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裏,程大姐生的兒子擺滿月酒,小圓因蕊娘還小,去不得,隻派程慕天作代表,帶著兒子們去坐了坐。wWw.QUaNbEn-xIAoShUO.COm待到六月底,孩子滿了一百天,程大姐特特發了帖兒進山,邀小圓一家上西湖遊船。

小圓看完帖子,笑道:“程大姐的鑫哥才過一百天,她就惦念著出來逛了,想必是坐月子把她憋悶壞了。”程慕天道:“一百天是個坎,隻要過了,大人就放心了。蕊娘亦過了百日,可以出得門,西湖你又還沒去過,不如咱們帶了孩子們,出去逛逛罷。”小圓故意逗他道:“不怕我見外客了?西湖上人又不少罷?”程慕天仿佛料到她有此一問,得意笑道:“金九少自家有大船,你坐船艙裏,任誰也瞧不見。”小圓賭氣道:“那我不去了,坐在艙裏,甚麽也看不到。”程慕天進山這兩年,看開了許多,見娘子生氣,忙湊過去哄她,許她上船頭瞧風景。

午哥聽說要去西湖頑,樂得找不到北,催著奶娘替他收拾衣裳,說要在船上多住幾日,又跑來問小圓,能不能把他的那些玩意帶上船。小圓想起金家可憐的八哥,同他商量道:“午哥,你玩意不少,帶些去送與八哥,好不好?”午哥向來是大方的,再說他玩意著實不少,便點了點頭,轉身去翻揀。辰哥在旁咬著一塊小麻糖,問道:“娘,我還有糖,也與八哥帶幾塊去?”小圓很欣慰兒子們都有一顆憐憫人的心,摸了摸他的腦袋,輕輕點頭。

程慕天抱著蕊娘進來,東翻翻,西翻翻,問道:“娘子,上回做的小提籃在哪裏,將閨女放在裏頭,提去船上。”小圓接過蕊娘拍著,笑話他道:“生怕別個不曉得你有個閨女似的,服侍她的奶娘丫頭一大堆,還需要你用籃子提著?”程慕天臉上一紅,搶過蕊娘,掀簾兒出去了。小圓笑著搖頭,打發了田大媳婦去最後一進院子幫程四娘和仲郎收拾東西,自己則和阿彩開了箱子,挑出幾樣金銀兒童飾物,預備給鑫哥作見麵禮。

幾個孩子都十分興奮,鬧騰到半夜才睡去,程慕天有些愧疚,躺在**還在念叨,以後要多帶他們出去頑,不然真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了。

二日天公作美,風和日麗,雖然天氣有些熱,但他們起得早,一路上還是非常涼快。孩子們頭天沒睡好覺,一上車,全部倒頭就睡,隻有程四娘還強撐著,直到小圓勸了又勸,她才挑了個角落的地方蜷著睡了。小圓暗自感歎,到底不是親娘,嫂子對她再怎麽好,也隻是嫂子,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小意兒,不似午哥和辰哥,無事也要撒兩回嬌。她又看了看午哥腳跟前的仲郎,旁若無人四仰八叉的躺著,不禁啞然失笑,看來遲鈍也有遲鈍的好處,哪裏都和家裏一樣自在。

到得西湖岸邊,他們棄車徒步,沿著一溜兒垂柳慢慢走著,湖中各式各樣的大小船隻,穿插交錯,往來如織;許多商販高聲吟唱,叫賣著臨安土特產;還有些雜耍藝人,揀那人多的地兒擺開了場子。

午哥興奮地拉著辰哥的手,後頭跟著他名義上的書童喜哥和比他還小的小叔叔仲郎,這裏看會子關撲,那裏看會子頂缸,哪裏人多,他往哪裏紮。程慕天生怕他跑丟,一把抓住他,牽他到個抗鬧竿的老漢麵前,哄他道:“給你們一人買一個香包拿著頑,莫要亂跑,可使得?”幾個孩子大叫:“那是女娃娃頑的。”程慕天這幾個月盡為閨女操心,竟忘了男孩子愛頑的玩意同女娃娃不同,給午哥和仲郎一人買了一個,又尋了個賣糖魚的,買了兩條分給辰哥和喜哥。小圓看了看程四娘,見她神色雖平靜,眼裏卻掩飾不住豔羨,忙招過扛鬧竿的,給她買了個香包係在腰間。

孩子們都得了實惠,終於肯好好走路,一家人得以盡快趕到了碼頭邊。這裏的景色同方才所見又有不同,水麵上的船隻成百上千,形形色色,小船船尾固定著大櫓,由船夫用腳來搖;快船則由車輪或踏板推進;還有大型方底船,足有五六丈長,可乘坐二十餘人。

午哥迫不及待想上船,指著停靠在碼頭邊上的一排“羅船”、“劉船”、“何船、”與“黃船”問道:“爹,金姑父的船,可是在那裏頭?”

