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的十三區,滬杭鐵路橫穿而過,滬上諸多工廠設立於此。唐劍行穿過被紡織廠排汙弄得奇臭無比的土路,又繞過建在廠區周邊的棚戶區,最後在鐵路邊搭建的臨時棚房內找到了毛永福。

說是棚房,其高度不過一米三,甚至連小孩子都要弓著背進去。棚房不能搭高了,一是廢料,二是怕警察來拆。

於其說是房子,還不如牛棚。房子裏躺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孩,頭上還蓋著灰黑灰黑的布條。毛永福正在門口張羅點火燒水熬藥,動作麻利老練,從棚房門口堆的廢棄木料,找了幾塊結實耐燒的木料,用柴刀劈成小條。

唐劍行靜靜地看著毛永福忙碌地準備熬藥,並把撿來的生菜葉子收拾幹淨,一會功夫臉上已經是黑一塊灰一塊。

躺著的小孩聽到了門口的動靜,嘴裏輕微的艱難的喊著:“哥哥,我渴。”毛永福弓著身子擠到弟弟的傍邊,從口袋裏拿出一顆糖,細心地撥開外麵的鋁紙,猶如在撥開最珍貴的東西。然後拿去果糖放在弟弟的口邊說道:“永壽,哥哥還在燒水,等下好了哥哥給你喝,你看,今天哥哥買了一顆糖,你先含著,可甜了。”

毛永壽張開嘴美滋滋的吞進了嘴裏,看的毛永福咕嚕吞了一口口水,可他不舍的買兩顆糖,他需要把剩下的錢重新去進點貨,賣賣煙賣賣報,好維持生計。

從32年在上海開始流浪,那時候兩人一個十歲、一個八歲,兩兄弟相依為命,賣報紙賣香煙還能維持生計,要不是永壽病了,毛永福是不會賣了最後吃飯的家夥為弟弟買藥的,他清楚的記得三弟岸龍就是一年前發熱死的,這成了他心中難言的痛。因為他在媽媽麵前發過誓,要照顧好兩個弟弟的,他食言了。

決不允許唯一的弟弟再離他而去,他心中的絕望,無助,誰能知道?他曾經向死去的媽媽保證,保護好弟弟們,不做違背良心的事。

但是,他真的走投無路了,如果自己通向地獄能救回自己的弟弟,他願意去死。但是,今天他後悔了,如果不是今天那個好心的先生,也許,兄弟兩人都會在病痛無助中死去。

鄭讕從沒有見過人會生存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之中!她知道社會上有窮人,但腦子中最多是浪漫文人筆中那些靠勞力吃飯的工人,那些交不起稅的可憐農民而已。以為這就是天下最窮的人了。

真相遠遠比這些殘酷。浪漫文人是不願意去提起這些人的,不是他們不知道,而是選擇性的躲避,也許連他們自己都害怕這樣的社會。而有良知的文人總是不惜一切的揭開那個奇臭的蓋子,讓真相大白於天下,顯然這種文人曆朝曆代都沒有人會喜歡,政府不喜歡找麻煩的文人,有錢人不喜歡,因為文中的矛頭若隱若現地指向他們。

鄭讕善良的內心被觸動了,輕聲問道:“唐哥,他們太可憐了,幫幫他們吧。”

唐劍行當然不會拒絕鄭讕的要求,但是畢竟自己遠比鄭讕長了幾百年眼光,他清楚即使在幾十年後,這樣可憐的人也還沒有絕跡!直到他爺爺執政,強製把政府考核與最低生活保障無漏洞相結合,才讓這種悲劇真正走進曆史的墳墓。

唐劍行牽著鄭讕的手,走過滿是坑坑窪窪黑色積水的地麵,靠近兩兄弟的棲息之地。

還沒等他們走進,毛永福拿起一根木柴戒備的站起來喝道:“誰!”

“別擔心,永福!”

毛永福見是給他錢的那位體麵先生,主動的放下了木棍,走上幾步突然又停下來,問道:“先生找我是要我還錢嗎?”

