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冥子幹咳兩聲,清了清喉嚨,說道:“我德薄能鮮……”一句話未曾說完,他的門下弟子也還正在鼓掌歡呼,忽聽得有個人說道:“你本來就不配當這掌門!”音細而清,宛若遊絲嫋空,那麽多人的歡呼鼓掌之聲,竟然掩蓋不住!更令人注目的是,這聲音竟是發自崆峒派弟子的群中,顯然是他門下有人不服!眾賓客驚愕不已,崆峒派的弟子更是麵麵相覷,刹那間不由得都是呆了。

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大出洞冥子意料之外,在“德薄能鮮”這句“開場白”之後,他本來是要暇意推讓一番,然後才裝作不得已接受掌門之位的。

第二句話他想假惺惺說的也正是:“我本來不配當這掌門”,不料卻給那人搶先說了。

洞冥子做夢也想不到,門下弟子之中,竟然有人敢公然反對他做掌門,他打的如意算盤,是想要在觀禮的武林名宿麵前,表現他是受到崆峒派上下一致推戴,才肯“勉為其難”的。

哪知會發生這種大失麵子之事。

為了維持麵子,洞冥子隻好裝作聽不見,漲紅了臉,繼續道:“我,我本來不配挑這掌門重擔,蒙師兄厚愛……”話猶未了,剛才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師兄弟朋比為奸,私相授受,好不要臉!”這一次沒有歡呼鼓掌的聲音遮蓋,大家聽得更清楚了。

洞冥子不能裝作聽不見了,大怒喝道:“是誰說話,給我站出來!”“朋比為奸”這四個字,連洞真子也罵在內。

不過洞真子雖然惱怒,心裏卻也不無幾分快意,當下說道:“師弟,這位朋友的說話雖然無禮之極,但他既然指責咱們私相授受,咱們就按照規矩去做吧,免得惹外人閑話。”

洞冥子氣得發了昏,立即問道:“什麽規矩?”洞真子朗聲說道:“有誰不服洞冥子當掌門的,請提出第二位人選!”一心想擁戴師父繼位掌門的洞冥子本支弟子,自是紛紛為師父幫腔,洞真子連說三次,沒人提出第二位人選。

洞冥子覺得多少挽回了一點顏麵,正想說話,那人又搶在他的前頭說了:“你培植黨羽,以力服人,連掌門師兄都害怕你,誰敢對你說半個不字,不怕你誅鋤異己嗎?”洞冥子驀地一聲冷笑,喝道:“這人分明不是本門弟子,特地來搗亂的!快、快抓奸細!”說也奇怪,那個聲音是從崆峒派弟子的人堆中發出來的,但每一次當那聲音一響起來的時候,眾弟子都在留心注意旁邊的人,竟然查不出是誰說話。

紛紛擾擾之際,那個聲音又起來了:“誰是奸細?我看你才是勾結清廷的奸細呢!”洞冥子麵色一沉,作個手勢,叫眾弟子停止喧鬧,說道:“各位現在都可以明白了,這人是冒充崆峒派的弟子,前來興風作浪,意圖挑撥我們師兄弟不和,意圖挑撥本門弟子犯上作亂的。

他用心如此毒辣,各派還能相信他的一派胡言嗎?”洞冥子的心腹大弟子大石道人跟著說道:“不錯,姑不論這人用心如何,本門大事,卻是不容外人幹預。

如今本門上人對掌門的繼位人選均無異議,我看也就不必節外生枝了。”

洞真子為勢所迫,隻好正式宣布道:“我提出師弟洞冥子繼我之位,作崆峒派的二十三代掌門人,如今上下均無異議……”剛說到這裏,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且慢,我有話說!”眾人愕然注目,隻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道,扶著拐杖,一破一拐的走入會場。

在場的賓客連金逐流在內,十九都不認識這個老道。

不過武當派的長老雷震子,和少林寺的兩位高僧卻是知道,這個老人是當今崆峒派輩份最尊的玉虛子。

玉虛子是前任掌門洞妙真人的師父,亦即是規任掌門洞真子和即將繼位的掌門人洞冥子的師伯。

今年已是將九十歲的年紀,早在三十多年之前,他的徒弟接任掌門之時,他已退為“長老”,從不過問本門事務的了。

他在後山獨辟一洞,頤養天年,幾乎足不出洞。

本門弟子,也隻有輩份較高,年紀上四五十歲的才見過他。

洞真子和洞冥子都是大吃一驚,齊聲說道:“師伯,你老人家來做什麽?”玉虛子拐杖一頓,說道:“本門興廢的大事,我怎能不來?”不知他是因衰老還是心情激動之故,說話之際,恍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

