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大約是二十年前,我曾在一幢學生宿舍裏住過。當時我十八歲,才剛上大學

而已。爸媽擔心我一來在東京人生地不熟,二來又是頭一次離家,所以幫我找了這個宿舍。

這兒不但供應三餐,而且設備齊全,兩老都覺得,即使是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初出茅廬的少

年,也應該能夠適應才是。當然,錢也是個因素。住宿舍的花費要比一個人過活便宜得多

了,因為你隻要準備好棉被和台燈,其他的就都不必買了。如果可能,我自然希望一個人租

個公寓,過得舒服自在一些,不過,一想到私立大學的入學金、學費,還有生活費,我就不

好意思開口了。何況,隻是找個地方棲身而已,並不需要太講究。

這幢宿舍位在東京都內一個視野良好的高台上。占地很廣,四周還圍著高高的石牆。一

進大門,迎麵便是一棵高大的櫸樹聳立在那兒,樹齡少說也有一百五十年。站在樹底下仰頭

一看,天空都教綠葉給遮得無間無隙。

水泥道是繞著這棵巨樹的,之後才成一直線穿過院子。院子的兩側分踞兩棟三層樓高的

水泥建物,平行並排。這種大型建有許多窗子,看上去總給人一種像是由公寓整修而成的監

獄,或是由監獄整修而成的公寓的感覺。不過絕對不會有不潔或陰暗的印象。從敞開的窗子

你可以聽見收音機的聲音。而且每一個房間的窗都是乳白色,就算曬了太陽也看不出褪色的

痕跡。

從水泥道上往前直走,迎麵是一棟二層樓建,正是本都。一樓是餐廳和大型公共澡堂,

二樓則有禮堂和幾個會議室,甚至也有貴賓室,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用來做啥的。本部旁邊是

第三棟宿舍,也是一棟三層樓建。院子很大,綠色的草皮上有台水車溜溜地轉來轉去,陽光

在車子上閃閃發亮。而本部後麵,則是一塊棒球和足球兼用的場地和六個網球場。設備的確

是盡善盡美。

整個學生宿舍隻有一個基本的疑點。它的經營者是一個以某極右派人士為中心的財團法

人,而它的經營方針這自然是我個人主觀的看法扭曲得相當蹊蹺。你隻要翻翻住宿手冊和宿

舍條規就能知道個大概了。“教育的基本方針在於為國家培育有用的人才”,這是宿舍的始

創本意。許多財界人士表麵上是出於讚同才捐出個人財產,但實際上的用意則曖昧模糊,和

這社會上的其他團體沒有兩樣。沒有人知道他們真正的目的。有人說這隻是單純的避稅對

策,也有人說是一種沽名釣譽的行為,更有人說他們是藉口蓋宿舍,目的隻是想把這塊一等

土地以類似詐欺的方式弄到手而已。還有人說,其實都錯了,真正的用意要更複雜得多了。

他說,經營者是打算以住宿生為班底,組成一個政經界的地下派係。不過,事實上宿舍裏確

實有個特權集團,專門吸收住宿生中的佼佼者為團員。詳細的情形我雖不很清楚,但我知道

他們每個月都要召開好幾次的研究會,經營者也參與其中。聽說隻要加入為團員,將來便不

愁沒有工作。眾說紛紜,我實在也無法判斷究竟孰是孰非,但這些說法有一個共通點,即

“反正這鬼地方是有些蹊蹺的”。

盡管如此,從一九六八年春到七Ο年春的兩年,我就都在這個“有些蹊蹺”的宿舍度

過。要是有人問我,為什麽能在這種“蹊蹺”的地方過了整整兩年,我也答不上來。如果隻

是過過單純的日常生活的話,管他是右派也好,左派也好,是偽善也好,偽惡也罷,對我來

說根本沒有什麽差別。

每天一早,莊嚴的升旗典禮便揭開一整天宿舍生活的序幕。當然也播放國歌。

就好比說進行曲離不開體育報導一樣,國歌自然也離不開升旗典禮。升旗台就安置在院

子的正中央,不管從那一棟的宿舍窗口都看得見。

主持升旗典禮的是東宿舍(我住的宿舍)的舍監。他長得高頭大馬,目光銳利,年紀約

在六十歲左右。滿頭怒發混雜著幾許白發,曬黑了的脖子上有道長長的傷痕。聽說他是陸軍

中野學校出身,但不知是真是假。在他身邊有個彷佛是升旗幫手的學生,沒有人知道這個學

生的來曆。他理了個小平頭,老是穿著學生製服,也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住哪個房間。我從

