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為永王的神機妙算感歎,在他調換好賑銀的第二天,便有人從京城風塵仆仆的趕來宣讀皇帝的聖旨。當然,聖旨內不會明說懷疑銀子被調了包,隻說我離京多日,皇上十分掛念,又念我病體初愈,不宜過渡操勞,召我速速回京,賑災一事改由趕來的戶部員外郎錢文毅經辦。對這位錢大人,我多少有些了解,為人小心謹慎,辦事一絲不苟,足以擔當重任,銀子交給他我是放心的。當即接了旨,將一應事宜交割明白,便即動身回京。

想來我離開後的第一件事,錢大人便要檢查銀子的真偽,我也不擔心,隻是慶幸永王時機拿捏得準,辦事神速。回去的時候隻有我和木言兩人,自由了許多,聖旨上雖然說“速速”回京,但我明知道無事,也就樂得自在,一路上遊山玩水,十分愜意。這是我為官以來第一次自行出京,少了許多雙注視的眼睛,少了許多羈絆,就好像脫籠的鳥兒,連心也飛得高高的,從沒這樣自由歡暢過。偶然想起雷霆遠所說的大漠的“自由”,不禁悠然神往。走走遊遊,第五天的中午才到了京城,隨即進宮麵聖。

皇帝見了我,仍是親熱異常,拉著我的手給我看他新得來的兩隻蛐蛐兒,我把路上收集的小玩藝給他看,他摸摸這個,動動那個,愛不釋手。正說的高興,門外當值的太監來報,說是張丞相在宮外求見。皇帝一聽,頓時蹙起了眉頭,揮著手:“不見,不見!”

我有些奇怪,雖然知道皇帝向來討厭張老兒羅嗦,但念在他是三朝老臣的份兒上,總是留著幾分麵子的,不知為何今日如此強硬,難道是老兒得罪了他?

“皇上,張丞相特地進宮,想來是有什麽國家大事,皇上還是見見他的好。”

皇帝不耐煩的道:“這老兒羅嗦得很,朕不要見他。哼哼,他有什麽大事?隻怕還是為他那個寶貝門生來的。”

張老兒的“寶貝門生”,莫非是葉嘉穎?我心裏一震,不動聲色的試探:“張丞相難道是為了哪個門生向皇上求官來的?他不是向來自誇大公無私麽?”

“不是求官。”皇帝抬起手臂,又長歎一聲甩下,一副一言難盡的模樣,“愛卿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有人,哎,就是那個新科狀元,補了翰林院編修的什麽葉、葉……”

我接口道:“是葉嘉穎。”

“對,就是他。他好好的翰林院不呆,上了一道奏表,密告王叔謀反,你說,這不是沒有的事麽?”

我吃了一驚,怎麽也想不到把這事上報給皇上的竟是葉嘉穎,那些禦史們都做什麽去了!

皇帝隨即神秘兮兮的衝我一笑:“愛卿,你可知道朕這次為什麽召你回來?”

“微臣不知。”

“就是這個葉嘉穎,他居然說賑銀是假的,是被永王吞沒了。你想,銀子若是假的,你不就是失職的罪名?”

我趕忙跪倒在地:“皇上明察,微臣護送賑引出京,每時每刻都小心看護,吃飯睡覺也不敢離開半步,臣敢擔保,每一錠銀子都是真的,絕對錯不了。”

皇帝哈哈大笑,雙手扶起了我:“愛卿放心,朕已經查明白了,銀子還在,與你無關,更與王叔無關,那個葉嘉穎純屬誣告,朕已經讓刑部治他的罪了,也算為你出了口氣。”

我口中稱謝,心裏卻是一陣慌亂,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我竟然都不知道!隨即想到,我不知道,雷霆遠卻是知道的,更知道我的心思,可那晚他卻隻字未提!很快的,一股火氣衝上我的頭頂,但心念一轉,又冷靜下來。雷霆遠和我非親非故,難道還要他一切為我考慮不成?我實在怪不著人家。他那夜離開前讓我不要輕舉妄動,想來也是指這事了。

皇帝又歎了口氣:“就是張老頭難纏,每日都要到這裏來說情,真是讓人不勝其擾。”

我趁機道:“微臣能得到皇上的信任,已經心滿意足了,什麽出不出氣的,也不放在心上。皇上若是嫌煩,不妨就依了張丞相,從輕發落便是。”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就知道,滿朝文武,還是你最為朕著想。隻是這事還牽連到王叔,王叔若說定要治罪,朕也不好說什麽。”

