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學士府的時候,天一蒙蒙亮了,我這一身落湯雞的模樣,也不好叫旁人看見,幹脆翻牆而入。趁著府裏上上下下都在夢中未醒,作賊一般一溜煙跑進臥房。身上衣服便如冰一般,凍得我直打哆嗦,隨手扒出幾件幹衣服,便手忙腳亂的解衣,不一會兒上身脫了個精光,就在將要解下褲帶的時候,空氣中的一絲詭異使我的手硬生生頓住。

“嘿嘿,當真是肌膚如玉玉生香呢。”

全身一震,如墜冰窟! 

我慢慢的調整呼吸,等到轉身的時候,一抹諂媚的笑容已經出現在我的臉上,對著來人深深的拜了下去。“王爺駕到,有失遠迎,王爺您可別見怪。”

低垂著頭,我仍能感到對方火熱的目光正在我的上身打量,情不自禁的一陣戰栗。他慢慢伸出他保養得當的手,輕佻的抬起我的下巴,極富興味的欣賞著我的臉孔。老實說,我不認為我的臉現在有什麽好看,就算本來是不錯的,被凍得鐵青也一定大打折扣。我極力保持笑容,雖然那已經僵了,但我不能忘記我的身份。我是一個本事全無、專門靠討好別人生存的弄臣。

“你害本王等了一宿,一句‘別見怪’就能了事麽?”高雅的語音從他嘴裏說出來,還夾帶些調笑的意味。他是永王,皇上的嫡親叔父,太皇太後最寵愛的幼子,不似先後兩任帝王的平庸,他有著旺盛的精力、精明的頭腦、鐵血的手腕。也正因如此,他沒有象其他王爺一樣,被迫離開京城遠赴封地,而是留在這個權力的漩渦,並成為中心人物。

而他,曾經幾次三番的表現出對我相貌的覬覦,也曾有過多次這樣的暗示或是“明示”。我假裝會意的一笑:“不然這樣,回頭天一亮我就選幾個美貌的小娘兒送到王府去給王爺您賠罪如何?王爺您不知道,最近春風樓來了幾個小妞兒,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又騷又媚,**功夫更是一流……”

學著登徒浪子的模樣,讓自己的表情便的齷齪下作之極,說話之中還總夾帶著吸口水的聲音,偷眼望去,果然見那張高傲的臉上流露出厭惡的神色。

“你昨晚就是去……嫖娼了?”說到“嫖娼”兩字的時候,他皺起了眉頭,好像那會玷汙了他的身份。我暗暗啐了一口,心想這明麵上貨銀兩訖的買賣可要比你們這暗地裏男盜女娼好的多了。

“哎呀,王爺真是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佯裝吃驚,大聲的讚道,趁機把一大口酸酸的酒氣連同幾滴唾沫一同噴在他那張高貴的臉上。

“放肆!”他不提防被噴了個正著,一時間顧不得優雅氣度,慌忙跳開。

我暗自得意,卻假作誠惶誠恐,“臣該死,該死!”

“算了。”他用力的擦擦臉,揮手道:“你先去把衣服換上,我有事跟你說。”

“是。”我長長的吐了口氣,知道這一次又躲過去了。不用猜也知道永王心裏一定在暗罵我粗俗不堪。嘿嘿,永王要的東西何曾失手過?若非粗俗不堪,我又怎能三番幾次的逃離魔掌?粗俗,是我生存的法寶,我的護身符。隻是何時才能拋卻它,離開這個牢籠,還我本來麵目、自由之身呢?

等我穿戴好轉回身的時候,永王手中已多了一張素箋。

“給我的?”我伸手接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你拿倒了。”聽得出那聲音是忍住氣的。

“噢,是,是。”我連忙拿正,“王爺,這上麵寫的什麽?您知道我不識字。”

“這是此次科舉的考官人選,明天一早你就進宮呈給皇上。”

本朝例律,科舉的主考官由皇帝親命,其餘諸人選則由主考官自行甄選,呈交給皇帝過目批準。永王交給我的名單上,大都是依附於他的黨羽,顯然這場科舉明裏是給朝廷選拔棟梁,暗中卻操縱在永王的手中,是他廣集鷹犬的大好機會。而我,隻不過被打出來當幌子而已。這一點早在他一力推薦我作主考官時便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永王這些年來羽翼日豐,野心也一日顯似一日,朝中大臣憂心忡忡,但由於太皇太後的偏袒,皇上的信任,誰也不敢多發一言。還記得兩年前有位孟禦史,上書舉發永王有不臣之心,結果不出三月便因“私結朋黨、意圖不軌”的罪名被滿門抄斬。而永王的地位,竟未撼動分毫。前車之鑒,誰敢再以身相試?

