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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吳毅剛、賀翔兩將率軍突出,以交叉策應之勢,殺入西海軍前營,西海軍原本就已疲憊,又是夜裏遇襲,前營敗退,後營卻是不亂,將前方敗軍接回,兩翼射出亂箭,防止敵軍趁機衝陣。

吳毅剛、賀翔兩將卻也沒敢衝得太深,四處射出火箭,不過雨季剛消,雖然到處火起,卻是濃煙居多,真正起的作用不大,隻能達到惑敵亂敵的效果,讓敵軍不敢反攻。後方西門常趁機搶回楚禦公屍體,連毀四架大型投石車,再接應吳、賀兩將,從容退回城中。

蜻宮與蝶江之間,一處精美豪宅,楚禦公的喪事,便在這裏舉辦。

老夫人、楚堅、楚樂穎、文露,以及楚禦公的其他子孫排成兩排,披麻戴孝,哭聲不斷。

楚樂穎茫然看向周圍,老夫人因三子俱死,原本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現在連老伴都已死去,悲痛莫名,隻知哭泣。座下其他人,亦是悲哭不斷,相比起家主的慘死,他們更加害怕的是自己那不可知的未來,楚閥已是完蛋了,他們不知道接下來等待他們的命運會是什麽樣子。

再看向對麵的弟弟,弟弟臉上,依舊怒容滿麵,憤憤不平。

楚樂穎心中暗歎一聲,卻也無奈。

他們姐弟二人,都希望父親的喪事,能與祖父一同舉行,然而不管如何哀求又或據理力爭,凝雲駙馬都隻是顧左右而言它,凝雲公主甚至連見也未見他們一麵。這一邊,祖父的喪事辦得風光無限,各家家主、眾多將領紛紛來拜,或念悼文,或是嚎哭,楚樂穎心細,更是看到,有人哭不出來,悄悄往眼睛裏抹著香灰。

另一邊,他們的父親與二叔卻是悄無聲息的,就此被埋,連水花也無法濺起。

楚樂穎心知,之所以會有如此天淵之別的待遇,主要是因為,若是父親的喪事跟隨祖父一起舉辦,那二叔自然也要隨同,但是二叔卻是死在徐東軍手中。凝雲公主和她的駙馬,之所以要將祖父的喪事辦得這般風光,是要讓大家記住,他是死在西海軍手中,以此收買楚閥舊屬,並以為祖父報仇為名,心安理得的接管楚家的一切,至於二叔是在有翼城城破時遇害這種事,雖然不過就發生在短短幾天前,此刻卻似已完全被人遺忘,仿佛大家根本就記不得有這樣子的一個人。

一批賓客下去,另一批人上來,卻是西門常、賀翔等楚閥舊部,這些人在棺前紛紛拜倒,慟哭不止。

這一哭過後,從此他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投向夏家,他們不再是賣主求榮的叛徒,而將成為立誓為舊主報仇的大丈夫、大英雄!楚樂穎諷刺地想著。

心中雖然憤憤,卻也隻能代替祖母和弟弟,溫柔地向他們還禮。

就在這時,門外喊道:“凝雲公主與駙馬到。”

眾將讓向一旁,夏縈塵與劉桑踏了進來,於棺前下拜上香,劉桑更是親念悼文,將楚禦公講得大仁大德,在他治下,百姓安寧,南原太平,西麵稚羽公貪鄙橫暴,不修德行,反進犯南原,致南原兵禍連連,楚公為坑強賊,不幸身亡,其忠義感天動地,以致於百姓哀哭於野,神鬼垂淚於天……

楚樂穎心中暗道:“虛偽。”卻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說這劉桑虛偽,還是在說這悼文虛偽,其實她又何嚐不知,以楚閥當前之腐化,以及這些年官匪勾結、橫征暴斂的施為,祖父慘死,百姓沒有拍手稱慶就已經不錯了。

雖知虛偽,但這篇悼文大誇大讚的是她祖父,她自然也無法罵出來。

劉桑念完悼文,輕咳一聲,外頭立時擺起大案,一群人湧了進來,扶起老夫人與楚堅。

楚堅嚇得麵無血色,老夫人身子亂抖。楚樂穎大驚失色,抓住一人:“做什麽?你們做什麽?”