我暗暗歎息,知道這是實話。永王苦心策劃不成,隻怕這頓火全要發在葉嘉穎身上,重則斬首,便是輕了,隻怕也要革職流放,永不複用。我比什麽都清楚,這對滿懷抱負的葉嘉穎來說,簡直比被殺還要難受,可是要從永王手中不著痕跡的把他出脫出來,那比虎口拔牙還要艱難。

一時彷徨無計,又陪著皇帝說了幾句閑話,便借故告退。除了宮門,隻見張丞相還在那裏守著不願離開。我明知道這時過去絕對得不到好氣,但關心葉嘉穎的處境,還是上前問道:“張丞相,我剛聽皇上說起,不知葉大人怎麽樣了?”

果然,張老兒隻以為我是存心奚落,冷冷的道:“黎大人何必貓哭耗子假慈悲?嘉穎有今日,還不是拜你和永王所賜!哼哼,天道不滅,神明有知,是非黑白,總有昭雪的一天!”說罷,一甩袖子忿忿走到一旁。

我也不理他的詛罵,反複縈繞在心裏的隻有那一句“嘉穎有今日,還不是拜你和永王所賜”。不禁暗問自己,難道真是我害了他?

從皇宮出來,我立即去見永王,一則複命,二則探探虛實。到了那裏卻結結實實吃了個閉門羹,據說是永王身體不適,不便相見。這一仗永王慘敗,隻怕氣得不輕,葉嘉穎的處境想必更要危險了。一時彷徨無計,隻得先行回府,路過鬧市區的時候,隻見一處樓台張燈結彩,前麵豎著大大的招牌,卻是京城裏近來很有名氣的一家戲班上了新戲。恍然間想起,很久以前,我也曾經在這裏登過台,我的名字也曾大大的寫在這招牌之上,如今物是人非,當年的夥伴也不知哪裏去了。心中一動,一個念頭漸漸成形,我想到營救葉嘉穎的法子了,雖然有些冒險,但現在形勢危急,我實在顧不得許多。

精心籌備了一下午,到了晚間,我又一次去見永王。二度到訪,永王還算賣我的麵子,終於肯現身一見。我連忙堆起笑容,露出標準的諂媚嘴臉,快步上前:“王爺,下官回來了,下官本來想王爺的吩咐,下官就是累吐了血也要辦得妥妥當當的,不辜負王爺的期望,可是這是皇上的旨意,下官不敢不尊。”

永王點點頭:“不關你的事。”

我見他臉色十分陰沉,心頭多少也有幾分害怕。永王的手段我很清楚,倘若被他知道是我在暗地搗鬼,隻怕我便要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小心翼翼的問道:“王爺可是心情不好?”

永王冷冷地看我一眼,不作回答。

我硬著頭皮道:“下官都聽皇上說了,有人誣告王爺意圖謀反,這真真是一派胡言!朝廷上下,誰不知道王爺忠心為國,從來沒有二心?這人真是讓豬油蒙了心了,還好咱們皇上聖明,沒聽他胡說八道,還治了他的罪。依我看,這樣的人就該把他滿門抄斬,碎屍萬段!”

我說得義憤填膺,永王卻仍隻是冷冷的看著我:“你來就是為說這個?”

“不是。”我陪著一臉的笑,“下官隻是想王爺遭人誣陷,心裏想必不舒服,所以特地準備了些小玩意給王爺順順氣。”

“不必了。”

“這也是下官對王爺的一片忠愛之心,下官巴巴的想了一下午,才費盡心思想了個這麽特別的玩意,保證王爺一定喜歡,還請王爺務必賞個臉。”

永王看了我半晌,突然笑了笑:“怪不得皇上喜歡你,你倒真是善解人意呀。”

“下官隻是對心裏敬愛的人,格外留心罷了。”

“隻怕不是禍心吧。”

“不敢,不敢,王爺說笑了。”

我陪著笑,一路引著永王出了王府,來到事先安排好的一家酒樓之中。樓上樓下,都已經被我包了。撇下永王,我急忙趕到後麵改裝,雖然有不少人幫著,還是很費了些時間,出去時,永王已經不耐煩的要走了。

“王爺。”我站在他麵前,衝他微笑。

“你是……”永王怔怔地看著我,神情有些迷茫,眼中沒有我熟悉的驚豔,卻帶著幾分難解的複雜情緒,好象我的模樣勾起了他什麽被遺忘的過往。但是不容我去深裏探究,很快他便恢複了向來的冷厲,“這便是你說的‘特別’的玩意?”