大石道人趕忙過去扶他,玉虛子拐杖一揮,說道:“走開,不用你們假獻殷勤。”

大石道人搶上來扶,玉虛道人眉頭一皺,雖然不用拐杖打他,卻也振臂一揮,在這一揮,之下,大石道人不覺踉踉蹌蹌倒退幾步。

又是尷尬,又是吃驚,想不到他這位年將就木的太師伯竟然還有如此功力。

玉虛子冷笑道:“你們以為我走不動了吧?”但不知他是由於年老用力的關係,還是由於動了怒氣的緣故,弓著身形,踏出去的腳步,更似搖搖欲墜。

忽地有個衣裳爛舊的漢子說道:“老道長,走穩。

請莫逞強,還是讓我扶你一把吧。”

他不扶猶好,一扶之下,玉虛子身向前傾,幾乎就要跌倒地上。

但那人還是給他振臂一揮,不能不鬆開了手,退下去了。

那人苦笑道:“老道長、我是一番好意,你不領情,也不用打我啊。”

玉虛子哼了一聲,說道:“你是誰?”那漢子道:“我、我,我隻是……”大石道人在旁代答道:“他是一個臨時請來的散工。”

玉慮子哼了一聲,不再言語,拐杖頓地,突然步履如飛,很快就走到洞真子和洞冥子的麵前了。

原來他雖然感覺得到那個漢子本領不凡,決非一個普通的工人,但因有更重大的事情要管,也就無暇去盤問這個所謂“臨時請來的散工”的來曆了。

混在人叢的孟華卻是不禁暗暗起疑:“莫非那顆就是海蘭察?”紛亂中那個漢子早已走開,看不見了。

洞真子賠笑道:“師伯有何指示?”玉虛子道:“聽說你不想當掌門人了,今天的同門大會之中要推立新掌門,是嗎?這樣的大事,為什麽不告訴我?”洞真子道:“我是想等待新掌門繼位之後,我再陪同新掌門向師伯稟告,事先可不敢驚動你老人家。”

玉虛子道:“你這掌門做得好好的,為什麽忽然又不想做了?”洞真子道:“稟師伯,師侄今年亦已六十有二了,師伯,你不是也在六十六歲那年便退為長老的嗎,我想我也應該讓給年紀輕一點的人挑這重擔了。”

玉虛子道:“讓給年輕的一輩也好,新掌門人選推定沒有?”洞真子道:“我已提議由三師弟洞冥子繼位,門下弟子,均無異議。”

玉虛子忽地遊目四顧,緩緩說道:“聽說丹丘生回來了,他在哪兒?”洞真子神色尷尬,訥訥說道:“丹丘生,他、他……”玉虛子厲聲喝道:“他怎麽樣?”丹丘生再也忍耐不住,站了起來,叫了一聲:“師祖!”跟著說道:“掌門師叔,請容弟子以待罪之身拜見師祖吧!”要知他已經是被崆峒派定為“叛徒”的身份,自是不能和本門中人站在一起的。

玉慮子哼了一聲,斥責洞真子道:“哦,原來是你不許他來見我的,他犯了什麽罪了?”洞真子不敢違背本門輩份最尊的長老,隻好說道:“丹丘生,你過來吧。

我讓你先見了長老師伯再說。”

玉虛子撫摸丹丘生頭頂,說道:“小孫孫,你怎麽一去就十八年沒有回來,你知道我想念得你好苦麽?”原來丹丘生是個孤兒,前任掌門玉虛子的徒弟洞妙真人將他撫養成人,既是師徒,又如父子的。

玉虛子看著他長大,和他的關係也好像祖孫一般。

這“小孫孫”三字,是玉虛子在他小時候就叫慣了的。

丹丘生哽咽說道:“請恕徒孫不孝,徒孫以被逐棄徒的身份,不能回來探望你老人家。”

洞真子道:“師伯容稟,他在十八年前……”玉虛子壽眉一豎,打斷他的話道:“我不相信他有什麽罪,我正有話要說呢!”洞真子無可奈何,隻得說道:“那麽請師伯先賜訓示,再容弟子稟告。”

玉虛子道:“本來你還不算太老,但你既要告老讓賢,掌門人讓年輕一輩擔當,我也讚成。”

洞真子道:“新掌門已經推定,由本門一致讚同,選立洞冥子師弟的。”

玉虛子怒道:“我還沒有說話,怎能說是一致?”洞真子道:“是,是。

弟子隻因不敢驚動你老人家,是以疏忽了沒先請向。

師伯既然這樣說,敢情你老人家心目中有別的人選麽。”

