怪他們,上麵要效敬,下麵要打發,自己要撈一點,賣點糧食不算什麽。但是,每個官員都撈一點,一年年的撈下來,糧倉一座座的就空了,許多糧桶都是上麵架著木板,鋪上一層穀子,底下全是空的,這都已經成了慣例了,也就隻有那些大老爺們不知道。”

又道:“也就是這次發生戰事,被迫調運糧草,楚閥上層才意識到那些糧倉個個都是空的,楚禦公大怒,一個個的要嚴辦,底下那些官卻也是個個叫冤,他們也隻撈了‘一點’,糧倉到他們手中時,就已經空得差不多了,其實大家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也就是那些大老爺們不知道罷了。上頭要嚴辦,於是有的棄官而逃,有的想方設法弄手腳,也不知這天到底是怎麽回事,明明天天在下雨,這一個月來,天天起火災,不燒別的,專燒糧倉,有的急急忙忙在民間搜刮,寒冬剛過,百姓家中又能有多少餘糧?弄得民怨四起。更有甚者,抓了一堆無辜百姓關在獄裏,屈打成招說是山賊,糧草被山賊搶了,他們隻抓到一些餘黨。”

南宮魁元搖頭道:“楚閥不滅,真是沒有天理。”

又道:“我們現在該做什麽?”

劉桑歎氣:“我已答應楚天程,從徐東調些糧草過來應急。”

南宮魁元好笑的道:“他們丟了天蜈嶺,要我們幫他搶,他們糧草不足,要我們幫他調,我們到底要幫他們擦多少次屁股?”

“其實,雖然那些糧倉都是空的,但緊急調配,也絕不是撐不下去,”劉桑道,“關鍵還是士氣問題,前方將士拚死拚活,後方爆出這樣的大事,連最基本的糧草都成問題,而罪魁禍首,全是那些中飽私囊的官員,誰還有心作戰?底下的士兵,更是一肚子怨氣,而且這種怨氣也絕不僅僅是這一件事。”

南宮魁元道:“還有什麽事?”

“軍餉,”劉桑道,“南原本身銅礦有限,又要維持各大世家的奢華,隻能私鑄以一當十、以一當百的刀幣,用這些刀幣發放軍餉,但這些刀幣,在外頭根本用不出去,老百姓不肯收。但那些當兵的卻也是用血汗換來,老百姓不肯收,就打得老百姓收,於是,老百姓看到他們,跟看到強盜一般,民憤四起,甚至接二連三生出民變,官府隻好禁止強買強賣,上層將官無所謂,找些關係,可以將刀幣換回孔方,底層士兵卻等於是用他們的血汗,換來幾枚用不出去的廢銅,他們的軍餉本就少得可憐,連少得可憐的這點軍餉都不能用,如何不怒?再加上軍糧的事情爆發,怨氣四起,這樣的士氣,如何打仗?”

南宮魁元笑道:“南原各大世家之腐化,豈非早在軍師意料之中?”

劉桑苦笑:“問題是,南原軍士氣不足,消耗不了西海軍的戰力,我們也會很頭痛的。”

南宮魁元道:“軍師真的打算從徐東運糧,支援南原?”

“怎麽可能?”劉桑道,“不過姿態總要擺擺。”

說話間,一名士兵來報,說楚天程幕僚丘丹陽求見。

南宮魁元看向劉桑,劉桑低聲道:“他是自己人。”

趕緊命人將丘丹陽請入,南宮魁元到外頭守著,留他們兩人在這說話。

劉桑道:“先生就這般前來?”

丘丹陽笑道:“原本就是楚天程讓我前來,過問糧草之事。”

劉桑道:“南原缺糧,真的就到了那般地步?”

丘丹陽道:“糧倉盡空,短期間調配自然會出現問題,更主要的是事情鬧大,從將到兵,盡皆生怨。但真要說缺糧,卻也未必,隻是際此亂世,各大世家、豪門大戶盡皆屯糧不發,楚閥又不願在這種關鍵時期得罪這些豪門,強行收購。其實有翼城蜻宮裏,便藏了不知多少糧食。”

劉桑道:“這些糧食為何不用?”

丘丹陽搖頭道:“稚羽公繼續增兵,南原一方腐化如此,從上到下都無信心,隻想著實在不行,退回有翼城死守,那些糧草也不願運來,生怕萬一潰敗,落在敵人手中。”

劉桑歎道:“士氣不足,更該設法穩定軍心,犒勞三軍,現在連他們自己都沒有信心,那還打什麽打?”負手踱著步子:“看這樣子,我就算真把糧草運來,也解決不了什麽問題。”

丘丹陽道:“關鍵還是士氣,這一個月仗打下來,南原從上到下,都已失了信心,甚至已有人私勸楚天程,舉城投降。”又笑道:“不過,其實也並非全無辦法。”

劉桑喜道:“還請先生教我。”

丘丹陽道:“軍師可知道‘天命’?”