“由下官親自上台為王爺唱曲解悶,難道還不夠特別?”不錯,我現在上了厚厚的妝,身上也改作鮮豔的戲服,曾經有人讚我“豔如三春桃李,翩若照水驚鴻”。我其實並不喜歡這樣的裝扮,尤其是在永王麵前,總覺得他那雙眼睛象是別有用心,現在卻顧不得了——隻有先吸引永王坐下來,我接下來的計劃才能進行。

很成功,我能感到永王牢牢追逐我的視線,不僅是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視我,隻不過他的格外讓人不敢忽視罷了,那種深沉的、探索的目光。一曲歌舞完畢,我笑著坐到他身邊。

“黎大人倒是色藝雙絕,本王今日大開眼界。”

話裏有淡淡的嘲諷意味,我隻作沒聽出來,笑道:“不成了,都忘的差不多,倒叫王爺見笑。下官這隻不過是個引子,接下來才請了京城裏的名角,請王爺觀瞧。”

不錯,接下來才是重頭戲。這一出叫《金環記》,講的是皇後與人私通,被人告發,皇帝昏庸,聽信皇後花言巧語,反將告密之人治罪,皇後正在為那人求情。

我一邊看戲,一邊偷偷觀望永王的神情,忽然指著台上道:“王爺,您看這皇後也當真奇怪,不將那告密的人殺了,居然還為他求情。”

永王冷冷的道:“你懂什麽?她這是要買人心。那皇帝雖然相信了她,別人心裏總是有懷疑的。若是殺人滅口,倒顯得做賊心虛,不如放了人,一來顯示胸襟寬大,二來也消了眾人疑心。”說到這裏,他突然住了口,直直地看著我,若有所思。

我故作不覺,拍手笑道:“妙啊,妙啊,這樣一來,便沒人會懷疑她了,真是好計。”

我不知道我的旁敲側擊是否對永王起了作用,至少我是期望能夠起些作用。

第二天一早我就著人到刑部大牢打探消息,然而等了一天,也沒聽到任何回音。我暗暗焦急,心想莫非永王沒有中計?否則的話放過葉嘉穎實在對他利多於害,他沒有理由不馬上施行。

到了晚間,我實在沉不住氣,親自去了趟刑部大牢。夜影裏,隻見那牢門黑洞洞、陰森森,宛如怪獸的巨口,一張嘴便要把人生吞進去,不覺機靈靈打了個冷顫,人若是進去,哪還有活著出來的道理!

正在遲疑要不要進去探訪,忽聽身後有人道:“黎大人。”

我一驚,不知道誰會在此時此地找我,回頭一看,隻見一個青衣人站在對麵,他身後不遠處還有一頂四人抬的青呢小轎。轎我認得,人也熟悉;永王的人,永王的轎。為什麽永王的人會來這裏找我?我心頭劇震,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王爺請你到府中一敘。”

暗暗一歎,告訴自己該來的躲不了,邁步上了轎子。

見到永王的時候,他正在寫字。有人說由字可以觀人,永王的字也跟他的人一樣,鋼硬、冷峭,宛如一把出鞘的劍,散發出奇寒的霸氣。

“來看看我的字如何?”

我陪笑湊上前:“好字,王爺寫的當然是好字。隻是好在哪裏我就不知道了,您知道我不識字的。”

永王點點頭:“我倒忘了。不過黎大人,你雖然不識字,戲卻當真演得很好,尤其昨天的一場戲,當真精彩極了。”

“多謝王爺誇獎,隻要能為王爺解解悶就好。”

永王冷笑道:“何止解悶,簡直讓我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我竟不知道,到處求賢選能,原來在我身邊就有一位高人,我卻從來沒有發覺,當真瞎了眼!”他說著抬手托起我的下巴,借著燈光仔細打量,發出嘖嘖讚歎之聲:“芙蓉如麵柳如眉,果然稱得上傾國傾城,更難得的是,又聰明又會做戲。隻可惜,戲做多了,難免是要穿幫的!”

最後一句話音突然抬高,永王眼中殺氣畢現,長袍下飛起一腳,正中我的胸口!