“是。”我小心的折起,藏入袖中。“王爺,臣想去見見嫂嫂與兩個侄兒,不知行不行?”也隻有在這時,我才能提個條件。

“好吧。你先歇著,晚些時候我叫人來帶你去。”

“謝王爺。”我滿臉感激,心裏卻隻想大吼:憑什麽,我想見我的家人還要你的指示!

他哼了一聲,邁步向外走,我忙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暗暗握緊了拳頭,如果我有孟禦史的一半勇氣,這一拳早就打了出去!可是,不能啊,在他手上還有我的家人,我最重要的家人!

“送王爺。”

想到馬上可以見到親人,我那裏還睡得著?隻淺眠了一會兒,就起來準備要帶去的東西。到了午後時分,一個身長玉立的年輕人便由木言領著,出現在我的麵前。他叫石驚風,王府的影衛,永王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也是負責引我去見嫂嫂的人。按照慣例,我們由後門出府,早有一頂青呢小轎等在那裏。我先上了轎,石驚風也跟著坐在我身旁。我伸手向他:“是不是又要蒙住我的眼睛?布條拿來吧。”

“這是王爺吩咐下來的,多有得罪,還望見諒。”他用黑條把我眼睛蒙了個嚴實——顯然永王是怕我知道地方便去救人。

以往多次,我都想方設法想要探出路徑,無奈他們藏人的地點實在隱秘,轎子走得七繞八繞,讓人摸不出門路。再加上這石驚風著實機警,數次試探都是無功而返,讓人懊惱不已。不過這一次情況可能會有所不同:我暗暗把手伸向懷中,這裏麵有一個小瓷瓶,打開便會飄出一股淡淡的香氣,中者無知無覺,便如睡著了一般;另外一個較大的瓷瓶裏麵盛著滿滿的**,順著轎沿滴在地上,隻有我家那隻新買來的獵犬才能嗅出些蛛絲馬跡。隻要我能趁石驚風不備,打開那個小瓷瓶……

“你做什麽?”我又驚又怒,忍不住大吼。這石驚風竟似識破了我的計劃,將我準備的這兩樣東西搜了去!

“對不住,王爺有吩咐,為了確保大人的安全,一些奇怪的東西還是先由在下保管的好。”他的話還是那麽恭謙有禮,可我隻有給他一拳的衝動!好!好一個永王!好一隻狡猾的狐狸!我冷笑道:“永王爺隻怕不是這麽交代的吧?隻怕他是說,這姓黎的刁鑽油滑得緊,讓你小心提防著,我說的對不對?”

想到為此苦心策劃了許久,如今又付東流,我又氣又恨,索性閉上眼睛向後一靠,轎內十分顛簸,不一會竟迷迷糊糊睡著了。等石驚風叫醒我的時候,轎子已經到了一座院落之前,這裏便是永王幽禁我嫂嫂的地方,隔著院牆便能聽到裏麵孩子的笑鬧聲。

我向石驚風點點頭,推門走了進去,一雙侄男侄女見到是我,都蹦跳著迎了上來。男孩今年十歲,正是我當初離開家的年紀;女孩大一些,十二歲,她小的時候我常喜歡抱著她在門口玩,轉眼間這麽些年過去,都到我胸口高了。我把帶來的零食玩藝兒交給他們,他兩個就歡歡喜喜自己去玩了。我獨自來到裏屋,一推門就見嫂嫂臥在**,人似乎比上次見麵又蒼白憔悴了許多。眼眶一酸,淚水險些滑落。

“嫂嫂,是我,阿青來了。”我走到床前,輕輕喚道。她張開眼,見到是我,臉上露出歡喜之色。

“病可好些了?他們有沒有按時送食物藥品來?”