夏縈塵輕歎一聲,想要上前扶她,劉桑卻驀的抓住她的手,搖了搖頭,夏縈塵頓在那裏,然後便清清冷冷的扭過頭去。

眾人擁著老夫人與楚堅,來到外頭,讓他們坐上高位。

楚樂穎顫顫抖抖地跟了出來,卻見族中一些上了年紀的長者,紛紛進來,俱向楚堅施禮。

其中一老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閥主和大老爺慘遭兵禍,如今我楚家正值多事之秋,還請堅少爺繼承家主之位,振興楚家。”

楚堅這才知道,原本是讓他接掌楚家,而不是要將他拖出斬首,多少安下心來。他原本就是楚家嫡係繼承人,這又是楚家內部之事,那幾名長者按照慣例,放聲詢問,可有不同意見,其他人自是無話,於是包括楚添南在內的各房與旁支,一批批前來跪拜。

楚樂穎心中亦放下一些心來,夏縈塵與劉桑會允許楚家當眾選任新的家主,自然沒有讓楚家滅族之意。

眾房拜完新任家主,又紛紛退下。

夏縈塵卻是慢慢踱上前來,緩聲道:“按朝廷分封,楚家家主,便是世襲之大夫。”雙手一拍,早有一將,在楚堅麵前呈上印信。

楚樂穎方自放下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如臨深淵,眼見弟弟盯著印信,雙目放光,一下子就衝了上去,擋在他麵前,看著夏縈塵,緩緩施禮:“楚家遭此不幸,舍弟又年輕學淺,難擔朝中‘大夫’之位。我楚家分封於南原之前,本是居住在遂地,若是公主允許,我姐弟想要扶祖父之靈柩,還於遂地,先人爵位,亦請公主代為奏上朝廷,就此辭讓。”

白鳳國以少昊後裔自居,承的是先秦前的夏、周之禮,列侯有公、伯、侯、男、子幾個爵位,能夠分封為列侯的,都與王族有或多或少的淵源,就如稚羽公雖為越姓,其先人卻是開國之君夏象的弟弟。

王侯之外,又有士卿,“士卿”隻是一個稱為籠統的說法,實際上分作三極,即卿、大夫、士,其中卿與大夫都不但有封地,亦可世襲。

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卿與大夫,便是“率土之濱”,春秋末年,三家分晉,韓、趙、魏三家,原本便是晉國之大夫,而晉國國君的公地,還沒有這三家的封地大。後來三家分掉晉國,一同上書,當時的天下共主周威烈王迫於無奈,將這三家分封為侯,這三姓才從“世大夫”升格為諸侯,當然這隻是名義上的,周威烈王,也不過是承認現實罷了,就實際地位來說,這三家的權力早已等同於公侯。

而這也是“士族”與“門閥”的區別,世卿與世大夫俱是門閥,門閥一定是士族,士族卻未必是門閥。

“大夫”原本就是世襲,楚堅已為楚家家主,又有凝雲公主和各家家主作證,接掌“大夫”印信,理論上沒有任何不妥之處,事後隻要向朝廷上報便可。

楚樂穎卻擋在弟弟麵前,身心發冷,身子都一陣陣的發顫。

夏縈塵盯著她,沉吟不語。劉桑卻道:“樂穎小姐原本就是嫁出去的人,此刻令弟才是家主,樂穎小姐既是楚家外人,如何能代令弟作主?”