早在跟隨皇帝圍獵的時候,我就知道永王的力道有多強,身手有多敏捷,雙手能拉開百石強弓,還能馴服脾氣暴烈的野馬。我被他這一腳直直的踢飛出去,在牆壁上狠狠一撞,這才落了地。我掙紮了幾下,想要爬起來,可一用力,胸口頓時有如萬道刀割一般,口一張,一股血箭噴射而出。

“王爺,下官、下官犯了什麽錯?”忍住不停翻滾上來的血氣,我問,心裏還存著僥幸的希望。

永王幾步上前,糾住我的頭發,將我半身提了起來,緊接著抬起手來,反反正正打了我四記耳光,隨即又將我扔在地上。

“犯了什麽錯,你心裏不是最明白?”如果眼光也能殺人的話,隻怕我已經被永王殺死過一百次了。從未見過他如此暴怒!“你好,很好。我一直不明白,我的苦心經營怎麽會敗得如此莫名其妙?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我竟然把一隻狐狸當成了豬!”

這個比喻很好笑,我想笑的,可是一笑就忍不住要咳出血來,雙頰火辣辣的痛,嘴角也破了。“王爺說的什麽,我,下官都不明白。”

“不明白?好,我就讓你明白。”他蹲下身子,陰霾中蘊藏著火山的眸子緊緊的鎖住我的臉,“我的計劃從一開始就有了破綻,因為我本來想嚇唬一隻膽小怕事的豬,卻沒想到在這隻假扮豬的狐狸麵前露了破綻,於是這可惡的小狐狸看穿了我的用意,我暗渡陳倉,他便來個釜底抽薪,斷了我的後路,讓我隻好把銀子調換回來。小狐狸很狡猾,他把自己掩飾的很好,我雖然吃了他的虧,卻始終想不到是他。可惜,他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哦?不知他犯了什麽錯誤。”我虛弱的問,倒是真的很想知道。

“他犯了兵家之大忌,輕敵、冒進。一個人勝了的次數太多,就很容易把別人當成傻子,而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再加上有件事讓他失去了冷靜的頭腦,他情急之下便開始鋌而走險了。”說到這裏,永王搖搖頭,“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唱這一出戲。我看那出《金環記》的時候,猛然間就打了一個寒噤,一切實在是太巧了、太巧了,巧得讓人懷疑不是天意,而是人為!偏生你又那麽心急,怕我不夠明白,還用言語點醒我,你叫我怎能不生疑?”

我在心裏暗暗歎氣,我終於知道我錯在什麽地方了。永王分析的很對,連連僥幸成功讓我輕敵了,而,葉嘉穎又偏偏是我的死穴。關心則亂,便是如此!

我笑笑:“想不到王爺對兵法也有研究,實在令人佩服。”

永王不理我,又接著道:“那時候我忽然心裏一陣恐懼,難道在我身邊的不是一個隻會討好人的小醜,而是比我見到的任何人都精明厲害的角色麽?我還不敢肯定,也不願相信,於是我又回來想了一夜,想起很多很多事,本來認為很平常的事我竟突然發現出許多疑點來。然後我又找來驚風,我才知道,原來你並沒有老老實實的聽我的話,而是私自去瞧過賑銀了。一隻膽小怕事的豬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膽子?我心裏又確定了幾分。於是今天我命人暗暗的跟著你,瞧著你在刑部大牢前徘徊,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凝視著我,輕聲問:“你知道我明白這一切以後,心裏是怎麽想的麽?我很生氣,很生氣。”

這兩句他是在我耳邊說的,很輕,很慢,卻讓人打心眼裏湧起一陣寒意。

“知道計劃失敗的時候,我隻是生姓葉的和那個暗中跟我鬥的人的氣,可是現在知道了真相,我卻更想生自己的氣。我居然敗給了一個小醜,我居然讓他騙了我這麽久!”

他越說越氣,突然站起來朝著我的背部踢了幾腳。“你說,我該怎麽處置你?”

我被他踢得半晌說不出話,緩了好一會兒,才道:“王爺要殺我泄憤?王爺就沒想過,倘若王府裏莫名其妙死了個大學士,不會招來麻煩?”

永王冷笑:“本王殺人,還會笨拙到著了痕跡不成?”

我歎了口氣:“既然如此,就請王爺殺了我吧。隻要王爺別後悔。”站是站不起來了,隻要一動,全身就火辣辣的疼,骨頭好像都被拆散了,我索性就趴在地上,一副死活隨人的模樣。被殺了也好,人這麽活著,真的好累。

可永王是多疑的:“你什麽意思?”

我笑笑:“王爺認定了是我破壞了你的計劃,難道就沒想過,但憑我一人之力,怎能將事情辦周全?”

“你有同黨?什麽人?”