“好多了,你別擔心,你的那些朋友對我們娘幾個都是很照顧的。”長嫂如母,自父母去時候她便一直照顧我,盡管兄長已然不在,盡管我們分別多年,盡管我如此已是個成年男子,她看我的眼神卻始終充滿慈愛,一如看她的兒女一般。至今她仍不知道,她自己已成了別人要挾我的籌碼,隻道是我托了朋友來照顧他們。“你一人在外麵做買賣也很辛苦的,不用常來看我們。哎,作嫂子的拖累你了。”

我緊緊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強笑道:“哪裏的話,當年你也沒嫌我拖累你呀。若不是十年前那一場洪水,隻怕我現在還拖累你們呢。我隻恨沒早些找到你們,那樣的話哥哥也不至無錢治病早亡……”十年前我的家被一場洪水衝得四分五裂,我被一個路過的戲班所救,跟著班主學藝,後來便如外界所說,得興於皇上,官拜一品。後來我動用一切人力物力,尋訪失散的家人,想不到卻被正欲向我下手的永王捷足先登,明明近在咫尺,卻難以團聚。

想了傷心往事,氣氛便沉默下來。猛然間我感到有人拉我的衣角,回頭一看,卻是那一雙兒女不知何時也進了屋。男孩拉住我問:“小叔,小叔,什麽時候帶我們出去玩吧,總在這小院子好悶。”

對著那樣一雙水般澄澈、充滿期盼的眼睛,我實在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寶兒乖,外麵很危險的,你小叔又忙,分不開身照應,你不是有好些玩藝兒嗎?好生的去跟姐姐玩,聽話。”

我心中一陣酸楚,拉住兩個孩子:“乖,聽娘的話再忍一忍,小叔答應你們,總有一天要帶你們出去!”是的,總有一天,我會掙脫這個樊籠,帶著我的家人,自由自在翱翔於天際之外!

回去的時候仍是由石驚風看著我上轎。我攤開手,冷冷的問道:“石護衛,這一回用不用搜我的身呢?我已經準備好了。”

“大人說笑了。”話雖如此說,他還是把我的眼睛蒙得緊緊的。

到了學士府,他向我深深一揖:“職責所在,如有得罪,大人勿怪。”說著,將搜去的東西雙手捧還。

我靜靜的站在門口,等那轎子走遠了,才叫:“石護衛,請回來,我有話跟你說。”

他微一遲疑,揮手吩咐轎夫先行,自己折了回來。“大人有何見教?”

眼睛看著幾個轎夫轉過街角不見蹤影,我晃了晃手中的小瓶,皺眉道:“我問你,我這寶貝怎麽不對了?”

“不可能吧?在下隻是代為保管,並不敢擅自動用。”他一臉誠惶誠恐。

“你自己看看!”我佯怒著把瓶子拋給他,“裏麵都空了。”

他將信將疑的接住,愕然道:“明明還有啊。”

我哈哈一笑:“自然還有。隻是我不說的話,你又怎肯把這瓶子接過去?”他臉色一變,手一抖,將瓶子扔在了地上。

“晚了,晚了!”我笑得張狂。他看看自己的手,又暗暗的運氣,似乎沒發現什麽異狀,微微一笑:“大人又在戲弄在下了。”

“誰有那閑工夫戲弄於你?我問你,高昌國的名字你可聽說過?”

“高昌國是我屬邦,在下自然聽過。”

“高昌國三年前發生的一件奇案你又可曾聽過?”

“這個……”

“不知道了吧?”我冷笑道,“高昌國向來以產茶聞名,特別是離他們國都不遠處的乾達郡,更是產茶之鄉。可就是這乾達郡,突然間接二連三的有人死去,短短三個月中,竟死了一百多名茶農。最奇的是,這些人死前毫無症狀,隻是突然抽搐一陣,便七孔流血倒地而亡。於是當地便有流傳,說是茶神降下了懲罰,給這郡裏下了詛咒,人人害怕自己送命,凡是沒事的,都帶著老婆孩子逃到別處去了。沒過多久,整個郡裏就空了。”

石驚風聽得入了神,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麽緣故,難道真是有鬼神作祟?”