洞冥子一聽,麵色變得鐵青。

玉虛子道:“當然有。

你忘了你師兄生前的意旨了麽?”洞真子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麽,但不能不佯作不知,問道:“不知師伯指的是哪一樁?”玉虛子道:“你師兄生前,早就決定了把掌門人傳給丹丘生的,這不是他偏愛自己的徒弟,而是因為丹丘生的見識武功,本門中,確實沒有第二個比得上他!”此言一出,崆峒派的弟子都是相顧愕然,場中鴉雀無聲。

洞真子吃了一驚,不知這個年將九十的師伯,是真的老糊塗了,還是假裝糊塗,當下說道:“師伯容稟,本派任何一個弟子都可以被立為掌門人,就是丹丘生不能夠!”玉虛子道:“為何不能?”洞冥子麵色鐵青,冷冷說道:“妙師兄生前,難道從未曾向你稟告你這位心愛徒孫所犯的事嗎?”玉虛子道:“我年紀老邁,或許忘記了也說不定,你說來給我聽聽。”

洞冥子道:“十八年前,丹丘生己被逐出本門,這是洞妙師兄當年以掌門人的身份親自裁定的!”玉虛子道:“他犯的什麽罪?”洞冥子道:“言之實為門戶之羞,不過你老人家既然問起,弟子也不能不說了。

丹丘生犯的是謀殺同門,更兼劫財劫色之罪。

而且在他被逐出本門之後,也還是怙惡不悛,屢與本門為敵。

詳情請舊任掌門洞真師兄和老人家仔細說吧!”玉虛子道:“用不著你們細說了,我還沒有老得太過糊塗,記起來了!”洞冥子麵上變色,說道:“師伯記起什麽?”玉虛子道:“洞妙對我說的和你們說的並不一樣!”洞真子不覺也是變了麵色,說道:“你老人家沒有記錯嗎?不知洞妙師兄是怎樣說的?”玉虛子幹咳兩聲,繼續說道:“我記得很清楚,你們說丹丘生犯了什麽謀害同門,更兼劫財劫色之罪,但洞妙和我說,卻是完全沒有提起他這兩條‘罪名’!”洞冥子道:“他為什麽要把愛徒逐出門牆?”玉虛子道:“他也沒有說是把丹丘生逐出門牆,他隻是說要丹丘生暫時離開崆峒,明知是委屈了徒兒,但為了顧全大局,而且丹丘生也自願忍辱負重,才不得如此的!”洞冥子道:“我不敢懷疑你老人家,不過縱然洞妙師兄當真和你說了這些說話,恐怕也是因為不想你老人家太過傷心,是以替他隱瞞罪狀的。

不然何以說得如此含糊?”玉虛子道:“他是沒有把真相詳細告訴我,不過我還記得他說過兩句話……”可以猜想得到,這兩句可能就是案中關鍵,在場的人,不論是賓客和崆峒派的弟子都豎起耳朵來聽,孟華的心情尤其緊張,隻盼在玉虛子說話後,事情便可水落石出。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在這緊張的時刻,但見玉虛子張開了嘴巴,那兩句話卻是始終沒有說出來。

丹丘生瞧出不妙,叫道:“師祖,你,你怎麽啦?”話猶未了,玉虛子已是“咕咚”一聲,像根木頭似的直挺挺的倒下去了。

丹丘生連忙將師祖抱住,隻覺觸手僵冷,玉虛子已經氣絕。

洞冥子喝道:“好呀,丹丘生,你竟敢謀害師祖!”丹丘生又驚又怒,喝道:“你是惡人先告狀,我看準是你下的毒手!”洞冥子冷笑道:““玉虛長老死在你的懷中,我可沒有碰過他。

眾目睽睽之下,你還想抵賴!”丹丘生怒道:“放屁,我為什麽要謀殺師祖,隻有你才會害怕師祖說的話對你不利!”洞冥子唰的拔出劍來,喝道:“大家都聽見了,這樣狂妄無禮的叛徒是不是該殺!”丹丘生道:“是你先誣陷我的。

你害了師祖,還要損傷他的遺體嗎?我不是怕你,待安葬師祖後你要怎樣,我一定奉陪!”洞真子勸解道:“不錯,咱們此刻是該先查究玉虛師伯的死因。”

他從丹丘生手中接過玉虛子的遺體,略加審視,說道:“身上並無傷痕,也看不出中毒跡象。

玉虛師伯年近九旬,氣衰體弱,在心情激動之下,突然暴斃,恐怕也是有的。”