我輕輕側過身子,讓自己的樣子看來好一些,悠然笑道:“什麽人自然是不能告訴王爺的,不過這人本事不小,又知道我和王爺的事,我若死了,他自有辦法把這事象賑銀一案一樣捅到皇上麵前。皇上雖然信任王爺,可這左一樁案子,右一樁案子,都圍著王爺打轉,王爺再做什麽,隻怕便要縛手縛腳了。”

永王冷箭一般的眸子狠狠的盯著我,似乎要穿透我的心。可是到了這時候,我退無可退,隻好把一顆心橫到底。這已是我唯一的生路了。過了半晌,永王忽然笑了起來,很危險的笑起來:“我不殺你,可我有辦法讓你比死更痛苦,別忘了,你還有籌碼在我手上。”

不錯,嫂嫂,兩個侄兒,還有葉嘉穎,一個個都是我的致命傷,我的心沉了下去。“王爺,咱們作個交易如何?我保證不會再對王爺造成一絲一毫的威脅,請王爺放過我的家人。我,就任憑你處置。”

永王傲然道:“你有資格跟我談交易麽?”

我笑了:“王爺是玉,我是石;王爺要創宏圖偉業,而我隻求一家平安。難道王爺將要富有天下還容不得幾條賤命麽?若果真如此,匹夫一怒,拚個玉石俱焚,王爺莫怪。”說完,我閉上眼睛,不再看他,似是把握十足,又似是聽天由命。

過了好一會兒,我聽見永王低低的笑聲:“好厲害的一張嘴,我現在倒真有幾分喜歡你了。”張開眼,他正在我麵前,用一隻手指頂起我的下巴。“不錯,一條賤命,我要它做什麽?不過我倒是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辦法,一個可以讓你比死更難受的方法。”

心在曖昧的笑聲中凍徹,透出苦澀的氣味。這些年我裝瘋賣傻試圖躲掉的,原來最終還是逃不過。這是不是就叫“定數”?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心裏或許會好受一些。擠出一個笑容,我不知道那看在他眼中是甜笑還是苦笑,這是我僵硬的臉唯一能有的笑容了。“我能不能求王爺一件事?”

“你說。”

“放了……葉嘉穎。”手輕輕一扯,衣服慢慢的自肩頭滑落下來。

我忽然記起了阿月。那是以前在戲班時候的夥伴,比我大幾歲,生得很是清秀俊美。我第一次登台的時候,他已經是名角了。那天晚上很多人來看戲,其中有一位黃老爺,送了許多東西來,然後阿月就跟他走了。半夜裏我聽見有聲音,起來一看,阿月正在換衣服,他退下來的褲子上,有好大一灘血跡。

我記得我當時是嚇了一跳,張口想叫,卻被阿月堵上了。我用驚疑的眼睛看著他,忽然間明白了這灘血的意義,又羞又怕。阿月隻是啐了我一口:你裝什麽裝,幹咱們這行的還不是早晚有這一天?你這個模樣,是指定跑不了的。

我怔怔的問:疼嗎?

阿月歎了口氣:疼還是小事,就是好像少了什麽東西是的。哎,跟你說了也不明白。有什麽辦法呢?誰叫咱們是唱戲的。

他忽然緊緊的抓住我的手:你要是不想,就想法子逃出去,跳出去!做人上人,再不被別人欺負!

阿月的話我一直記著,所以當我有機會見到皇帝的時候,我用盡一切來討好他,作了阿月所謂的“人上人”。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人上人”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就象我,始終也逃不了以身侍人的命運!

永王的動作並不溫柔,那種粗暴帶著些惡意懲罰的性質,完完全全的泄憤,毫不留情的掠奪。我想如果這時我求幾句饒,哪怕露出些害怕的神情,也能緩和永王的怒氣,讓他的動作變得輕柔一些,讓自己好受一點。可是,我就是做不出來。就算在他貫穿我,劇痛麻痹了我的全身那一刻,我也努力的不讓自己吭一聲。

我是一個男子,我並不十分看中所謂的“貞操”,就當是被狗咬一口好了。可是我知道,倘若我求一句饒,哭上一聲,我就真正的輸了,不但在永王麵前永遠也抬不起頭來,我也永遠看不起自己。雷霆遠曾經說過我“倔強”,我以前並不覺得。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圓滑很懂得變通的人,很容易被情勢所逼,做出違背自己本願的事情,學不來葉嘉穎的寧折不彎。現在看來,也許真有些倔強在骨子裏吧。