“當地的官兒管不了,就把這事上報給了高昌國的朝廷,他們的皇帝一聽,龍眼大怒……”

“大人,是龍顏大怒。”

“嗯,是龍顏大怒。”我佯作不快的瞪了他一眼,接著道:“皇帝立刻派欽差下去調查。這個欽差到處尋訪,終於查出這死去的一百多人原來都曾在一處采茶。他帶人尋到了那裏,發現這裏的茶樹竟被不隻是什麽東西壓出一條路來,沿著這路走了有十幾裏,結果你道他發現了什麽?”

“什麽?”石驚濤已經完全被我的故事吸引,忙追問道。

“那茶樹中竟臥著一條巨蟒!身子足有三丈長,水桶那麽粗,當時一群人都竟得呆了,誰也不敢上去捉,欽差也隻好先派人守著,自己去向皇帝請示。哪想得到到了晚間,當天去的人中又死了好幾個,也是毫無征兆的七孔流血而死。後來一查問,才知道這幾個人碰過巨蟒身邊的茶樹……那茶樹上都染了巨蟒的毒了。”

石驚濤驚道:“這巨蟒竟有如此厲害!那後來捉住了它沒有?”

“起初大家都拿它束手無策,直到有位先生查找古書,這才知道這巨蟒名叫‘額蘭格’,高昌話就是‘毒龍’的意思。凡是人碰到它的體液,哪怕隻是碰到它經過的地方,也會中了它的毒。中毒後沒有任何異樣,隻會突然毒發而死,快的有兩個時辰就斃命,慢的有一天,依每人的體力而定。不過它的體液雖然有毒,血卻可以解毒。找到了解毒之法,這巨蟒便很快就被除去了。宮裏的禦醫把這巨蟒的身體煉成毒藥和解藥,專供皇家使用。不過有些大臣手上也是有的,上次高昌國的使節來進貢,跟我說起這件事,見我很感興趣,便送了我一些。”我微笑著看了眼地上的瓶子,有看了看他曾經那瓶子的手。

“你是說……”石驚風的臉色慘變,到現在他終於明白我說這番話的目的了。“我不信!”

“是嗎?等到七孔流血的時候,你自然便信了。”我篤定的微笑著,從他的神情便看出來他至少信了七八分。我知道我笑得越自信,他便越沒自信。

石驚風咬牙道:“黎大人,我和你無怨無仇,你為何要害我?”

“不錯,你是沒得罪過我。”我收起了笑容,冷然說道,“我也沒想要你的命,隻想求你辦一件事。”

石驚風搖頭道:“石某不是貪生怕死之人,背叛王爺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我見他眼中異色一閃,已然明白他的意圖:“你抓住我索要解藥?”冷冷一笑,從袖中取出一顆藥丸來,“解藥隻有一顆,我隻消雙手一捏,這藥丸便被捏得粉碎。怎麽樣?要不要試試你的輕功快還是我的手快?”

他本已要撲過來,聽到我的話又堪堪停住,神色甚是憤怒。忽然之間,他目光轉向我身後,喜道:“王爺,您來了?”永王!那是我心上的一塊病,我沒怕過什麽人,可我怕他。我微微一愣,一陣疾風撲麵而來,手中一空,回過神時,那藥丸已落在了石驚風的手裏。

他微笑道:“多謝大人賜藥。”說著張口服下,一臉的得意。我這時終於忍不住從心裏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不能自已。 

“大人又在嚇唬在下了,告辭。”他向我拱拱手,轉身欲行,沒走出兩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定了定神,又邁出一步,終於癱倒在地上。

“怎麽回?怎麽會這樣?”

“當然會這樣了。”我收住笑,來到他身前,“你是學武之人,說到藥理當然要比我懂得多,你難道真的相信這世上有這麽神奇的毒藥?”

“可是……可是你說的故事……”

“你不是傻子,我若不說的活靈活現,你怎會上當?”

他有些恍然:“那什麽解藥也是你故意拿出來,引我上鉤的?那其實才是毒藥?”