丹丘生道:“師伯雖然年老,但剛才還是步履如飛,論理似乎不該這樣離奇暴斃?”洞冥子道:“好,你要追究死因,那就查個水落石出吧!”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要知他雖然身為師叔,但自知十九不是這位師侄的對手,是以趁機收蓬,暗自想道:“死因是查不出來的,隻要我沒嫌疑,也不必多加丹丘生一條罪名了,反正他的罪名已夠多啦!我無須動手,待他罪定了,名正言順的‘清理門戶’豈不更好了?”洞真子道:“好在賓客之中有當今的天下第一神醫葉隱樵先生和當今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大俠,就請他們兩位來幫忙咱們查究死因如何?”葉隱樵和金逐流應邀出來,仔細察視之後,葉隱樵首先說道:“並非中毒而亡,奇經八脈,卻有受震蕩的跡象。

死因如何,恐怕是要問金大俠了。”

意思甚為明顯,玉虛子的死因可能是被一種極高深的武功所傷,不屬於醫生可以診斷出來的疾病範圍了。

金逐流仔細察視之後,對洞真子緩緩說道:“請掌門不要太過傷心,依我看來,貴派的玉虛長老恐怕真的是給人暗算致死的!”洞真子已經猜到幾分,但聽見這話從金逐流口中說,還是不能不裝作大吃一驚的樣子,說道:“那人是怎樣暗算我的師伯的,金大俠,你可看得出來嗎?”金逐流道:“這是一種極為厲害的陰毒掌力,似乎是關外長白山派能傷奇經八脈的七煞掌功夫!”此言一出,全場轟動。

不過卻也證實了一點,凶手井非崆峒派的門人,亦即是洞冥子和丹丘生都脫了嫌疑了。

洞冥子雖然吃驚,卻也鬆了口氣。

吃驚的是金逐流的武學如此淵博,一眼就看出了死因。

不過,“他縱然看得出是七煞掌力,料想也是決計不敢懷疑我和那個凶手有關。”

洞冥子心想。

於是,裝作悲憤莫名的樣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道:“凶手如此猖狂,竟敢在本派大會之中,暗算本派長老,當真是崆峒派開派以來從所未有的奇恥大辱!此恥不雪,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洞真子以現任掌門人的身份說道:“這個仇當然是要報的,不過恐怕一時間不容易查出凶手,今日之會,我的意思,還是應當繼續進行。”

丹丘生強抑悲痛,仔細回想一下玉虛子入場時候的情形,說道:“會議可以繼續進行,但追凶也是刻不容緩。

依我看來,那個據說是臨時請來的散工嫌疑最大!”金逐流點了點頭,道了一聲“慚愧”,說道:“本來我也看得出那人是身具武功的了,不過卻不知道他是那麽一個本領高強的內家高手,以至未能及時提醒玉虛老前輩小心。”

洞冥子不能不同意丹丘生的主張,說道:“好,叫大石去負責追……”丹丘生道:“請掌門允許弟子去助一臂之力。”

洞冥子冷冷說道:“長老雖然幫你說話,但你現在還不能算是崆峒派的人,本門報仇之事,用不著你來參預!”洞真子道:“不錯,丹丘生,你的案子還未了結,你可不能離開,大石師侄,你挑選本門武功最好的十個弟子和你一起負責緝凶,趕快去吧!”金逐流情知十個崆峒派的弟子也是抵敵不了那個凶手,不過他以賓客的身份,卻也不便幹預別派的事。

尤其是在洞冥子說了這樣的言語之後。

玉虛子遭人暗算,暴斃身亡,在場的各路英雄不禁都是議論紛紛,驚疑不定。

要知玉虛子雖然年紀老邁,但內功的精純,卻是有目共睹的。

是誰能有這麽厲害的本領,傷了他他還不知道,以至這件事情,令得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都感到震驚呢?不錯,現在已經知道嫌疑最大的是那個所謂“臨時請來的散工”了,但那個“散工”又是誰呢?場中隻有兩個人知道凶手是誰。

金逐流則隻是看出了玉虛子受的是七煞掌之傷,卻還猜想不到這個凶手竟然就是禦林軍統領海蘭察。

孟華正自躊躇,要不要便即表露自己的身份,出來指證凶手。

忽聽得耳旁有個熟悉的聲音說道:“時機未到,先別打草驚蛇!”這人是快活張。

他是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在喧嘩的嘈聲之中,把聲音凝成一線,送到孟華的耳朵裏的,站在孟華旁邊的人,都沒聽見。

孟華霍然一省:“不錯,我雖然明知是海蘭察,但在未捉到他之前,我就揭破他們的陰謀,洞冥子還是可以狡辯的。”

快活張有如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孟華聽見他說了這兩句之後,回頭看時,卻已不知他躲到哪裏去了。

“張叔叔這樣吩咐我,想必他早已胸有成竹。”