不曾在餐廳或澡堂裏遇過他,是否真是學生也不知道。不過因為他總是穿著學生製服,想來

大概是學生吧。否則實在也猜不出來會是什麽人。和“中野學校”先生不同,他長得矮矮胖

胖,膚色白皙。就是這麽一對寶,每天早上六點準時在宿舍的院子裏升旗。

剛搬進宿舍時,好奇起見,我常特地在六點鍾起床參觀這項愛國儀式。早上六點正,幾

乎是和收音機的報時分秒不差,這對寶便出現在院子裏,“學生製服”不消說,自然是穿著

學生製服,外加黑皮鞋;而“中野學校”則一身運動服打扮,外加一雙白色布鞋。“學生製

服”提著一口薄薄的桐木箱,“中野學校”則提著一台新力牌的手提錄音機。“中野學校”

將錄音機放在升旗台邊之後,“學生製服”便打開木箱。箱子裏放著一麵折得四四方方的國

旗。這時,“學生製服”恭恭敬敬地將國旗遞給“中野學校”,好讓他為旗穿繩,然後“學

生製服”便按下錄音機的電源開關。

“我皇治世”(譯注:日本國歌名)國旗攀著旗竿,冉冉上升。

唱到“小石的……”時,國旗才升到旗竿中央,唱到“暫且……”時,旗子已經升到頂

端了。兩人挺直腰(立正),目不轉睛地仰望國旗。如果這時天空晴朗,又吹著風的話,那

可真是一幕感人的景象了。

傍晚的降旗典禮和升旗典禮大致相同。隻不過順序正好和早上相反。傍晚時是讓國旗冉

冉下降,然後收進木箱子裏。晚上不掛國旗。

為什麽晚上不掛國旗?我不知道。晚上這段時間,國家還不是一樣存在著,還不是有很

多人在工怍?像是火車、計程車的司機、酒吧小姐、上夜班的消防隊、大樓的夜間警衛等。

而這些人都得不到國家的庇護,我總覺得很不公平。但也許這其實並不挺嚴重罷!大概也沒

有人會注意這些罷?會注意的大概隻有像我這種人!再說,我也不過是一時心血**,突然

想到而已,也沒打算再深究下去。

宿舍分配房間,原則上是一、二年級學生兩個人一間房,三、四年級學生則一人一間。

住兩個人的房間約六個榻榻米大,呈長方形,房間盡頭的牆壁上鑲著一麵鋁門窗,窗前則分

別安上兩組可以背向讀書的書桌椅。在房門口的左手邊還放了一張雙層的鐵床。家具看來都

極簡單牢固。除了書桌和床,另外還有兩個櫃子,一張小小的咖啡桌,一個固定了的架子。

再怎麽往好的方麵想,你也絕對沒法說這是個詩情畫意的環境。大部分的房間架子上都擺著

電晶體收音機、吹風機、熱水瓶、電熱器、即溶咖啡、茶包、方糖、煮泡麵的鍋子和簡單的

餐具等等。在水泥壁上貼了些“平凡出擊”裏的裸照,或是一些不知從哪兒撕來的小電影的

海報。也有人開玩笑地貼了兩頭豬**的照片,不過這算是極少見的。大部分都是貼**或

年輕女歌星、女演員的照片。而桌上的書架上則擺了一些教科書、字典、小說等。

由於住的是清一色的男生,大部分的房間都髒得不像話。垃圾筒底黏著些發了黴的橘子

皮,被當作菸灰缸來用的空罐子,積了足足有十七公分的菸灰,一冒起煙來,就立刻倒些咖

啡或啤酒來滅火,所以房裏總是彌漫著一股餿味。每一種餐具都髒兮兮的,到處更是都黏著

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地板上也盡是些泡麵袋子、空啤酒瓶、蓋子什麽的。但就是沒有人會想

到要拿支掃把將這些廢物掃進畚鬥,再拿到垃圾桶去倒。因此,隻要一吹起風,地板上的灰

塵便跟著飛揚起來,弄得房裏灰蒙蒙的。而且,每個房間都飄著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怪味

道。味道固然是依房間不同而略有差別,但構成味道的“分子”幾乎是一模一樣。沒別的,

就是汗、體臭、還有垃圾。由於大夥兒把髒衣服全堆在床底下,再加上沒有人定期去曬曬棉

被,棉被又吸進了大量的汗水,味道就臭不可聞。在這一片混沌之中,居然沒有致命的傳染

病發生,直到今天我仍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和他們比起來,我的房間卻幹淨得像太平間一樣。地板一塵不染,玻璃窗閃閃發