“不錯。我知道以你對永王的忠誠,自然不會背叛他,我要的其實隻是你身上的令牌而已。”從他身上搜出一麵銅牌來,我笑得得意——有了這個,我就可以做我要做的事了。

石驚風長歎道:“錯了,錯了,王爺錯了,我也錯了。我們都道你隻是個不學無術之徒,能想出這等計策,非有大智慧而不能,我們都走眼了!”

我臉色一變,抓起他的佩劍:“我本想留你一條性命,等事成就放了你。可你的話提醒了我,再也留你不得了!”如果我隻是個小醜般的人物,即便逃走了,永王也不會太窮追不舍。若他知道我的真相,那可就永無寧日了。

“等等!”石驚風叫道,“若我死了,你怎向王爺交待?”

我冷笑:“我既然能憑空杜撰出一條巨蟒來,自然也有辦法把個人變成空氣,你任命吧。”為了我的家人,我什麽都不怕!

看出我眼中的殺意,石驚風不再多說什麽,隻是一聲長歎,低聲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說。”

“我有個老娘親就在桂花東巷家中,我們母子一直相依為命,若不見了我,她老人家會受不住的。你殺了我後,就去跟她說一聲,就說王爺派我出門辦事去了,三年五載才能回來。”

我忍不住問道:“若是三年五載後你還不會去,她怎麽辦?”

他黯然一笑:“三年五年,說不定她早就不在了,哪還顧得了那麽許多?大人,你動手吧。”他閉上眼睛,我分明的看見那眼角有淚光閃過,他是不是想起了家中的母親?

長劍抖動,我的心也在抖,這一劍我怎麽能刺的下去?誰人家無父母兄弟,難道我為了自己骨肉團圓,便要害得別人母子分離麽?這樣的話和那永王又有什麽分別?罷了!長歎一聲,我把長劍甩在地上,拋了一個藥丸給他:“吃了吧,這是解藥。”

他愕然張開眼:“你不殺我了?”

我轉過身,慘然一笑:“大家都是受人擺布之人,何苦還要互相殘害?你去吧!”閉上眼,我突然覺得好累好累。憑感覺,我知道他已經服了解藥站起來,但卻遲遲沒有離開。

“為什麽還不走?”

身後傳來簌簌的衣服擦拂聲。“石驚風多謝大人饒命之恩,大人放心,今天的事,驚風絕不會對一人說起。”

我擺擺手:“去吧!”

石驚風已經離開了,隻有我還獨自站在那裏。在我麵前的那座大宅子是我的府邸,高樓連院起,日影麗飛甍,在京城中也是數得著的;而我,官拜大學士,位列上卿,隻在少數的一些人之下,可是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地位,終脫不了任人擺布的境地!有家難圓,有誌難伸,四麵受敵,無路可退,早知如此,要這官位做什麽?嗬嗬,嗬嗬,我倒是忘了,我這個所謂的大學士本來就是一場笑話!隻消幾步路,我便可以回到家中,可是,這裏真是我的家嗎?我慘笑著搖頭,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我漫無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不知穿過了幾條街,走過了幾道巷,驀地裏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我麵前。

“李兄,你終於來了!”

我用了好一段時間才想起這人是昨日與我共飲到天明的葉嘉穎,看看四周,原來不知不覺竟又到了小河邊。我曾和他相約今晚在此相見,這一天盡想著怎麽救人,倒把這事忘在腦後了。

“我在這裏等了好久,本以為你失約了,還好終於等到了。”他的臉上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好像真的在為能見到我而感到高興,我看著他的臉,一股暖意漸漸湧上心頭。

“跟我來。”我拉著他的手,走進一條小巷,在這巷子裏繞了幾圈,來到一座宅前。

“這是什麽地方?李兄,你為何帶我到這裏來?”大概是許久沒人住過,院門前的石獅子仰倒在地,大門的朱漆也已斑斑駁駁,剝落殆盡,隱隱還能看出曾被封印的痕跡。葉嘉穎不明所以,一臉疑惑地問我。