“永福,我叫唐劍行,你喊我唐哥吧。我不是找你來要還錢的,隻是覺得你像我認識的故人孩子,才跟你過來問問。”

毛永福的表麵毛孔頓時豎起,他最怕別人打聽他的來曆。他的媽媽臨死之前交代他一定不要隨便給陌生人說自己的身份,後來剛到上海的時候,大同幼兒園的保育阿姨也是特別交代不要說自己的身份,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流浪的日子裏甚至自己都忘掉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來曆。這些人卻說認識自己,毛永福內心深處的危機感自動保護起自己。

“唐先生,恐怕你認錯人了,我們沒有親人。”

唐劍行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走到棚房,弓著身體坐在發燒的永壽邊上,用手背試了下額頭的溫度,唐劍行估計起碼超過39度。於是連著很薄的被子抱起十歲的永壽,走出棚房。

目光炯炯的盯著試圖阻攔的毛永福,說道:“如果永壽有事,你打算怎麽跟楊姨交代呢?

攔在唐劍行麵前的毛永福聞言吃驚的放下了張開的雙手,喃喃的問道:“唐哥,你怎麽知道二弟叫永壽的?”

毛永福確信,不管是國民黨還是**都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初名,即使在大同幼兒園的時候都是用的岸英、岸青、岸龍的大名。真正能知道初名的,除了父親還有死去的母親,隻有幾個親屬才知道,譬如毛澤覃等。

毛永福已經開始相信唐劍行是他的親屬了。於是乖乖的跟著唐劍行走出了十三區貧民窟。

唐劍行把毛永壽送進了廣濟醫院,39度高燒是很危險的,即使知道永壽最後挺過去了,但是也不能坐視不理。鄭讕給兩兄弟買了一身嶄新的衣物,讓醫院的工人給兩兄弟洗完澡後,親手幫他們換上了幹淨的衣服。

看到兩兄弟狼吞虎咽地吃醫院打來的飯菜,鄭讕的眼睛又有點濕潤。等他們吃晚飯,怕他們無聊,還給兩人看自己繪製的《藍精靈》原稿。

兩兄弟跟鄭讕很投緣,尤其是在看到漫畫書後,對這個輕鬆好笑精彩的故事,更是愛不釋手,不停的和鄭讕談阿滋貓怎樣怎樣倒黴、談笨笨怎樣怎樣的好笑。。。

毛永福覺得今天是自己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甚至快樂的有點不太真實。可以說,從三兄弟跟媽媽一起被關進監獄,沒有一天不是在擔驚受怕中度過的。31年,上海的黨組織被破壞,他們和其他小朋友徹底的陷入絕境,再沒有人管他們的生活,很多小朋友陸陸續續被安排到一些不認識的家庭之中,自己兄弟兩人也住進了一戶人家,後來,這戶人家也容不下他們了,被趕出了大門,算起來足足在上海流浪了三年。

毛永福並不恨誰,甚至連趕出他們兄弟兩的那戶人家他也沒真心恨過。剛開始還恨自己的父親,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父親走上了一條拋妻棄子的道路,媽媽的命運、三兄弟的命運已經完全被父親牽連進去。但是,三年極端貧困的生活,讓他們用最純真的視線看待這個世界,內心深處,毛永福已經放棄了對父親的恨,他從內心中升起了對父親幹的事情的理解,他現在還搞不清楚到底是誰讓他和像他一樣的人了無生路,是誰讓他們對生活沒有希望?但他知道這個世界應該改,不改像他們一樣的人沒法活下去!

十三歲的孩子,對世界已經有了初步的認識。而永壽更簡單一點,想的東西比永福少一點。在醫院的有效治療下,第二天高燒就退了,精神比昨天好了很多。

鄭讕帶著早餐來給兩兄弟的時候,兩兄弟高興的大聲喊著“姐姐!姐姐,下一集、下一集。”

在那個極端缺少精神糧食的年代,《藍精靈》能夠給小朋友帶來的快樂是難以想象的。鄭讕原來一直以成人的視野來看這個故事,但是發現毛氏兄弟這麽喜歡這本書,也是很有成就感。

兩人大聲的嚷嚷,引起了另外病床的家長不滿。正要過來提意見,那個床的小朋友已經拉著家長的手,指著永壽手上的漫畫書問道:“爸爸,我也要看藍精靈,你給我去買吧。求求你了。”

田壽昌先生疑惑的問道:“藍精靈?”眼睛則看向了鄭讕那邊。

鄭讕大方的回應,“小朋友看的小書,這位小朋友要看的話,和我弟弟們一起看吧,可別爭搶,這是姐姐的原稿哦,弄壞了可沒了。”

田壽昌來了興趣,雖然這段時間國民黨有抓自己的風聲,讓他精神緊張,但是對於文學發自骨子的愛好,還是勾起了他的好奇。

是什麽故事讓這些小朋友這麽癡迷?