孟華心想,稍稍放一點心。

不過孟華也還有一樣想不通,玉虛子在受了暗算之後,到他暴斃之前,是有一段時間的,難道他真的是不知道自己遭人暗算,以他的武學修為,按說是不該不知道的!知道了,在死之前,為什麽不說出來?孟華猜得不錯,暗算玉虛子的凶手,確實是海蘭察。

原來海蘭察的七煞掌功夫業已練到化境,他暗算玉虛子那股掌力陰柔狠毒,初時身受者並不感覺怎麽厲害,嚴重的後果是過後才突然發作。

玉虛子不是不知,卻因太過自恃,以為自己所受的一點內傷並無大礙,他想把要緊的話先說完了,再查究那個“散工”是誰的。

哪知正說到最緊要的關頭,那股七煞掌留在他身上的後勁突然發作!且說在擾攘一番之後,崆峒派的弟子已把玉虛子的屍體搬回清虛觀,大石道人也出來回報,說是找不到那個散工,如今正準備到山上各處搜索。

洞真子說了幾句哀悼的話,便即宣告本派的同門大會繼續進行。

場中喧鬧的聲音尚未完全靜止下來,那個古怪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那聲音冷冷笑道:“洞冥子,你還好意思說是崆峒派上下都擁護你嗎?玉虛子老前輩屍骨未寒,他剛才說的話大家都聽見了,他是崆峒派的長老,總不能算是外人吧?”玉虛子臨死之前,曾提出以丹丘生為崆峒派的繼任掌門人選,洞真子和洞冥子本來想含混過去的,不料給這個人重新提起,弄得他們大為尷尬。

而這番話也正是針對他們剛才所聲言的“外人不得幹涉他們本門的事”而駁斥他們的。

洞真子患得患失,在他的心裏,當然是不希望給丹丘生繼任掌門,但也不服氣給洞冥子硬生生迫他下台,心想:“難得有這機會,掃一掃他的麵子也好。

即使終於還是不免給他接任掌門,他的威信也是大大不如我。”

於是貌作公正,緩緩說道:“師弟,你的意思怎樣?”洞冥子正在裝作悲悼本門長老,有苦說不出來,想了好一會子,隻好訥訥說道:“玉虛師伯的意見按說是應該尊重的,不過,不過,他老人家年紀老道……”隻差“老糊塗”三個字未說出來。

金逐流忽道:“我是外人,當然不便幹預貴派的廢立大事。

我隻是以旁觀者的身份來說,玉虛子老前輩在臨死之時,可是神智清醒得很啊!”洞冥子道:“金大俠,你不知道,我們的玉虛師伯一向是很鍾愛他這個小徒孫的,我不敢說他是糊塗,但一個人年紀老了,偏袒理門戶是你們本門的事情。

但按照武林規矩,要是案情尚有可疑之處,當事者不服的話,外人也可以說幾句公道話的。

要不然你們請我們來做什麽?”洞冥子賠笑說道:“待會兒再審丹丘生此案之時,我們當然會請你老人家評評理的。”

言外之意,他們現在乃是推選本派掌門,雷震子就不該多話了。

雷震子哼了一聲,說道:“我看這兩件事情恐怕也有牽連吧?”洞真子貌作公正,說道:“金大俠,你的意思怎樣?請賜嘉言。”

金逐流說道:“不敢當。

不過既承下問,我倒有個意思,請貴掌門考慮是否可行。”

洞真子道:“請金大俠賜示。”

金逐流緩緩說道:“依我之見,次序不妨顛倒一下。”

洞真子道:“顛倒什麽次序?”金逐流道:“貴派同門大會,原定是要推立掌門,然後進行清理門戶之事,對吧?”洞真子道:“不錯。”

金逐流道:“我的意思,就是把這兩件事情的先後次序,顛倒一下如何?”既有玉虛子的遺言在前,又有金逐流進言於後,於理於情,身為崆峒派掌門人的洞真子,對金逐流這個提議也是不能拒絕的了。

於是說道:“這樣也好,洞冥師弟,你的意思怎樣?”洞冥子無可奈何,隻得說道:“師兄既說好,小弟焉有異言。”

心裏想道:“先行清理門戶,諒丹丘生也難洗脫罪名。

侍他叛徒身份一定,我還怕他和我爭奪掌門?”儀程次序顛倒,看似一件小事,其實關鍵重大。

當下洞真子以掌門人的身份,當眾宣布,先行清理門戶。

說道:“現在先審丹丘生這件案子,倘若他是無罪的話他可以重回本門,作為繼任掌門人選之一;但若罪名成立,他就必須接受應得嚴懲!丹丘生,你有無異議?”丹丘生道:“掌門人我是決計不敢承當的,但求此案能夠公平了結,弟子於願已足。”