我不答,手掌輕輕一推,那大門應聲而開。放眼望去,一片蕭條破敗的景象,在清冷的月光下,由顯淒涼。邁步走進中堂,撲麵而來的氣味讓人不自覺皺起了眉。裏麵的家具物件東倒西歪,上頭還覆著厚厚的塵土。兩旁的粱柱上,本來各有一塊匾,現在一塊已經掉落在地,另一塊雖還懸在上麵,也岌岌危矣。

上麵的字倒還辨認得清,葉嘉穎念道:“‘俯仰不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李兄,這到底是何人的府邸?聽這口氣非同一般,必是一位忠臣賢士。”

我撫著那匾:“你可聽說禦史孟廣年的名字?”

“就是那位兩年前被滿門的抄斬的孟禦史?我聽說他是因為檢舉永王有謀逆之心,因而被害,他死的時候,咱們江北誌士還哭了一場,都罵永王亂臣賊子,終有一日惡貫滿盈。”

原來他也知道!不僅是他,隻怕永王的圖謀早就如司馬昭知心人盡皆知。不,我搖搖頭,至少我那英明的主上就不知道。

“原來這裏竟然是孟禦史的故居。”葉嘉穎上下打量了一番,歎道,“一代忠良,可哀可歎。”說著,低下頭深深揖了幾揖。 

我站在一旁看他行禮,心裏卻隻想著“褒貶自有春秋”這話。孟禦史雖死,清名永在,而我黎夢卿雖生,不過一個弄臣,將來就算史書上留有一筆,也必是遺臭萬年,誰會不會同情我今日的苦衷。能身居顯位的人,若非大智大勇,必定大奸大惡,哪容得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我實在是不該讓自己身陷其中的的!

“走吧。”穿過中堂,來到後院,依然是滿目淒涼。中間有個很大的池塘,池水還沒有幹,幽幽的倒影著月影。離池塘不遠處有一座閣樓,雖也破敗不堪,但還看得出建造得十分精致。

我問:“你說那是不是孟家小姐的繡樓?”

“回去吧。”他似乎覺得不妥,拉我的衣角。我不理他,徑自推門進去。裏麵的東西亂七八糟散落一地,想是當年被查抄時弄的。角落裏一把瑤琴靜靜的躺著,我走過去拿起來,吹去上麵的浮土,見那表麵上雖有些破損,且喜弦未斷,手指輕輕一挑,便發出“咚嗡”的聲音。

我扭動一旁的琴柱,將琴弦緊了緊,又調了一回音,這一次的樂聲便清越可聽。我掃出一塊淨地,盤膝而坐,將那琴放在腿間,操弄起來。隨著琴聲湧入心頭的,是近十年的漂泊苦楚,骨肉離散的傷懷,受製於人的無奈,怨恨、委屈、不忿、不甘……所有的感情便如潮水一般在胸中縱橫激蕩,幾欲衝將出來……好悶,好難過!

忽然,一縷柔和的簫聲不知從何處插進來,慢慢融入琴聲之中,奇異的撫平了我煩躁的情緒。我定了定神,抬起頭,隻見一旁的葉嘉穎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支洞簫來,見我看他,衝我微微一笑。 

一瞬間,靈台清明,魔意不生,琴音也逐漸柔和下來,我回他感激的一笑。他似乎怔了怔,隨即滿臉暈紅低下頭去,簫音一變,低沉婉轉,如怨如慕,宛如一縷柔絲繞住琴韻,掙不脫,甩不掉,一點一點的收攏,直進到人的心裏去。

***

無論心中怎麽怨恨永王,他交代的事情我卻不敢違逆,第二天一早我便進宮麵聖。年輕的皇帝正在禦書房,聽說我來了很高興,拉著我的手直到裏間,指著案幾上一個紅窯罐道:“愛卿,你來看,朕這黑頭將軍怎麽無精打采的?”

