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色鑲金的華麗請柬攤開放在我的麵前,不用想也知道那是當朝丞相的壽帖,隻是有些奇怪,這老兒素來是瞧不起我,怎會想到給我送什麽請柬?

“大人,姓張的老匹夫向來是跟您水火不容,依我看宴無好宴,您還是找個托辭打發了他吧。”說話的是我的隨身家仆木言,什麽都好,就是人如其名,腦子木了些。

含笑看了他一眼:“又不是鴻門宴,有什麽好怕?我若是不去,豈不讓老兒笑話,以為我好欺負?從此以後,你見了張家那眼睛朝天的俏廚娘,隻怕都要矮上一截呢。”

這一句恐嚇倒是達到了效果,木言頓時皺起黑黑的濃眉,一拍胸脯,雄赳赳氣昂昂地道:“那好,咱們去!”

我不答,隻是含笑看他,很快在我的注視之下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儀,挺得高高的胸膛又癟了回去:“大人,您拿主意。”

我微微一笑:“吩咐,備轎。”

一個人若是正處在權利的巔峰,身邊自然而然就會圍繞著許多人,這些人之中,可能有真心真意的追隨者,有阿諛奉承的投機者,自然,還有別有用心的覬覦者。而我,其實隻是想做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罷了。然而不幸的是,真正想躲在一旁的往往會被卷入暴風圈之內,正如真正想進去的永遠進不去一樣。

相府門前稱得上是車水馬龍,一派喜氣洋洋的氣象。細想起來,我這是第二次到相府來,第一次的印象已經淡忘的差不多了,這一回倒真是著眼打量了一番,隻覺得跟尋常的官家府第沒什麽兩樣。嘿嘿,相爺,到底也不過是一介凡人而已。

“你看這相府如何?”

我低聲問身邊的木言。

木言撇撇嘴:“氣派倒是夠氣派,可也比不得咱們府上。您就瞧這門上的匾,烏裏烏塗,咱們家那可是漆金的。”

我們主仆說話間,早已有人迎了上來:“原來是黎大人,光臨寒舍真是蓬壁生輝。請進,請進。”

來人是個二十左右的青年,我曾見過他一麵,認得是張丞相的小兒子張景川,雖是依仗老子的蔭庇作了官,倒也有些才名。他看我的時候,臉上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恭敬模樣,可眼神中的輕蔑卻也毫不掩飾。

說實話,我到並不生氣,這樣的眼神我是見得多了。黎夢卿是什麽人,靠什麽發的家,大家心裏都很清楚。我甚至有些懷疑,這些人是不是已經認為,如果不對我投以輕蔑的眼神,就不能顯出他們清高的風骨來了?

“張公子也太謙了,相府若是也叫‘寒舍’,京城之內就沒有大宅了。依我看,這相府比去年我隨皇上打獵到過的行宮還強得多呢。”不用看我也知道張景川這時的臉色必定好看的緊,這世上哪有人敢跟皇家攀比?傳上去就是個罪名。

“黎大人,這是什麽意思?”張景川的臉沉下來了,語氣中夾帶質問。

質問我?質問當朝的一品大臣?這位少爺大概是被人捧慣了,張老兒的家教不成功呢。我在心裏冷笑,麵上卻裝作渾然不知,訝然道:“張公子何出此言?我在誇讚相府氣派呢,是不是呀,木言?”

我把話茬丟給一旁的木言,意外的發現他沒有在一旁幫腔,回頭一瞧,隻見他正眼巴巴盯著西南方向瞧,如果我所料不錯,那裏定是張家廚房的方向了,真是知仆莫若主呢,隻是這般癡相,著實給我丟臉。悄悄落後一步,鞋跟故意在他腳麵上一碾,他立刻露出痛楚的神情,卻不敢呼痛出聲,隻是哀怨的看了我一眼。我一笑,悠悠然在張小公子不敢不願的帶領之下到了壽堂。

我想我的出現一定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因為他們看我的眼神跟吃驚。沒有直接看到張丞相,雖然一進門就有人大聲向裏麵通報我的名字,但他卻沒有出來迎接。這其實也暗示著,我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哼,既然不歡迎,又為何送請柬?莫怪我看不起張老兒,行事之間透著小氣,不知他這丞相是怎麽當的。

但我還是保持著一貫的笑容,向訥訥向前參拜的賀客們點頭寒暄。我看見大廳正中排放著一麵桌子,不少人圍在那裏,其中就有張丞相。我們兩個視線相對,這一次他總算看見我了,大笑著道:“黎大人快來,看看周大學士的這幅字如何?”