“高興些,你不是自願的嗎?別讓人以為我是在對你用強。”高興些?好吧。我忍住疼痛,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容:“王爺。”

他似乎一怔,動作停了下來,又現出那天那副奇怪的神情。突然揚起手來,狠狠扇了我一個耳光:“不許你這樣笑!”猛然用力,再次挺入我的體內,開始了又一輪更加瘋狂的掠奪。

好痛。身體被迫瘋狂的搖擺,我覺得自己好象在急風怒濤中的一條小船,被狂暴的海浪翻卷上天,再重重地跌落下來,而下一刻又不知會被拋向何方,也不知道將會在哪時哪刻粉身碎骨。意識漸漸模糊,身體經曆的痛楚似乎也已經到了極限,慢慢被麻木所取代,恍惚中有人在輕輕叫我。不,不是叫我。那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煙兒,煙兒。是誰?努力地張開眼睛,眼前的情景讓我感到混亂。那是永王嗎?為什麽他的表情會那麽溫柔,我從沒見過的溫柔。他輕輕的抱起了我,臉貼在了我的臉上,聲音充滿了愛憐,柔得可以讓人融化:“煙兒,我不會讓你死的,不會讓你再在我麵前消失。我的……煙兒。”永王怎麽有這樣柔情的一麵?嗬嗬,我一定是在做夢了。

其實我並不討厭噩夢,有的時候我甚至希望我在做惡夢。就象那一年的水災,無數個夜晚我都在期盼,期盼著一切隻是個噩夢,第二天早晨醒來,我又可以看到哥哥的笑臉,喝嫂嫂煮的粥。因為現實永遠比噩夢更加可怕。可是這一次,我卻是被難忍的劇痛驚起,連質疑這是個噩夢的機會也沒有。沒有看到永王,這讓我鬆了口氣,窗外傳來陣陣鳥叫聲,天光已大亮,想是永王去上早朝了吧。

“大人。”有個顯得遲疑的聲音在叫我,順著聲音看去,石驚風那張英挺方正的臉上充滿了擔心。他也在看我,目光不知道了哪裏,突然一滯,臉上紅一白一陣的轉過頭去。我低下頭,見上半身露在棉被外麵,半敞的衣襟間,清晰地印著幾處豔麗紅痕。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象征醜陋的痕跡,竟是如此妖豔動人。這個時候如果驚呼一聲再把棉被蓋上已經晚了,該知道的對方已經知道,多餘的掩飾反而顯得矯情,讓自己更加尷尬罷了。我裝作若無其事的起身,慢慢的整理衣衫。

“王爺呢?”

“王爺上朝去了,他說讓大人好好休息。還有,他讓我告訴大人,那位葉大人已經放出來了。”

“是嗎。”正在綁衣帶的手一頓,我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可笑的交易:我自願獻身永王,條件是他放了葉嘉穎。

輕輕的歎息,目的達成,心中卻是充滿了苦澀。這一仗,我失去了太多!

“大人!”一聲激動的呼喚,緊接著是雙膝著地的聲音。轉過身,石驚風正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大人,驚風對不起你,王爺問我話,我必須以實相告,我不知道會害你這樣!你,你殺了我吧!”抽出長劍,雙手捧著高舉過頭。

明亮的劍身有些晃眼,我定了定神,看著這個痛心疾首的男子。我知道一切不能怪他,我知道我應該扶他起來,可我沒有動。真奇怪,當我麵對永王殘酷的麵孔時,我可以讓自己冷硬,可以和他針鋒相對,可以不當這身體是自己的。可是現在麵對石驚風懺悔的臉,我的心卻抽搐起來,一直被壓抑的恥辱、恐懼、委屈、憤怒如翻江倒海而來,瞬間將我吞沒!

我慢慢拿起長劍,比劃了幾下,冷笑一聲:“不必了!”將劍甩在地上,舉步便走。 

“大人留步。”人影一晃,石驚風攔在了我的麵前。

“怎麽?王爺說了不讓我走?”見他搖頭,我又惡意地上一句,“還是你也瞧出便宜,想要分一杯羹?”我說著,拉著他的手來到胸前。

“不,不是!”他象觸電一般縮回了手,俊臉漲得通紅,“我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我雙眼一翻,“滾!”身手將他推開。見他一個趔趄幾乎跌倒,我反而有一種難言的快感。踉踉蹌蹌地出來,沒有人攔我,所有想攔我的人都被石驚風出聲喝止了。身體還是很痛,每走一步都象要裂開似的,兩腿間黏黏膩膩的,想是流血了。也好,流幹了就幹淨了。

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的人已經來到一條幽靜的小巷中。這巷子我是認得的,進去第三家就是葉嘉穎的府邸,我曾好幾次在這裏徘徊,卻一次也沒有進去過。進去!去找他!去跟他說說你的委屈,去把一切都告訴他!心裏有個聲音在對我這麽說,一次比一次強烈,我想見他!沒有一次比現在更想見他!