劉桑錯愕:“這種渺渺茫茫的東西……”

丘丹陽低笑道:“雖然是渺茫的東西,但從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求而問之。曆代帝王,都喜祥瑞,秦時陳勝起義,要找條大魚塞進白布,上寫‘陳勝王’三字,西周滅商,說有鳳凰鳴於岐山,白鳳國立國,說有白鳳鳴於羽山,鳳凰實在是忙得很,總之但有王侯起事,各種莫名其妙的事就會出來。此外便是童謠,尤其是那種莫名其妙,也不知從哪傳出,街頭巷尾許多小孩子都在傳唱的童謠,最常被人各種解讀。”

劉桑使勁點頭,在他的上一世也是如此,如唐初的“楊花落,李花開”,李自成、孫恩起事時都曾派人悄悄散播童謠,劉邦、曹操等亦是深得此道。

想到這裏,他心中一動,童謠本質上就是兒歌,而憂憂手下恰恰有一大批的童子。

丘丹陽笑道:“若是能為楚閥造出各種祥瑞,暗示楚閥將得天命,那些兵將,自然不敢再生離心,我再以此勸說楚閥領頭,與各大世家一同拿出私產,犒勞三軍,底下士氣亦會大振。”

“若說祥瑞,陰陽家倒是最適合此道,”劉桑嘿笑道,“‘五德始終說’可就是陰陽家弄出來的,我可以讓陰陽家蟾宮的姑娘們以真陽麗天之符咒,四處弄出異象……”他快速解釋一番。

丘丹陽道:“既然如此,何不幹脆就讓她們潛到有翼城,在翼南山又或是有翼城上空,弄出一個‘紫氣東來’?”

劉桑喊一聲“妙”,又道:“翼南山上紫氣東來,一夜之間童謠四起,楚閥想不振作都難。更重要的是,誰都知道稚羽公野心勃勃,若童謠暗示楚閥得天下,楚閥就算投降,也難逃滅門之禍,這是逼得他們不得不死戰到底。”

又道:“不過要編出什麽樣的童謠合適?”

“最好是含糊一些,必要時可以再做它解的,”丘丹陽沉吟一陣,道,“不如就用‘禾口王,紫雲來,雙木足,蝶水昌’,按金文,‘楚’字上有雙木,底下一個足字,暗示楚閥將成為和洲之王。日後,公主再從東門入城,她乃是‘紫鳳’之後,又是‘凝雲公主’,正合‘紫雲東來’之兆。”

劉桑不由得也興奮起來,關鍵是這法子既不花錢,又可以讓南原軍士氣大振,曆朝曆代都講究圖緯,若是他這般造勢,楚閥都還不知道加以利用,那真的就是一班子蠢貨了。

丘丹陽走後,劉桑立時便以群星圖,將神識進入“星界”,將他與丘丹陽商量的事告訴黑暗天女。

“禾口王,紫雲來?”黑暗天女抿著嘴兒,“憑什麽?”

她對娘子還真是沒好感啊!劉桑哄道:“不過就是編出來的東西,不用計較這些吧?”

黑暗天女嘀咕:“我隻是想幫爹爹,才不想幫她。”

劉桑剛想說幫他娘子就是幫他,卻又把這話咽了下去……說出來憂憂會更生氣的吧?

黑暗天女定在那裏,略一思索,可愛的臉龐,流露出奇怪的笑容。

劉桑有種不祥的預感。

從“星界”出來,劉桑立時又派人傳回消息,讓蟾宮幫助在南原各地製造“祥瑞”。

由於陰雨綿綿,不利於戰鬥,雙方暫時處於僵持,隻是,西海軍一方不斷的補充兵力與裝備,南原一方還在為軍心和糧草焦頭爛額,此盛而彼衰,一旦雨季結束,結果自是不用考慮。

那一日,楚天程、劉桑、賀翔、丘丹陽,以及軍中高層將領與幕僚聚在一起,商討戰事。

忽的,一名副將進門,向楚天程稟報:“閥主派人前來,有事相詢丘先生。”

楚天程道:“請。”

一個文官晃晃悠悠的進來,朝丘丹陽拜了一拜。

丘丹陽趕緊還禮,道:“大人有何要事?”