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我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讓我看書法是什麽意思?我走上前去,隻見大紅紙上龍飛鳳舞寫著個“壽”字,是草書,卻明顯拘泥於章法,功力雖深,瀟灑狂放卻嫌不足,夠不上名家手筆。我略略一掃,隻見自張老兒開始,每個人的眼中都流露出嘲弄的神色,顯然是等著看我的笑話。眾望所歸,豈忍拂逆?

我配合著笑道:“周大學士的字朝野聞名,自然是好的,隻是這上麵寫的什麽,我可認不得了。”一句話說完,果然不少人臉上露出笑意。我冷眼旁觀,你們在這裏笑我,可知我更在心裏笑你們呢。

張丞相捋著他那把半黑不白的胡子,故作驚異地道:“不會吧,黎大人可是翰林院大學士,皇上欽點的春闈主考官,怎會連個壽字也不認得的?”

原來如此,張老兒是不忿我成為科舉主考官,於是將我叫來這裏嘲諷戲弄一番。“原來這是個‘壽’字,嘿嘿,寫的太過……我還當是個‘喪’字,一時間也不太敢說。幸好沒說,幸好沒說。”

偷眼看去,周大學士的臉都綠了,張丞相也被噎得半天說不上話,我更是偷笑不已。

一眾麵色尷尬的人當中,有人輕咳一聲站將出來,先是向我一揖:“黎大學士,晚生唐英路,久聞大學士的英明,今日一見,幸何如之!晚生身邊恰好有不久前完成的畫稿一幅,還要煩請大學士指點一二。”

又來一個不怕死的!這小子麵生得很,又口口聲聲“晚生、晚生”,想來尚未得取功名,是張老兒家中養的清客。也罷,倒要看看他搞什麽鬼,我隻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好啊,好啊,實不相瞞,作畫我是筆杆子也拿不穩,說到賞畫嘛,這又有何難?”

唐英路臉上閃過一絲詭笑,小心翼翼掏出一軸畫卷來,我俯身一看,隻見上麵栩栩如生的畫著一隻猴子,頭戴高冠,身披錦袍,似模似樣的坐在一把檀木椅上。單就畫工而論,還是不錯的,可惜用意太露,落款上標著日期,正是我拜主考官那天,這不是分明在笑我“沐猴而冠”麽?

人群中已有人哧笑出來。唐英露一臉得意,笑道:“大學士,請看晚生畫得如何?”

我黎夢卿向來的原則是:你當我是傻子,我便是傻子,由你去耍,看誰最後進了套子。

“好,好。”我拍手大讚,“唐先生好本事,當真是畫什麽象什麽,這猴兒畫得好啊。隻是他為何學人穿衣著帽?著實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這話一出,一幹人笑得更是得意,唐英路顯然等的就是我這一句,詭笑道:“黎大人此言甚是,是猊猻輩,就該躲入山中,與狐群狗黨為伴,縱然穿了人的衣帽,始終難脫畜生道,登不了大雅之堂。”

我不理他的話茬,隻盯著畫猛瞧,等他說夠了,這才插嘴:“不過唐先生呀,你這幅畫裏的猴兒著的這一身似乎是一品大員的服飾,嘿嘿,一隻猴子能夠如此,本事倒也不小,天下不知多少自命為人的終生也坐不到這個位置,當真是連畜生都不如呢。”借著觀賞畫卷,我偷眼瞧去,果見人人臉上變色,火上添油的又加上一句:“說到一品大員,張相爺,這堂中似乎隻有你我可當得上了。今日又是你作壽,難道這畫便是唐先生送與相爺的賀禮?”眾人相顧失色。

唐英路一臉氣急敗壞,抖聲道:“黎大人這是什麽話?”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變化萬千,煞是好看。

我故作無知指著那猴兒圖:“好畫(話),好畫呀。”

***

“木言,停轎。”紅呢轎子停在路邊,我一個箭步衝出轎門,兩三下來到一條幽僻小巷子裏,再也按捺不住狂笑起來,直笑到肚子痛了,彎了腰蹲在地上。木言在一旁守著我,不時東張西望,直拿袖子擦冷汗:“大人,別笑了,回頭再把狼招來。”

“哈哈,木言,你看見適才那些家夥的蠢樣沒有?一個個呆若木雞,簡直笑死人了。哼,就這點道行,也想來整我,笑話,真是笑話!”