“這位小姐,能不能給我看看你的手稿?”

鄭讕見田壽昌戴著眼睛,文質彬彬,應該是文化人士,也就把手中小朋友看過的手稿遞給他。

田壽昌翻看稿子,立馬被裏麵誇張的畫風,個性的表達吸引了,隨著內容的展開,田壽昌不知覺的陷了進去,偶爾還會發出嗤笑,這些小東西太好玩了。

確實是適合小朋友的有趣故事,沒有多少大道理,但是故事精彩,畫麵引人入勝,是很不錯的作品。

一小冊的稿子十多分鍾看完了。田壽昌還稿子的時候,已經表現出了文人對文人的那種尊敬。

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鄭讕。

“小姐,我是《南國周刊》的田壽昌,我覺得這個故事很好看,如果您要刊登的話,我們可以聊聊。”

“田先生的南國周刊,太過於成人了,不太適合藍精靈這樣的純兒童作品。”說話的是剛過來的唐劍行。

鄭讕見唐劍行回來了,開心的跑到身邊膩了起來,完全沒有把田漢的提議當回事,哎,熱戀中的女人,是完全沒有事業心的。毛永福和毛永壽兩兄弟,則很有禮貌的跟唐劍行打招呼。

唐劍行很自然的輕輕摟抱了下鄭讕,然後摸了摸兩兄弟的頭。接著,打量起這個左聯文學界的傳奇人物。

不管從哪個角度說,這個文學巨子的地位名副其實,光看其填寫的《義勇軍進行曲》就足矣。盡管後世有這樣那樣的傳言,但是這完全不影響唐劍行對他的評價,人無完人,要把一個人變成聖人是殘忍的。

唐劍行主動伸手跟他握著一起,“田先生的作品,對喚醒國人反對帝國主義意義非凡。你的新作《回春之曲》拜讀了,這對認清日本人的真實麵目,喚起人們抗日救亡有積極意義。某種程度上說,我也是您作品中的高維漢。”

田壽昌一臉的迷糊,不認識此君啊!《回春之曲》才出來小範圍地傳播呢,他是如何知道的。

“先生自比高維漢,難道先生來自南洋?”

唐劍行笑而不答,介紹道:“認識一下,我叫唐劍行。”

田漢大驚!驚呼:“莫非先生就是近來滬上財神之稱的南洋巨商唐劍行,唐先生?”

“不敢稱財神,隻是力所能及地為國家工商業做點事,說到底我是商人,虧本的生意我不做的。”

唐劍行的真誠玩笑,換來田漢爽朗的笑聲。

“在唐先生麵前談生意,就像班門弄斧,讓你見笑了。隻是覺得這麽好的故事,不發出來,對小朋友是巨大損失呢,再說我也有私心,好讓我兒子早點看到此書,讓他開心。”

唐劍行笑道:“田先生說的不錯,這麽好的東西確實要早點跟小朋友見麵,隻是滬上專門的兒童讀物較少,找不到合適的媒體,所以打算成立個華夏迪斯尼產業公司,專門經營小朋友的快樂童年,你覺得怎麽樣?”

田漢一愣,這人與人的境界確實差別大啊!自己想到的隻是出本書,而這個傳奇的唐老板,一開口就是兒童快樂產業,難怪自己和他的生意的規模完全沒有可比性。

鄭讕聽不明白這個是什麽產業,於是問道:“唐哥,這個公司是做什麽生意啊,怎麽才能帶給小朋友快樂呢?”

唐劍行笑道:“不急,等具體的方案書出來了,你再研究下,到時候我們再討論到底如何做。”

鄭讕覺得唐哥不太想在外人麵前談生意的事情,於是乖巧的點點頭,沒有繼續問。

等唐劍行給毛氏兄弟辦了出院手續,留了一個電話給田漢。表示希望能在上海認識一些喜歡文學的愛國青年,如有需要他幫助的話,可以聯係他,他願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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