我遲疑著,慢慢邁出了腳步。“讓開,讓開!”響亮的聲音在身後心急地催促,一隻手推來,我站立不穩倒在牆上,眼看著一頂轎子從我身邊急匆匆走過。

我掙紮著站起來,見那轎子就停在葉府的門口,一個家丁打扮的人上去叩門,裏麵似乎喊了一聲,緊接著,一個人匆匆走了出來。見到這個人的一瞬間,我的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動,我想叫他,張開嘴發不出聲,想走過去,雙腳卻象在原地生了根一樣,邁不出半步。轎簾被掀開,一張美麗的臉孔露了出來,看見葉嘉穎,輕輕的一笑。而對方,也回她一笑。

我就僵硬在這一笑中。五雷轟頂也及不上這一笑的威力,我被炸得屍骨無存!哈哈,原來是這樣!我早該想到的。我算什麽呢?輸掉了一切,又為了什麽?為了什麽!小醜,小醜,活脫脫一個小醜!那兩人攙挽著,消失在關閉的大門裏。眼前一黑,身子搖晃起來。

“大人。”一隻手伸出來,扶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我轉頭,對上石驚風關切的眼眸。

“走開!”我低喝,摔開他的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頭好暈,才走出一步又險些跌倒,被他從後麵扶上來。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咯咯地笑:“你要覺得虧欠了我,就為我做一件事。”

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怕人,他明顯吃了一驚,小心地問:“大人要驚風做什麽?”

拉住他的衣領,讓我們之間的距離縮到最短,我指著葉家的大門:“你去,把葉嘉穎,給我抓來!”

“大人,你何苦……”

“你不去就算了!”我臉色一變,掙紮著走開。所有的人,都隻會說空話。所有的人,都這樣不可信!走出了好遠,我才聽到身後石驚風的聲音歎息似的道:“如果大人執意,驚風就……如你所願!”

***

哈哈,我一定是瘋了,哈哈。我一定是瘋了,可笑的是連石驚風也跟著我一起瘋,當他將昏迷中的葉家穎帶到我身邊時,我還象做夢一樣。葉嘉穎,他現在雙目緊閉,不會再用那樣冷淡的目光看我,這讓我感到很安心。他臉上的線條是那樣柔和,那樣平靜,我顫抖的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張臉,然而當手指觸及他麵頰的那一刻,又象被打到一樣縮了回來。我不敢!手指在他身上戳了一下,葉嘉穎輕輕呻吟了一聲,悠悠轉醒。茫然的眼睛向四下一轉,看到我的時候,臉色驟變,翻身坐起。

“怎麽是你?我這是在哪裏?”

“在我家裏,我的臥房裏。”忍住因他驚怒的神情帶來的心痛,我冷冷的答道,又加了一句,“在我的**。”

短暫的驚惶失措後,他似乎恢複了平靜,定定的看著我:“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綁架朝廷命官?你不怕觸犯王法?”

我笑了:“怕?我怕什麽!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可怕的?哈,哈哈!”王法?別人觸犯王法便可以,我為什麽不可以?叫他們來殺我呀,來抓我呀!

“你瘋了。”

“不錯,我是瘋了,我也覺得自己瘋了。”我踉蹌的來到他身邊,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拉近,“葉大人,你是明白人,全天下就你最明白。你告訴我,什麽是善,什麽是惡?怎樣算瘋,怎樣又是清醒?”

他清冷的眼眸中現出了些異樣的東西,嘴張了張,卻沒有說話,猛然用力一推,將我推倒在床沿。“我不跟瘋子說話!”

想走?沒那麽容易!我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帶,他便被重重地甩落在**,我合身撲上去,壓住了他掙紮著想爬起的身子。

著迷的描繪他眼部的輪廓,我道:“我喜歡你的眼睛,看起來永遠那麽明澈,像一麵鏡子,把什麽都照出來,活得坦然,不必隱瞞自己的想法。我也喜歡你的骨氣,你是全天下最清高的人,不肯對現實有一點妥協。可是,清高的葉大人,你就這樣看不起別人了嗎?看到別人在泥汙中苦苦的掙紮,你不會有一點的同情,反而不屑的走開,嘲笑那人的下賤麽?你以為你的清高是怎麽來的?你以為真是永王好心放你出來?”你可知道有個人為了維護你的清高卻換來一身泥汙?你,可知道?