相較於我的得意,木言卻是一臉憂色:“大人,這樣好嗎?張丞相怎麽說也是堂堂宰相,一人之上,萬人之下……”

我糾正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是,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百呼一應的……”我再次插口:“是一呼百應,‘百呼一應’的那個是你。”

“就算是一呼百應。大人,你別老打斷我的話好不好。你得罪了張丞相,氣得他臉跟豬肝一般顏色,難道就不怕他報複你?”

拍拍他的肩膀:“傻小子,你當我不理他,他便不找我的麻煩了?算一算,自我得幸以來,他呈在皇上麵前彈劾我的折子可有多少?當著朝臣的麵直言譏諷於我的更是數也數不清了。似他這般科舉出身的臣子,自然看不起我這樣的‘旁門左道’。何況還如此得寵,早就被他歸在佞幸之流了。”我仍在笑,隻是笑得有幾分淒涼。

“大人,我知道你心裏的苦,既然這官這麽難當,咱不當了,行不行?收拾東西,咱們回老家去。反正,不管你到哪裏,木言總是跟著的。”

老家?我慘笑:“木言,老家裏已經沒人了,還回去做什麽?再說,你當這官場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麽?”夜風吹過來,透著涼意,我忍不住瑟縮了下。

“大人,回去吧。轎子還等著呢。”

“難得今晚月色這好,我想一個人看看月亮,你先回去吧。”月上枝頭,明如鏡,清如水,那遙遠的月宮之中,不知是否真有嫦娥在,若真能飛升而上,遠離這人間紛擾,該有多好?“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大人……”木言的叫聲從身後傳來。

我擺了擺手,緩步而去。一路前行,不知不覺來到小河邊上,遠遠的隻見一間小小的酒僚坐落河水之上,幾竿垂柳之下,兩個印著“酒”字的燈籠挑得高高的,燈光中酒旗迎風招展,似在迎人。如此良宵美景,怎能少了美酒助興?我要了壺酒,又點了幾個清淡的小菜。清風明月之下,自斟自飲,到還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入夜時分,酒僚裏的客人寥寥無幾,隻有東南角桌子上坐著兩個書生打扮的青年人。如今春闈已近,各地考生紛紛上京,這兩人聽口音不是本地人,想來也是應試的舉子了。意識到這一點,我也不怎麽在意。

一口酒尚未入喉,隻聽那其中一個書生叫道:“那邊的不是葉兄?進來坐坐吧!” 

“安兄、馬兄,二位真是好雅興呀。”腳步聲響,一個人邁步走上木閣。我打量了一眼,隻見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也作儒生打扮,他發現我在看他,便向我點了點頭,隨即落座在那兩人的席上。隻是驚鴻一瞥,他那雙溫潤的眸子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直聽那姓安的道:“葉兄的雅興可也不小,一個人在河邊賞月,風雅得很呢。”那姓葉的道:“說來慚愧,小弟本是要溫書的,卻怎麽也集中不了精神,隻好到月下散散心。說到風雅,怎比得上二位把酒臨風的瀟灑?如今科場在即,二位想來是成竹在胸了吧?”

“嗬嗬,不敢當,不敢當,不是小弟誇口。說道天下才子,江北一帶,首推葉兄,若說江南,舍我二人其誰?”口氣張狂,渾然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裏,我暗自撇嘴,心想吹得好大的氣,你若當了官,隻怕也是和張老兒一路的貨色。

“安兄此言差矣,天下之大,臥虎藏龍,你我幾人不過是有些虛名而已,怎能將他人都小瞧了?”