洞真子道:“我身為掌門,自然不會負同門所托,公平處理,決不偏私!這麽說,你是並無異議的了?”丹丘生說了一個“是”字。

洞真子道:“好,洞冥師弟,請你擔任指控,公布丹丘生的罪狀!”洞冥子假惺惺的先歎了一口長氣,這才緩緩說道:“說起此案,實屬崆峒派門戶之羞。

但事已如斯,我也不能顧及家醜外揚了。

我說出來,請各位同門公決,也請在場的各位武林碩望秉公判斷,看看我們是否該把丹丘生處以大逆不道的叛徒之罪。

“十八年前,本派弟子何洛前往米脂迎娶關中大俠牟一行的女兒,請丹丘生做他伴郎,陪他同往。

不料丹丘生見色起心,竟把同門謀害。

前任掌門洞妙真人將他逐出門牆,他還不知侮改,其後又屢與本門為敵,並曾傷害本門長輩……”洞冥子屢述丹丘生所犯的“罪”,把一切“證據”都講得很仔細。

這些“證據”,孟華早已在洞真子送給唐經天那份檔案中看過,不以為異,在場的許多武林人物,卻不由得大為震駭了。

許多人認為丹丘生不會幹出這種事情,但也有人認為是證據確鑿,慨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在眾人竊竊私語,洞真子喝道:“丹丘生,你還有什麽話可說?”丹丘生抬起頭來,昂然說道:“我沒有罪!”洞真了道:“好,你不認罪,那就得提出分辯!”丹丘生又是斬釘截鐵的說了四個字:“我不分辯!”洞真子冷冷說道:“洞冥子對你的指控都是有證有據的,你要是拿不出證據來反駁,就不由得你不認罪了!”金逐流忽道:“我覺得這件案子似乎頗有可疑之處,不知貴掌門可否容許我以外人的身份說兩句話?”“清理門戶”是件大事,案情若有可疑之處,被請來“主持公道”的武林前輩是有權說話的。

一來局於武林規矩,二來洞真子也不能不尊重金逐流在武林的地位,是以心裏雖不願意,也隻好賠笑說道:“金大俠請說!”金逐流道:“丹丘生謀害同門,誰曾經目擊?”洞冥子道:“有牟家的兩個仆人,曾經目擊。”

金逐流道:“那兩個仆人呢?”洞冥子道:“早已去世。

不過,我的師兄洞玄子在他們去世之前,曾經找著他們,親耳聽見他們說的。

師兄當年也是口說無憑,故此曾把那兩個牟家仆人的供辭筆錄下,曾交掌門師兄存案,這份供辭我也帶來了,金大俠要不要看?”金逐流道:“不用。

我要的是活的人證!”洞冥子道:“可惜我的師兄洞玄子四年前也已死了,他正是死在丹丘生劍下的。”

金逐流道:“據我所知,令師兄洞玄子似乎並非死在丹丘生劍下,不過為了避免枝節橫生,此事暫且押後再談。

如今先回到你指控丹丘生謀殺同門一事,人證既然全都死了,有誰知道證供是真是假?似乎不足據此為憑吧?”言下之意,直指死去的洞玄子可能捏造證供。

洞冥子道:“好,就算這份證供不足為憑,何洛被害總是真的。

丹丘生陪伴何洛前往米脂迎娶,是否應以他的嫌疑最大?”金逐流隻得點了點頭,說道:“不過,這也隻是嫌疑而已。

隻憑嫌疑似乎還不能定罪吧?”洞真子以掌門人的身份說道:“不錯,隻憑嫌疑,難以定罪。

但既有嫌疑,就當分辯。

否則如何洗脫嫌疑?”說來說去,最後還是必須丹丘生說出當年此案的真相。

丹丘生道:“我說的話,師祖剛才已經替我說了。”

洞冥子冷冷說道:“不錯,玉虛長老是認為你沒有罪的。

但可惜他老人家卻沒有提出任何證據,足以為你開脫罪名。”

洞真子以掌門人的身份接著說道:“不錯,他老人家是本派碩果僅存的一位長老,他的意見我們當然是尊重的。

但‘清理門戶’茲事體大,可也不能隻是憑著長老一句空空洞洞的說話,就把你的案子了結。

所以你必須自己分辯!”丹丘生道:“十八年前,我已經把我為何不公開分辨的原因對先師說,我曾發過誓,除先師之外,不向第三個人說的。

不過我不相信你們真的是全不知道。”

洞真子心中有愧,但卻不能不違背良心,裝作大怒的神氣,斥道:“我還沒定你的罪名,你就要反咬我一口麽?哼,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是不是說我這個做掌門人的處事不公,有心陷害你呢?”丹丘生對他還有兒分尊重,同時也還存有幾分幻想。