他冷冷的看著我,似乎明白了:“上那張奏表的時候,葉某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即便不成功,卻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憾!倘若葉某這條命是用什麽卑劣手段得來的,葉某情願一死,沒的壞了清名!”

心涼了半截,我果然是自取其辱,人家根本不領情!倘若他知道我給永王,恐怕還要鄙棄我是終究是戲子出身,怎麽也脫不了下流路數吧?狠狠地捶頭,我真是個傻子,也罷!“好,我告訴你,你的命就是我用‘卑劣’手段換來的,你若不領情,也可以,隻要答應我一件事,咱們就算兩清。”

“你說。”回答的幹脆利落。又一陣心酸,他竟是那樣急於和我撇清關係!也好,就讓我來斷個徹底吧!扯開他的衣襟,我輕輕的去吻他的脖頸。

“你做什麽?你、你怎能如此?”葉嘉穎又驚又怒,奮力想要推開我,可他一個文弱書生哪裏是我的對手。

“你掙得脫我麽?你不願欠我的情,就讓我抱一次,然後咱們就再沒瓜葛。”而我,也可以死心了。

他放棄了掙紮,又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用我不明白的複雜眼神看我,好久,才下決心似的屈辱地轉過頭去:“隨你的便!”

我俯下身子,虔誠地、癡狂地吻他的額、他的眼,吻他唇的時候,被他閃過去了,落在臉頰上。然後是他的頸、鎖骨,再來是胸前的兩顆茱萸。到底是書生,他的身形很單薄,光滑而白皙的肌膚因我的親吻而泛出淡粉色。不知是羞恥還是害怕,他身子微微顫抖著,象寒風中的小花,惹人憐愛。

好美!我迷醉了。張口想要在這可愛的身體上留下我的痕跡,可是!全身一震。這真是我要的麽?

難忘以詩論友、把酒論交的日子,難忘蕭瑟和諧那一瞬間劃過心靈的悸動。他是我浮沉宦海後第一個敞開心扉麵對的人,在他身上,我找到了自己一直渴望卻得不到的東西。我愛他的坦蕩,愛他的一身潔白,勝於愛我自己!

現在,我要親手毀了他麽?毀了我拚命要維護的東西?不,不是!我霍的站起。

“跟我來!”

入了夜,道上十分冷清,見不到幾個人,我帶著葉嘉穎,一路來到小河邊。這條小小的河流仍在脈脈地流淌,象我們初見麵時一樣,蕩漾著瑩瑩月光。

“還記得麽?咱們第一次見麵,你喝醉了酒,嚷嚷著要去給我把月亮捉來,帶回家裏賞玩。”我指著河水,神態高傲的猶如一個帝王,一個失去了國家仍想保留他可笑自尊的帝王,“想報恩的話,你就去把月亮給我撈上來。”

我知道這是一個無禮的要求,等著看他暴怒的樣子,可是他隻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便一躍潛入水中。他一跳下去,月亮就碎了,象一片片碎了的心。我坐在岸看,看他一次一次從水中鑽上來,再沉下去。每一次他出現,月亮就心碎一回。這場景好熟悉。仿佛記得,很久以前也有這麽一次,隻不過水中的人換成了我。 

可笑的是,我一次一次潛入水中是為了救他,而現在,他卻是為了要擺脫我。水中的月亮,比天上掛的那個還要美,一種虛幻的美麗,隻要輕輕一碰就碎了。而我的願望,隻怕也如這水中月一樣,美麗而虛幻,終究成空!

“夠了!”我高叫,“你上來吧!”

他慢慢的爬上岸,全身的,水珠從他臉上、身上滑落,他也不加擦拭,隻是冷冷地看著我。

“我改變主意了,你走吧。就當……我從來不曾認識你,你也從不曾見過我!”得不到的再怎麽強求也終是得不到!苦苦的糾纏,纏過了自己也纏住了別人,該放手了。

似乎不敢相信,他眨了眨眼睛,卻沒有動。

“怎麽?我放過你了,你還不走?還是,你又留戀我了?”我哈哈大笑,揮揮手,“可惜,我已經對你沒興趣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長吟聲中,我大踏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