他是好意相勸,別人卻全不領情,那姓馬的冷冷的道:“葉兄這話,說自己則可,我們兄弟的名聲可無半點虛妄。”

好啊,要吵起來了。這白撿來的熱鬧可不能不看,我支起耳朵,等那姓葉的如何作答。

那姓安的大概也是看出局麵要僵,忙道:“說到名聲,那是他人給的,誰有多少本事,發了榜就都知道了,也沒什麽好辯。隻是小弟前日打聽到一個消息,可委實令人擔憂。”

他頓了頓,道:“葉兄可知本次春闈的主考官是何人?”

嘿嘿,在說我了,我聽得更加仔細。

那姓周的道:“聽說是黎大學士黎夢卿。”

“你可知他是什麽人品出身?”

“這……在下還真是不曾耳聞。”

其實不能怪這姓葉的孤陋寡聞,我官位雖高,但政績不顯,惡跡不彰,他遠在江北,不知也不希奇。

那姓安的冷笑道:“這位黎大學士原本是梨園出身,據說是進宮唱戲的時候,也不知怎麽討得龍顏大悅,從此後平步青雲,節節高升。”

那姓馬的接口道:“我還聽說他本是大字不識,寫個奏章也要人代筆,朝中暗地裏都叫他白字大學士。嘿嘿,夢情,夢卿,聽這名字便不脫梨園風月!要個戲子來品評天下文士,皇上這道聖旨還真是‘別出心裁’呢。隻怕真正有才學如你我者,要被拒之門外了。”

這話我也聽得多了,比這更難聽十倍的都有,若在平時也就由他去說,隻是今晚不知為什麽,竟然無法忍受,忍不住冷笑三聲。

“好笑呀好笑。”

那姓馬第一個按捺不住,喝道:“你笑什麽?”

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笑我的,關閣下何事?”

“我話才說完,你便一臉不屑,難道不是心中不服?”

“我隻是想到來時路上遇見的一件趣事,故而發笑罷了。”

那姓馬得還沒意識到上了我的套,愣愣的問:“什麽趣事?”

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正色道:“也沒什麽。我來的時候經過一眼枯井,聽的井中有蛙鳴之聲,忍不住俯身去看,隻見三隻青蛙蹲在井底爭吵,一個說道‘咱們整日在這井裏,還是應該想個辦法出去瞧瞧’,不料另兩個卻說‘出去有什麽好瞧,你看這天也不過才有井口一般大,還是在井裏最好了……’”

我話未說完,隻聽一聲大響,卻是姓馬的拍案而起:“你嘲笑我們是井底之蛙!”

“我可沒這麽說,不過,如果你硬要這般想也隻能由得你了。”

姓馬的氣的全身發抖,想來找我理論,卻被另兩人攔住,那姓安的走到我跟前拱了拱手:“在下安之良,這位是江北才子葉嘉穎葉兄,這位是馬少蘭馬兄,與在下並稱江南雙傑。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我心想黎夢卿這名字是不能說的,於是道:“敝姓李,單名一個青字。”

“原來是李兄,觀李兄的話語神氣,似乎對我等頗不以為然,想來李兄定然是飽讀群書、才華蓋世。在下不才,還想向李兄討教一二。”前麵說的還象句人話,後麵狐狸尾巴可就露出來了。

也罷,什麽江南雙傑、江北才子的,我也不至怕了你們。“討教不敢當,大家切磋一下。”

“依我說,作詩太費精神,咱們對句如何?七步為限,對不上來的就算輸,怎樣?”

我笑道:“當年曹子建七步已成詩一首,不過是對個對子,照我說三步就行了。”

“好,三步就三步,誰先出題?”

“幾位遠來是客,自然先請。” 

“那好,我先來。”姓馬的又衝了上來,看樣子是存心要給我些顏色看,“聽好了,我的上聯是:兩猿截木山中,問猴兒如何對鋸(句)?”