所謂的“黑頭將軍”其實是一頭促織,民間叫做蛐蛐兒。當今的皇帝不愛琴棋書畫,不愛圍獵歌舞,愛的隻是這小小的罐中物,而我能平步青雲也全仗此君之助。朝中眾人暗暗譏我“梨園大學士”,謬矣,我倒是名副其實的“促織大學士”。

“依我看,您這‘黑頭將軍’怕是不行了,不過皇上您別急,微臣又給您找了頭‘紫金青’來,保證比這隻還強的多。”我從懷裏又掏出一個青罐來,裏麵是一頭紅眼赤尾朱砂須的蛐蛐兒。

皇帝一見了這個,又把“黑頭將軍”忘在腦後了,回頭叫道:“小順子,快把那頭‘梅花翅’拿來,讓它們比一比!”

我趁機拿出那份名單,道:“皇上,這是閱卷官的名單,皇上您看看。”

他隨手接過,略略掃了一眼,便扔到一邊:“準了。”

這樣就完了?我忍不住暗示道:“皇上,您不再看看人選上有什麽不妥之處?微臣的見識有限,許多人選都是請教了永王爺才確定下來的。”

皇帝的心思都被那罐子裏兩隻小小的蛐蛐兒給吸引去了,擺手道:“有皇叔把關,還擔心什麽?不用看了,不用看了。鬥,鬥!咬它,咬它!”

我站在一旁,看著那兩眼瞪得渾圓,恨不得自己也要跳進罐子裏加入戰團的人。他和永王有著相似的外表,高大、俊美,自然而然流露出皇家高貴的氣質。可是骨子裏卻和乃叔全然不同,沉迷享樂,分明就是個紈絝子弟的模樣。有這樣一位國君,國將不國也是早晚的事,隻可惜我們這些無助的百姓!

歎了口氣,我告退出來。經過禦書案時掃了一眼,隻見幾封奏折橫七豎八的擺在那裏,最上麵的那一封是攤開的,偷眼一看,卻是威遠大將軍靖北侯的獻捷奏章,說是已平了南方叛亂的莒方國,不日就要班師回朝。對於這位大將軍,我從未見過,當我入朝時他已是南下平叛去了。不過大名如雷貫耳,聽說他戰功赫赫,勇不可當,人未三十已成了當朝一大支柱,手中握有天下一半的兵權,就是永王爺要忌他三分。

若他能回來,情況也許會有改觀吧。隻是不知這位侯爺生的什麽模樣,既然勇貫三軍,想來是高大威武,便如那巨靈神一般。一個人在廊下走著,腦子裏正自浮想聯翩,忽然有人叫道:“皇上萬歲。皇上萬歲。”

我吃了一驚,心想皇上不是在禦書房嗎?怎麽神出鬼沒的到了這裏?四下一張望,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廊簷下掛著一隻紅嘴綠鸚哥,說話的便是它。

我笑道:“我不是皇上,我是大人。”

“大人萬歲,大人萬歲。”

我嚇了一跳:“這話可不能亂說,要砍頭的。”抬手作了個威脅的手勢。

“砍頭!砍頭!”它撲扇著翅膀,跳來跳去。

我哈哈大笑,揮手道:“不跟你說了。”轉身欲行,卻因眼前的景象而駐了步。永王不知何時出現在走廊那一邊,正用他那向來莫測高深的眼神凝視著我,臉上流露出異樣的神情,看得我自心底發寒。定了定神,我快步搶到他身前,嬉皮笑臉的道:“拜見王爺!王爺,這一天沒見到您,可想死我了。”

他眉頭一皺,厭惡之情又寫在臉上,喃喃的道:“可惜了這絕世的姿容,竟生在這樣一個人身上,造化還真是弄人!”

“什麽?萬花樓來了許多美人?”我假作沒聽清他的話,“王爺,這消息我還不知道,你怎麽就知道了?嘿嘿,您當真是‘身在王府,心係花樓’,佩服呀佩服!”我湊上前,本想再噴他一臉唾沫,可惜這回他學了乖,躲開了。

“胡說!”他斥道。“我問你,交待你的事辦得如何了?”

“已經交給皇上了。”

“可準了?”

“準了。”

“去吧。”似乎再也不願多看我一眼,他轉身行了出去。知道他的背影消失不見,我這才長長吐了口氣。“好險。”

“好險,好險。” 那鸚哥又叫了起來。

“是呀。”我一笑,再也不敢停留,一溜煙跑出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