金家接客的小廝已迎了上來,但程慕天有心要考一考兒子,便道:“你金姑父的船名為‘百花’,你且找找看。”午哥指著另一排船念起來:“七寶、十樣錦、金獅子……”

小圓趁著他還在找尋,好奇問程慕天道:“自從金九少中美人局失了財,不是窮了麽,家裏怎地還有大船?”程慕天見那小廝在近旁,壓低了聲兒笑道:“鋪子都舍得賣,就這艘船舍不得哩,你可知這船為何取名‘百花’,皆因這船上,載伎女最多的時候,足有上百人。”小圓的眉,不自覺的微微皺起來,今日這船上,不會也有伎女罷,可別帶壞了孩子們。

不多時,午哥認出了“百花”二字,得意洋洋來炫耀,程慕天很是欣慰他這幾年的書沒有白念,親自牽了他的手,帶頭登船。

這艘“百花”大且精巧,雕欄畫棟,船的上部飾著各色彩繪,小圓先前還想著要到船頭看風景,原來根本沒這個必要,這船艙兩側開窗,置著舒適的桌椅板凳,他們坐在艙中,不消動得半步,湖中美景便盡收眼底。

程慕天一上船,便不知被金九少引到哪裏去了,小圓坐了一時,吃了幾口茶,程大姐才迎了出來,歉意道:“鑫哥哭鬧,非要我去哄才消停,沒得辦法。”小圓叫幾個孩子上去見禮,笑道:“這有甚麽,我家蕊娘也是離不能得娘。”又問她道:“三娘子一家沒來?”

程大姐取了幾個玩意出來,分發與孩子們去頑,埋怨道:“她被那幾支仿生花纏住了腳,如今竟是哪裏也不去。”小圓能理解程三娘,替她解釋道:“她和咱們不同,做一天才有一天的錢得,不然柴米油鹽醬醋茶,就要缺幾樣。”程大姐還是不滿,道:“他們家如今全靠三娘子撐著,這怎麽能行,你看她累的,上回好容易懷上了個哥兒,三個月上流掉了。”小圓大吃一驚:“我住在深山,又生養孩子耽擱了幾個月,竟是沒有聽說這等事體,我看甘十二不像是隻靠娘子吃飯的人,他沒想想轍?”

程大姐撇了撇嘴,道:“他想又有甚麽用,有心無力,他這二十幾年,除了讀個半吊子的書,就是在做手藝活,這兩樣,哪樣能賺到錢?”小圓坐在那裏,與她兩個相對歎氣,程慕天推了艙門進來,道:“三娘子的仿生花作坊,又不是沒有雇工,她怎會那般辛苦?”經他這一點,小圓也納悶起來,便問程大姐知不知情。程大姐也是照管過幾年家中生意的人,想了一想,道:“大概是因為她沒請個管事?”小圓一拍手,恍然:“怪不得,她身兼東家和管事兩職,說不準時不時還要親自上陣去做花兒,不累著才怪。”

程慕天搖頭歎氣:“虧得她生在程家,一點兒經商的天分也無。”小圓偷偷瞪了他一眼,程老爺在世時,何曾管過這個閨女,她沒有餓死已是萬幸,哪裏會懂得經商的道理?既然明白了症結所在,小圓便托程大姐得閑時去一趟程三娘家,與她講一講雇管事的整體。程大姐自己也是作坊股東,自是沒有二話,滿口答應下來。

小圓透過窗子,瞧見孩子們在外頭來回瘋跑了好幾趟,卻未見著八哥的身影,便向程大姐問起。程大姐似乎不願提起這個,含含糊糊說是他被開水燙了,在家養傷,隨即將話題引開,問程慕天道:“二郎,怎地沒隨金九少去耍?”