怎麽又是猴兒?這些人一並商量好的麽?我真的是惱了!馬少蘭見我皺起了眉,隻當我是被難住了正在冥思苦想,臉上頓時泛起得意的笑容:“怎樣,李公子,對得上麽?我可要走了。”

說著抬起腳邁了一步,回頭道:“一步了。”

我佯裝著急,搓著手道:“這可有些為難。”

“兩步了。”

那個葉嘉穎倒是個厚道人,說道:“這題目實在定的苛刻,不如還是七步吧。”

“不可不成!是他自己硬要改成三步的。”馬少蘭存心要看我出醜,怎肯放過機會?優雅的抬起大腳丫子,在半空晃了晃,“李兄,行不行?我這第三步又要邁出去了。”

“有了!”我忽然大叫一聲,嚇了他一跳,這腳就沒落下去。

“我的下句是:匹馬陷身泥裏,看畜生怎樣收蹄(題)。”

馬少蘭怒道:“你又在罵人了!”

“哎,我說‘看畜生怎麽收蹄’,怎麽能是罵馬兄你呢?”說這“收蹄”二字的時候,我刻意盯著他懸在半空的腳,提醒他隻消腳一落地,那便是‘畜生收蹄’了。

我笑吟吟的靠在椅背上,拿出隨身帶著的描金折扇輕輕扇了幾下,瀟灑悠閑已極,等著看姓馬的“如何收蹄”。隻見馬之蘭一腳抬在半空,另一腳費力的撐著,身子搖搖晃晃,一張臉則如熟透的蝦子般漲的通紅,當真可笑至極。

“馬才子,我對得如何呀?”

那姓安的見狀,連忙一把將馬之蘭按到椅上坐下:“馬兄,你且歇歇,讓小弟來會會他。”冷冷掃了我一眼,張口吟道,“穿冬衣,搖夏扇,不分春秋。”

時逢初春,天氣還頗冷,我身上的厚衣裳還沒有脫,拿著把扇子,確實有些不倫不類,想不到他竟拿這個來做文章。不過說到揶揄別人,哪有人及得上我?當即反唇相譏:“走南郡,到北都,什麽東西!”

“你……”

不容他發難,我把折扇一合,沉下臉:“來而不往非禮也,也該我出上句了吧?”

“你說!”

我偏不著急,緩緩端起酒杯,滿滿引下一大口,將杯子一翻,幾點剩下的酒水滿滿地落在桌麵上,一滴、兩滴、三滴——揚眉一笑:“聽好了,我這上聯是:氷冷酒,一點、兩點、三點。”

這原是個析字對,三個字正好對應著這三點。那三人一聽,都不由皺起了眉頭。我自然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笑道:“如何呀?安‘才子’、馬‘才子’?”隻見兩人頭上汗珠涔涔而下,適才的狂傲之氣一掃而空。

“這樣吧,三步的條件太苛,我吃些虧,給兩位七步好了。”料想他們便是一千步也想不出來,我樂得大方。我正在得意,隻見那一直站在一旁的葉嘉穎忽然走上前來向我抱拳:“李兄高才,在下佩服,不知道在下能不能代替安、馬二兄來對此對?”

大概是由於他那雙溫潤的眼眸,對這個人我是有些莫名的好感,態度也就好的多了:“請便。”

“若是在下贏了,不知可否請李兄答應我一個條件?”

哪有這麽羅嗦!我耐住性子:“請說。”

葉嘉穎回頭看了安、馬兩人一眼:“若是在下僥幸對得上來,這場比試能否作罷?學問之道,不過是娛情自修,若是一味逞才鬥氣,可就招人笑話了。何況大家五湖四海相聚於此,也是一場緣分,如此良夜,把酒論交豈不更好?”

想做和事佬,也要有些本事才行。“先說說你的下聯。”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這下聯是: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

我這“絕對”想不到這麽快便被人對上來了,不禁一呆,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眼。隻不過是顯得比一般人清秀些罷了,隻有那雙眼睛晶瑩剔透,所有的光華盡現於此。我大聲道:“一點兩點三點氷冷酒,酒冷心暖。”

他眉也不眨,接口道:“百頭千頭萬頭丁香花,花香夜長。”

“一點兩點三點氷冷酒,酒冷心暖,且喜逢良才。”

“百頭千頭萬頭丁香花,花香夜長,最宜論知交。”

我拱手:“請!”