在這瞬間,丹丘生轉了幾次念頭,終於決定“我可不能讓這位掌門師叔太過難堪,於是低下了頭說道:“弟子不敢,掌門師叔要是當真不知道的話,弟子也無話可說了。”

洞冥子道:“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隻是你師父親手把你逐出門牆!”辭鋒銳利,咄咄逼人。

以丹丘生被自己恩師所逐的這件事實,把丹丘生的“罪證”釘得更牢了。

金逐流道:“請讓我再說幾句話,我覺得這正是可疑之處。

丹丘生倘若真的是犯了那樣大的罪,他的師父又豈能隻是把他逐出門牆就算了事?玉虛前輩剛才說的那段話大家都聽得很清楚,他說前任掌門曾對他言遺,他是為了顧全大局,不能不讓愛徒暫受委屈。

雖然他沒說明個中原委,但從語氣之中,我想任何人也可以聽得出來,丹丘生其實是冤枉的,他之不願分辯,那是為了有難言之隱。”

這番話說得於情於理,在場的許多有地位的武林人物都是不由得暗暗點頭。

甚至崆峒派的弟子本來以為丹丘生是罪無可辯的也不覺起了疑心了。

洞冥子感覺不妙,連忙說道:“我不敢說洞妙師兄偏私,但丹丘生與他名是師徒,情如父子,溺愛之心,恐怕也是難免有的!說至此處,頰了一頓,回過頭來,再對洞真子說道:“總之,這件案我認為絕不能含糊了結,否則我們如何對得住死去的洞玄師兄、何洛師侄?”洞真子作出無可奈何的神氣,說道:“丹丘生,我不知你是否有難言之隱,但我以掌門人的身份,必須秉公辦理,你要是不分辯的話,我隻有判你罪名成立了。”

洞冥子冷笑道:“什麽難言之隱,他分明是自知罪證確鑿,難以分辯!”在洞冥子冷笑聲中,丹丘生陡地變了麵色,眉毛一揚,似乎就要說話。

但轉瞬之間,他的麵色又沉暗下去,要說的話,也終於沒說出來。

金逐流道:“丹丘兄,你要是有甚顧忌,不願當眾說出真相,可否改變一個法子,由我和武當派的長老以及少林寺兩位高僧作為公證,列席旁聽,你向貴派的掌門人和擔當指控的洞冥道長說出來?”金逐流的提議本來是合情合理,不料丹丘生仍是搖了搖頭,歎口氣道:“我曾向先師發誓,除了先師之外,不向第三個人說的,我可不能背誓!”洞冥子放下心上的一塊石頭,凜然說道:“這分明乃是道辭!”他作出道貌岸然的神氣,卻仍俺蓋不了他的喜形於色。

他這神色看在金逐流的眼中,金逐流越發可以斷定丹丘生必是冤枉無疑。

但如苦於無法替丹丘生分辯。

洞真子說道:“好,你既然沒有分辯,那我隻有秉公宣布了!”這一瞬間,孟華又驚又急,心裏想道:“我絕不能讓三師父受他們陷害!”正在準備挺身而出的時候,忽聽得快活張的聲音又在他的耳邊說道:“你可以出去,但先別提海蘭察之事。”

可是就在洞真子將要“宣判”的時候,忽聽得有人大叫一聲,“且慢!”另外有人,搶在孟華之前挺身而出了。

這個人是孟華的二師父段仇世。

段仇世這一出現,洞真洞冥雖然都已猜到他的來意,但洞真子以一派掌門人的身份,卻是不能不保持應有的禮貌,澀聲說道:“段大俠有何指教?”段仇世緩緩說道:“指教不敢。

我隻是想請貴掌門在聽了我的話之後,再作宣判!”洞真子惺惺道:“不知段大俠有何話說?”段仇世朗聲說道:“我來給丹丘生作證,貴派的洞冥道長剛才指控他的罪狀之中,有一項是冤枉他的!”洞真子道:“是哪一項?”段仇世道:“貴派的洞玄子是我所殺,你們把這筆帳算在他的頭上,豈非要他代我受過。”

洞玄子死在殷仇世劍下一事,崆峒派的人知道的雖然不少,但他親自說了出來,還是不免惹起一陣**。

洞玄子的大弟子大穀道人更是不能不裝作義憤填膺的樣子,大放悲聲說道:“原來我的師父是被你所害,此仇非報不可。”

洞真子眉頭一皺,說道:“大穀,你先別吵,聽段先生說下去。

段先生,請問你是因何殺了我的師弟的?”他要保持一派宗師的風度,自是不能先自袒護同門,必須按照江湖規矩,問明是非的。

故此他說話倒還相當客氣,隻是把“大俠”的稱呼改作了“先生”。

段仇世繼續說道:“令師弟那天是和大魔頭陽繼孟一起來到石林的,據說陽繼孟是要奪回石林,邀請令師弟助拳,恰好當時我也在場。”