楚樂穎本有丈夫,後來丈夫病死,她又無子無女,這才回到楚家,劉桑用這話堵她,她確實也很難反駁。

但她卻依舊擋在那裏,不肯退讓一步。

劉桑卻不理她,隻看向她身後的楚堅:“接了印信,楚兄便為南原之大夫,楚兄是要繼令祖之位,光大楚家,還是要如令姐所說,扶靈回遂地,就此為農,楚兄可要想清楚。”

楚堅咬了咬牙,伸手接過印信。

近處,劉桑笑而不語,遠處,西門常長歎一聲,眾將則是紛紛上前祝賀。

看著周圍那晃來晃去的笑臉,楚樂穎隻覺天旋地轉,嬌軀一軟,倒了下去……

楚樂穎緩緩醒了過來,看向一旁,見文露安靜地坐在那裏。

窗格處,淡黃色的光線蒙上了輕紗,分明已是傍晚。

文露見她醒來,慌張地想要喚人。楚樂穎卻將她拉住,虛弱地道:“堅弟呢?”

文露低聲道:“各家的叔伯,還在向他敬酒。”

楚樂穎長歎一聲:“等一下,一定要讓他來見我。”

文露輕輕地“嗯”了一聲,遲疑半晌,又揉著衣角,不安地道:“樂穎姐,我們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楚樂穎沉默一陣,寬慰道:“放心,不會有事的,你隻要安心養好你的身子,不用擔心太多。”又見她一臉疲倦,於是讓她早點去休息。

文露無奈離去,楚樂穎躺在**,翻來覆去,卻是無法入睡。

真的不會有事嗎?

過了好一陣,才聽到楚堅醉熏熏的聲音,進了門來,打一飽嗝,道:“姐,你要見我?”

楚樂穎掙紮起身,楚堅自幼被這個姐姐管著,對她倒是多少有些敬怕,慌忙上前扶她。

楚樂穎背靠榻頭,歎息道:“這種時候,你怎敢真的接了印信?”

楚堅不滿地道:“原本就是我們楚家的,我楚家屢世皆為大夫,難道真的還棄了它不成?”

楚樂穎急咳幾聲,道:“何為公卿,何為大夫?有權有勢者便是公卿大夫,便是王公侯男,以前我楚家勢大,印信在我們手中,就是權勢,就是地位,現在我們實與階下囚無異,印信在你手中,那就是催命符,就是澆在身上的油。你看那劉桑,出身農家,現在也不過是個駙馬,一身令下,諸將急急奔來,就算沒有朝廷印信又能怎樣?你現在手持印信,身為大夫,把門口那幾個看著我們的守兵調走試試?”

楚堅恨聲道:“那我應該怎麽做?”

“速速還了印信,辭了官職,”楚樂穎道,“夏凝塵方自為祖父大辦喪事,全軍舉喪,她還有用我們之處,這個時候,絕不會殺我們。西門等各家家主雖然已經投向夏家,但以往總是我楚家舊屬,又世代聯姻,若是散盡家產,極力苦求,總會為我們說話。再對公主與駙馬小心討好,讓他們知道,我楚家已是認命,再無野心,保得性命自無問題……”

楚堅怒道:“他們奪我采邑,害死爺爺和父親,二叔更是被他們親手所殺,我們反要卑躬屈膝來討好他們?”

楚樂穎歎道:“時也,勢也,我楚家自己不爭氣,淪落至此,這個時候,若能保得一族無性命之憂,已是最好結果。隻要低聲下氣一些,夏縈塵不願讓各家家主寒心,雖不會放我們走,應該也不會殺我們,這樣,我楚家雖失了采邑,仍是士族,也不至於舉族皆亡。”

楚堅哼了一聲:“姐難道就真的甘心這般忍氣吞聲?”

“不這樣又能如何?隻看夏縈塵和劉桑這番奪城手段,我們是鬥不過他們的。”楚樂穎無奈道,“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文露和她肚子裏的……”

楚堅忽的怒起:“不要再提那個賤人!!!”

楚樂穎道:“堅弟,你、你……我知道你們有些不和,但她總是你的妻子,現在又有了你的孩子……”

楚堅咬牙切齒:“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我的!!!”

楚樂穎怔了一怔,隻覺整個腦袋都被雷霆擊過一般,好半會才道:“堅弟,你……你說什麽?”