他也拱手:“請!”我們兩個相互凝視,忽然哈哈一笑,手把著手一同落座。

葉嘉穎回頭招呼:“安兄、馬兄,一同來坐。”

那兩人哪還有臉同我們坐在一起?臉色難堪的拱了拱手,轉身去了。

我一把按住想要追出去的葉家穎,淡淡的道:“你就讓他們去吧,添了無趣之人,酒也變得無味了。”算那兩人識相,若他們也敢厚著臉皮坐下,我保證決不是下不來台這般簡單。我承認我這人有些刻薄,對討厭的人向來不留餘地。

說起來這個葉嘉穎倒是這些年來第一個還看的順眼的人,他問我是不是也來參加科舉,我含糊的點了點頭。這也不是騙他,科場我是要進的,隻不過不是被考,而是考人。後來他向我描述他家鄉的風貌,我則是將京都習俗介紹給他,話題越扯越遠,酒越喝越多,我承認我是有點醉了。直到酒僚關門把我們轟出來,兀自坐在河邊的石墩上抱壇痛飲,好象我這一生中也沒喝過這麽多的酒,說過這麽多的話。

我們邊說,邊笑,我搖搖手,吃吃的笑:“不喝了,你醉了。”

他瞪起眼睛:“胡說,我才沒醉,不然我走幾步給你看看。”他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走了幾步,突然腳下一滑,俯身便倒。

“小心!”我起身去扶他,腳卻好像突然沒了力氣,不知怎麽的,就和他抱作一團倒在地上。那一瞬間,我們幾乎是麵貼麵,呼吸相聞,他看著我,渙散的眼神漸漸凝結在一處。

“葉兄?”我輕輕喚道,對這樣的氣氛覺得有些害怕。

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扶著我的臉頰,嗬嗬的笑起來:“李兄,原來你生的這般美,比我見過的姑娘都美。你要是個女子,我一定去你家求親。”

他一張嘴,熱氣就從嘴裏呼出來,吹的人脖子癢癢的,還帶著薰人的酒香,我忽然覺得嘴好幹。從他聚焦的眼瞳中,我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自己:散亂的發絲、嫣紅的臉頰,透著幾分……嫵媚!這樣的自己我從不認識!我一驚,一把推開他,佯笑道:“我如是女子,求親的早就踏破了門檻,怎輪得到你?”

“也是。”他拍拍頭,又嗬嗬的笑了。

我抬頭看天,無意間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一時間怔住了。記憶中的月色從沒這麽美過,水一樣的月光灑下來,一半照在他身上,還有一半,照在我身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懷湧上心頭,讓我神迷目眩。

“李兄,我又想到了一個對子。”他指著河水,“何水能如河水清,如何?”

我的心神仍不離那片月亮,隨口道:“無月能似今夜圓。”

他搖搖頭:“不對,不對,對得不工整。”

“別插口。”我說,“你看著月色多美呀。”

月影倒影在水裏,天上一個月亮,江心一個白玉盤。我們兩個就這樣久久的站著,站在月之下,江之邊。過了不知多久,葉嘉穎忽然笑道:“我去,幫你把這月亮撈上來,帶回家裏慢慢賞玩。”

這人當真是喝醉了,我趕緊捂住他的口:“小聲,月亮聽到,嚇跑了怎麽辦?”

他點點頭,一隻手指放在唇邊:“對,小聲,小聲,嚇跑了就抓不到了。”

我們小心翼翼的來到江邊,他向我點點頭,撲通一聲,向著水中的月亮撲了過去。水花四濺,我看著十分好玩,便也跟著跳了下去。初春的河水,冰皮雖解了,還是頗冷的。被刺骨的冰水一浸,我的酒意頓時消了八分,掙紮著爬上岸邊,回頭看時,葉嘉穎也已爬了上來。彼此一望,都是衣服濕漉漉的落湯雞模樣,想來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又忍不住相對大笑起來。下一刻,又被一個寒噤打斷。

“還是回去吧,若染上了風寒,你這試也考不成了。”

他頭點點:“告辭。”走了幾步,又轉回來,“李兄,不知咱們能否再見?”

我也覺得意猶未盡,指指河邊兀自倒著的酒壇:“你若無恙,明晚再來把酒眼言歡。”

他立刻露出大喜過望的神色,伸出手來:“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我在他手上用力一拍,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