那文官道:“近來南原各處異象叢生,翼南山上更有紫雲東來,一夜之間,街頭巷尾小兒歌謠傳唱,閥主聞得先生精通易理,有究天問地之能,故派下官前來請教。”

丘丹陽悄然看向劉桑,心想凝雲城做事,果然幹淨利落。

於是道:“卻不知小兒傳唱的,是何歌謠?”

文官道:“那歌謠是‘禾口王,四木足,紫雲來,蝶水昌’!”

劉桑差點一個跟頭栽下去。

丘丹陽驀一轉身,朝楚天程拜道:“大喜,大喜。”

楚天程道:“為何是大喜?”

丘丹陽道:“紫氣東來,王者應運而出,禾口為和,‘禾口王’便是和洲之王,蝶水者,蝶江也,說明和洲之王出於蝶江,‘四木足’則是‘楚’字,按先秦之金文,‘楚’字上有雙木,下有一足……”

楚天程疑惑道:“那應該是‘雙木足’才對,為何是‘四木足’?”

丘丹陽噎了一下,趕緊來個腦筋急轉彎:“‘楚’字多出二木,這二木者為龍之雙翼,正合‘有翼’二字,龍生雙翼,出於蝶水,紫氣東來,楚當為王,是以各地祥瑞盡出,此正是上天垂兆。”

楚天程大喜,各將有意討好奉承,亦是紛紛拜倒。

解法傳回有翼城,楚閥更是上下振奮,楚禦公親自趕赴前線,犒勞三軍,一時之間,士氣大振,一些原本生出異心的,生怕楚閥真的得了天下,自己錯過封侯拜將的絕好機遇,一時間,也不敢妄動。丘丹陽更是勸動楚禦公和楚天程,既以整個和洲為念,莫貪小財,隻要打敗稚羽公,整個和洲都是楚家的。於是,楚禦公帶頭拿出大批家產,當作軍餉發出,各大世家也隻好紛紛跟上,一時之間,南原氣勢如虹。

人人都在談論著各地的祥瑞,唯獨在某個不可知的角落裏,一個少年讚道:“丘先生果然大才,楚之雙翼……哈,當時我都在替先生著急,沒想到先生一下子就圓了過來。”

另一人道:“兄弟,以後有什麽變化提前通知好不好?丘某差點就當場憋死……”

呃,這個你怪“血公主”去……

戰事一波又一波的,再次打響,南原軍士氣提升,西海軍亦是增加兵力,雨水沒個消停,死傷也沒個消停,每一場戰役,都留下了許多屍體。

雖然仗著天時地利,又有祥瑞大振士氣,提升人和,但楚閥自身的腐化不堪,還是慢慢影響到戰局,在西海軍一次次的強攻下,南原一方不斷的敗退。雖然如此,西海軍亦是損失慘重,身心疲憊。

終於,蝶江上遊完全落入西海軍的控製之下,楚天程大軍退至有翼城。雖然如此,金踐卻也未能完全蠶食掉有翼城周邊郡縣,讓有翼城變成孤城。

戰鬥到這一步,不管是金踐還是楚閥,都陷入兩難處境,對於金踐來說,到底是強攻有翼城,還是將南原大軍困在有翼城中,征討周邊郡縣,讓有翼城變成完完全全的孤城,實是難以選擇。強取有翼城,隻要能將有翼城攻下,南原各郡自然傳檄可定,可以省下許多時間,但有翼城城高而池深,隻靠強攻,不知道要死傷多少兵將。

而先取周邊各郡,讓楚閥隻剩下一座有翼城,再圍而不攻,最終必定能將城中的南原軍餓死困死,隻是此法雖然更為穩妥,也可減少傷亡,但以有翼城裏的儲備,至少要圍上半年一年,才能見到成效,對於稚羽公和金踐來說,時間上的拖延,同樣也是一種巨大的消耗。

而對於楚閥來說,形勢隻會更糟,皆因不管金踐如何選擇,他們都隻能被動應戰。西海軍若是強攻,他們固然可以仗著城高池深,給西海軍造成巨大的傷亡,但一旦城破,他們馬上就是覆滅的下場。若西海軍不用強攻,而采用蠶食與圍城的策略,那他們更無反擊機會,隻不過是死得慢些。

對於劉桑來說,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進入有翼城。

放眼看去,周圍的將士,俱是疲憊不堪,滿臉絕望。

四處出現的“祥瑞”固然曾經讓他們充滿希望,但現實卻總是這般的殘酷。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陳勝魚肚藏書,李闖散播童謠,都曾強悍於一時,但也最終都沒能成為斬蛇起義的劉邦。

時也,命也,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卻是人們自身,否則的話,縱然給你天時地利,也難逃敗亡的下場。

……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