洞真子道:“敝師弟沒有說明是清理門戶嗎?”段仇世道:“我隻聽見他說是要耙丹丘生捉回山去,‘清理門戶’這四個字可沒聽見。”

“捉回山去”可能是為了要“清理門戶”,但兩者的意思畢竟是不同的。

要知“清理門戶”是崆峒派這次大會中的正式決定,四年前洞玄子自是不便就用這四個字的。

洞真子發覺自己用語不當,隻得又兜回來,說道:“洞玄子是丹丘生的師叔,既然你知道洞玄子要把他捉回山去,為何你要插手幹涉敝派之事?”段仇世淡淡說道:“我隻知道丹丘生早已被貴派逐出門牆,按照江湖規矩,洞玄子似乎不能再稱為他師叔了吧,我也不知道丹丘生和貴派還有什麽瓜葛,隻就當時的情形而論,我是丹丘生的好朋友,可不能讓他給邪派妖人欺負!”大穀道人怒道:“什麽,你敢說我的師父是邪派妖人?”段仇世道:“你別纏夾不清,我說的邪派妖人是陽繼孟。

你的師父是邪派妖人請來的朋友,這樣清楚了吧?”陽繼孟在江湖上惡名昭彰,沒人敢給他分辨不是“邪派妖人”,大穀道人雖然不滿段仇世損他師父,可也隻好閉口了。

段仇世繼續說道:“丹丘生倒還顧念舊的師門之誼,不敢和洞玄子交手,但洞玄子要與陽繼孟聯手攻他,我隻能替好友出頭抵擋了。

那次我和丹丘生也幾乎傷重斃命,洞玄子不幸被我所殺,你們難要替他報仇,我絕不推卸責任,一己承擔。

我反問一句,要是我那天被他們所殺,你是否認為就是理所應當了?”段仇世侃侃而談,駁得洞冥子做聲不得。

洞真子以掌門人的身份,更是感覺麵上無光。

要知洞玄子去捉叛徒回山,於理還講得通,但也不該和惡名昭彰的大魔頭陽繼孟聯手,即使勉強辯解說是由於彼此的利害相同,一時利用,恐怕也難免要被武林正派的人所不齒了。

何況崆峒派要借助外人之力來“清理門戶”,而這個“外人”還是個不齒於人的大魔頭,崆峒派還有什麽麵子?洞真子隻怕越說越臭,隻好自找台階,說道:“洞玄師弟喪命石林,當時敝派沒有別人在場,其中真相是否如段先生所說,姑且存疑。

不過縱然丹丘生沒有殺他以前的師叔,也不過減少一條罪而已。

不能據此就說洞冥子對他的指控全部不盡不實。

他要是不能分辯的話,我還是必須處他以應得的懲罰。”

段仇世冷冷說道:“舉一個例可概括其餘。

丹丘生不過不願自己分辨而已,焉知他的其他罪名,不也是像你們指控他殺洞玄子一樣?”洞玄子的大弟子大穀道人怒喝道:“段仇世,你是殺害我師父的凶手,我們還沒和你算帳,你又要替丹丘生辯護?”段仇世冷冷說道:“我早說過,我絕不推卸殺了貴派洞玄子的責任,我站在這兒,等著你們找我算帳!但你們冤枉了丹丘生,我也必須替他辯護!”洞真子忙道:“大穀,你先別節外生枝。

這兩樁事情,不必混為一談。”

跟著說道:“段先生,你說的什麽舉一例可概括其餘,這話恐怕也是說不通的。

依我之見,我們還是必須就事論事,分開來談。”

武當派長老雷震子站出來做和事佬,說道:“丹丘生的案子,真相如何,我不知道,不敢說。

但貴派的洞玄子喪命石林一事,如今真相已明,我想說幾句公道的話。”

洞真子道:“雷老前輩請說。”

雷震子道:“依我之見,這件事情隻能說是一個很大的不幸,卻也不能單獨責段仇世一人。

就事論事,按武林規矩,最多隻能說是私人仇怨。”

私人仇怨亦即是和門派之爭無涉,這個判斷成立的話,崆峒派的任何人固然還可以找段仇世報仇,但性質隻是屬於私人的報仇,並非如丹丘生一樣,是被崆峒派當作公敵的了。

兩方對立的範圍已經大大縮小。

洞真子一想,這個判斷雖然骨子裏還是幫段仇世說話的,但對於他處理丹丘生一案卻也未嚐無利,是以權衡輕重,便即表示接受。

正是:師弟惡行遭惡報,豈能袒護再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