“她肚子裏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楚堅一字一頓,道,“在發生那件事之前,我確實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整天在外花天酒地,根本就沒有碰過她。在那件……那件事之後,我隻要一想起那種事就惡心,到現在,都沒有碰過女人。我起碼有半年不曾跟她同過床,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我、的!”

“這、這不可能,”楚樂穎喃喃道,“文露她……她不是那樣的人。”

“這種事我難道也會說謊?”楚堅恨聲道,“你難道不記得,一開始她怎麽也不願找醫師,那時候她就已經知道她可能有了身孕,隻是害怕讓人知道,後來還是姐你擔心她,強行找來醫師為她把脈,她藏不住,才不得不讓人知道。”

楚樂穎呆了半晌,好一會才道:“這件事……你為什麽不早說?”

楚堅道:“這種事……你叫我怎麽去跟別人說?”不但自己被人做了那種事,弄得外頭風言風語,連自己女人肚子裏的孩子都是別人的,身為楚家大少爺,他如何丟得起這個臉?

“文露絕不是那樣的人,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楚樂穎歎一口氣,道,“這件事先放一邊,我自會想辦法找她問個清楚。大夫一職,你無論如何都要辭去,印信也要交出……”

楚堅目中怒火閃動:“原本就是我的東西,我絕不會交給別人。”

楚樂穎驚道:“堅弟……”

楚堅恨聲道:“他們奪走的一切,我早晚會搶回來,我會讓他們後悔沒有早點殺了我。他們所做的事,總有一天,我會千百倍的報應在他們身上。”又道:“姐你隻管放心養病,我,絕不會讓他們有好下場。”

大邁步往外頭走去。

楚樂穎想要伸手將他拉住,卻是一陣急咳,隻能眼睜睜看著楚堅離去,終於一口血噴出,頹然倒在**……

蜻宮深處,觀星之樓。

但凡行宮,都會建有觀星樓,本是巫祝又或監天侯為帝王查看星相,推演曆法之處,後來慢慢變成園林建築的一部分。

此刻,劉桑與夏縈塵便在這觀星樓上,一同看著天上星盤。

觀星樓建得極高,比蜻宮四處散落的箭塔還要高上許多,從這裏,可以越過蜻宮城牆,看向外頭,從另一角度來說,這也是監視外城的最好地點,當然,劉桑與夏縈塵的目的卻不在此。

此刻的蜻宮,極是安靜,楚閥的嫡係都被遷到了宮外,宮內的奴仆丫鬟,大多也都被遣散,城牆也沒有多少兵將駐守。劉桑深知,外牆若是被敵軍攻破,死守住內城,也沒有多大意義,主力都被派去外城,蜻宮隻有一小部分兵力駐守。

夏縈塵雖然也想在外城親自督戰,但丘丹陽卻建議她坐鎮蜻宮,身為上位者,或是身先士卒,或是坐守主帳,皆需審時而度勢,平常時候,她親至前線,或能激勵士氣,但是現在卻需要她鎮之以定,讓人覺得她勝券在握,從容而淡雅,若是冒著矢石之險,領兵作戰,反會讓人覺得她信心不足,進而搖擺不定。

劉桑定睛看去,群星閃耀,月色卻是稀薄,夏縈塵換了一身桃紅褙衣,立在月下,仿佛要踏月而去一般。

劉桑道:“娘子,你在想什麽?”

夏縈塵輕歎一聲:“隻是白日裏看到楚樂穎昏倒在地,想起上次前來有翼城,她也曾盡心招待,與我稱姐道妹,這才短短兩三個月,轉過頭來,物是而人非,有些感歎。”

劉桑道:“娘子是怪我攔著娘子,不讓你上前扶她?”

夏縈塵搖了搖頭,道:“你並沒有錯,是我衝動了。”

劉桑早已知道,娘子外冷而內熱,自是不希望她與楚樂穎深交,畢竟楚家現在,隻是他們手中的工具,必要時,甚至不得不做狠一些,將楚家滅門都有可能,若是娘子與楚樂穎走得太近,到時候未必狠得下心來。

王霸之路,有的時候,就是這般冷酷而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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