亮,棉被一星期曬一次,鉛筆好端端地收到鉛筆盒裏,連窗都一個月洗一次。我的室友愛幹

淨愛到幾近病態。我對其他人說:“這家夥連窗都拆下來冼。”居然沒有人相信。沒有人知

道窗是必須經常清洗的。大家都相信窗一掛上去就掛個大半輩子。“他神經病呀?”他們說

道。於是,自此以後,大夥兒都管他叫“納粹”或“突擊隊”。

我們的房間不貼暴露的照片,貼的是阿姆斯特丹運河的照片。我本來貼了張**,但他

卻說:“喂!渡邊,我……我可不喜歡這玩意兒……”,然後就將它撕下,換上運河的照

片。我倒也並不是非貼裸照不可。所以也就沒說話了。不過,到我房間來玩的人看了那張運

河照片,都說:“這是什麽東西啊?”我答道:“『突擊隊』可是一邊盯著,一邊**

喲!”我隻是開玩笑地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大夥兒全爽快地相信了。因為大夥兒實在太爽

快了,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這是真的了呢!

而且,大夥兒對我和“突擊隊”住在一塊兒的事,都抱著同情的態度,但我倒不怎麽厭

惡他。隻要我把自己弄得幹幹淨淨的,他倒是不怎麽幹涉我,我反而樂得清閑。掃地是他,

曬棉被是他,倒垃圾還是他。我要是一忙起來就三天不洗澡的,等到發出臭味,他使會忠告

我該洗澡了;或是忠告我該去理發、剃鼻毛了。比較傷腦筋的是,隻要有一隻蟲出現,他就

拿著殺蟲劑繞著房裏四處噴。這時,我便隻好躲到隔壁房間的那一片混沌之中了。

“突擊隊”在某國立大學裏攻讀地理。

“我呀,正在背地……地圖。”第一次見麵時,他對我說道。

“你喜歡地圖呀?”我問道。

“唔!大學畢業以後,我想進國土地理院去做地……地圖。”

我深深體會出這世界上的人們果然是有著各種不同的希望。不同的人生目標。

這還是我到東京之後第一次有所感的事情之一。在現今的社會裏,對製作地圖有興趣、

有熱愛的人少之又少盡管實際上也不需要太多這的確教人很傷腦筋。

但是一個一說出“地圖”兩個字就開始口吃的人會想進國土地理院,實在有點詭異。

“突擊隊”並不一定是一開口就會口吃的人,可是隻要一說到“地圖”這個字眼,便百分之

百,立刻口吃了起來。

“你……你念什麽?”他問道。

“戲劇。”我回答。

“戲劇?意思是演戲?”

“不!不是。是讀劇本、研究戲劇。像拉席爾啦、伊友奈斯利啦、莎士比亞的。”

他表示他隻聽說過莎士比亞。其實連我自己也幾乎可說是沒聽過。隻是作筆記時曾寫過

罷了。

“你就喜歡這些?”他問道。

“談不上特別喜歡。”我說。

這個回答使他感到有些困惑。一困惑起來,口吃便愈形嚴重,使我覺得自己似乎很不應

該。

“我什麽都喜歡,”我解釋道:“什麽民族學呀、東洋史,我通通喜歡。隻是有時會比較喜歡戲劇,如此而已。”不過,這段說明自然說服不了他。

“我還是不懂,”他確實是一副不解的表情。“我……我喜歡地……地圖,所以才念

地……地理,所以才專程到東京來上大學,要家人寄錢給我用。可是你又是不一樣的動

機……”

其實他的動機才是正確的。但我已經懶於解釋了。之後,我們便將火柴棒折成兩段來決

定上下。結果他睡上,我睡下。

平日他總是穿著白襯衫、黑長褲,再套上一件藍色毛衣。小平頭、高個子、高顴骨。到

學校上課時則穿學生製服。鞋子、書包一律全黑,看上去倒是一副十足的右派學生打扮。所

以說,他對政冶是百分之百的沒興趣,盡管大夥兒給他起了個渾名叫“突擊隊”。他之所以

老是穿同一套衣服,也是因為懶得挑衣服穿的關係。他隻關心海岸線的變化啦、新鐵路隧道

完工等等這類的新聞事件。隻要一談起這方麵的話題,他就會一麵口吃、一麵咿咿呀呀地談

上一、兩個鍾頭,直到你想逃跑或打瞌睡為止。

而每天早上的“我皇治世”則是他的鬧鍾,隻要一聽見,他就起床。這麽看來,那堂堂

皇皇、煞有介事的升旗典禮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價值。起床之後。他便穿上衣服,然後到盥洗