不提還好,一提程慕天就惱了,強壓著怒氣道:“他既然是請了伎女上船,就別讓我們帶孩子來,要是我兒子們問起,我怎麽作答?”小圓朝窗外探了探頭,果見船頭船尾,皆站著幾個彩衣伎女,滿頭的珠翠,引得過往船隻,紛紛放慢了槳,朝這邊張望。她連忙將幾個孩子叫進船艙裏來,哄道:“小妹妹見你們在外頭頑,豔羨的很哩,你們何不就在艙內頑,也叫她瞧瞧?”

這話兩個兒子極愛聽的,馬上圍到奶娘身邊,一個要抱蕊娘,一個要親蕊娘,仲郎不大願意地嘀咕了一聲,被午哥敲了個爆栗,安靜下來,程四娘好心替他揉額頭,卻被他啪地一聲打在手上。

程大姐看不明白,疑道:“仲郎這孩子怎地怪怪的。”小圓無法為她解釋仲郎的強勢服從心理,隻道:“他們男孩子,總在一處打鬧慣了,親熱著呢,四娘子平日不同他們在一處頑,自然疏遠些。”她見程大姐對方才程慕天的話無動於衷,忍不住指了外頭的花紅柳綠,問她道:“大姐,你看得下去?為何要由著金九少的性子胡來?你如今有了親兒子的人,總不會怕他罷?”

程大姐笑道:“沒親兒子的時候我也不怕他,不過是看在他這兩年事事順了我的心的份上,許他快活一回。”原來自從美人局後,金九少就再沒納過妾,連程大姐在孕中和生產時,也沒領人回來,程大姐心存感激,便許了他今日邀伎上船。

女人辛苦延續子嗣,男人不該安分收心?明明是該做的事,卻硬是變作了恩賜,這是甚麽世道。小圓早就曉得世情如此,但心中還是不舒服,便扭頭看湖麵的風景,不再開腔。

粼粼波光的西湖上,無數小腳船,專載賈客伎女,又有載了荒敲板、燒香婆嫂、撲青器、唱耍令曲,及投壺打彈百藝等船,見有大船靠近,不呼而自來。除此之外,還有成群結隊的小船,裝載著各種貨物往來於南北湖南,菜蔬、水果、雞兒、螺頭、時花、美酒、羹湯、茶果……真個兒是無所不包,應有盡有。在離湖岸邊不遠的水麵上,小釣魚船正在垂釣,湖中又能有撒網打魚船、放生龜鱉螺蚌船。

程大姐也在窗前張望,見有個賣羹湯的小船過來,便道:“我去廚下瞧瞧飯食,再買些孩子們愛吃的甜湯上來。”

程慕天待得程大姐去了後艙,笑話小圓方才的反應,說她是專情的男人見多了,遇到這樣再正常不過的,反倒不習慣起來。多麽?小圓掰著指頭數了數,除了程慕天,親戚中沒有納妾的,就隻有甘十二一個,薛家幾兄弟不算,那是因為沒得錢,誰曉得有了錢又是什麽景象。

程慕天口中那樣說,其實心裏最瞧不起金九少,抬起胳膊將她碰了一下,輕聲道:“你瞧金九少與那個青衣伎女的親密勁兒,一看就不是頭回見麵,大姐說他這兩年沒往家裏領人,可誰曉得他在外頭有沒有偷腥?”

小圓極恨金九少當著孩子們的麵摟抱伎女,站起身道:“咱們家去罷,待到金九少不請伎女時再來。”她沒有刻意壓低聲量,故意叫艙外的金九少聽見了,他連忙鬆了伎女走了進來道:“這就遣去,這就遣去。”小圓還是站著不動,他見她不是說笑,忙又走出去,叫小廝拿錢來分給眾位伎女,打發她們去了。

他依依不舍地與一個伎女捏了一會兒小手兒,走進艙來笑道:“弟妹你將二郎拘得太過,如今哪個少爺遊湖時,不招幾個伎女相陪,沒人陪的惹人笑話呢。”他說著說著,隨手朝窗外一指:“你瞧那船上,不是一人摟著個伎女?”

小圓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那是一艘小腳船,艙裏對坐著兩個男人正在飲酒,各自懷裏抱著隻裹了一層薄紗的伎女。她還在那裏一麵瞧,一麵想著用甚麽話來駁金九少,程慕天已是認出了人來,道:“那個賊眉鼠眼的,不就是楊家莊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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