室去刷牙洗臉。一開始刷牙洗臉,總是非大半天不肯出來。教人忍不住要懷疑他會不會是把

牙齒一顆顆拔下來洗。好不容易回到房裏,“幫!幫!”幾聲扯平毛巾的皺褶,將它攤放在

暖氣孔上烘幹,跟著又把牙刷和肥皂放回架子上,之後便扭開收音機開始做起收音機體操

來。

由於我習慣熬夜讀書,因此早上總得睡到八點左右。常常,他已經起床嗦嗦地開始忙,

或是開始做體操,我還是好夢方酣的時候。可是,這時若是正好碰上體操中跳躍的那一節,

我一定會醒過來。你非醒來不可。因為他每跳一次也確實是跳得很高就會震得我的**下晃

動、嘎嘎作響。我隱忍了三天。因為有人勸我說團體生活必須作某種程度的忍耐。但是到了

第四天早上,我實在已經忍無可忍了。

“對不起啦!你能不能到屋頂上去做收音機體操呀?”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在這裏做會把我吵醒。”

“可是已經六點半了啊!”他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知道是六點半啊!但是六點半對我來說還是睡覺的時間。沒什麽理由,反正就是這

樣!”

“不行呀!到屋頂去做的話,三樓的人會說話。這房間下麵是倉庫,沒有人會說。”

“那你到院子去做好了!在草坪上做!”

“那也不行呀!我……我的收音機不是電晶體的,沒有電源就不能用,沒有音樂我就不

能做體操了呀!”

他的收音機確實是古董型的,而我的雖是電晶體的,但卻隻能接收FM的音樂,這下子

可好了。

“彼此作一點讓步吧!”我說。“你還是做你的體操,但跳躍那一節就省了吧!跳起來

真吵死人了!這樣可以了吧?”

“咦!跳躍?”他彷佛吃了一驚,又追問道:“什麽跳躍?”

“跳躍就是跳躍嘛!碰碰跳的那種呀!”

“沒有啊!”

我的頭開始痛了。心裏是已經不想再計較了,但又覺得說出口的事不弄清楚又不行,我

便真的哼起NHK電台體操節目的第一首旋律,然後在地板上“碰!碰!”地跳了起來。

“你看,就是這個呀!有沒有?”

“哦!對了!是有呀!我忘……忘了。”

“所以說呀!”我坐回**說道。“就這一節省了好嗎?其他的我都可以忍受。省了這

一節,讓我好好睡覺,行嗎?”

“不行!”他爽快地說道。“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這一節省掉。十年來,我每天都做,隻

要一開做,就毫無意識地做到結束。省掉一節的話,我就完全做不起來了。”

我還能說什麽?到底還能說些什麽?最省事的做法就是趁他不在的時候,把那台可惡的

收音機扔到窗外去,但倘若真這麽做了,勢必會大大地引來一番革命。因為“突擊隊”是一

個非常愛惜自己“財產”的人。我一時語塞,呆呆地坐在床邊。

這時,他倒笑嘻嘻地安慰起我來了。

“渡……渡邊,一塊兒起床做體操不就得了?”說罷,便吃他的早餐去了。

我把“突擊隊”和他的收音機體操的事說給直子聽,直子咯咯地笑個不停。我原先並沒

打算拿它當笑話來講,但結果卻連我自己也笑了。她的笑臉即便是一閃即逝可真是久違了。

我和直子在四穀下了電車,便沿著鐵路旁的長堤走到市穀去。這是五月中旬的一個星期

天下午。早上的一場傾盆大雨在中午之前就停了,低垂鬱結的烏雲被南邊吹來的風吹得不知

去向。鮮綠的櫻樹迎風搖曳,陽光在上頭閃閃發亮。那陽光已是初夏的陽光。擦肩而過的人

們已經脫去毛衣、外套,將它披在肩上或抱在懷裏。在星期天午後和煦的陽光下,人人看來

彷佛都沈浸在幸福之中。長堤的對側有個網球場,一個年輕男人脫下襯衫,隻穿著短褲在揮

舞著球拍。兩個修女整整齊齊地裏著一襲黑色的冬製服,讓人覺得夏日的陽光對她們似乎是

莫可奈何。不過兩人仍舊帶著一副滿足的表情,邊曬太陽邊談天。

走了十五分鍾,背部滲出汗來了,我便脫下厚棉質襯衫,僅餘一件T恤。她則將淡灰色

運動服的袖子卷至上臂。運動服看上去似乎已經下水多次了,顏色褪得很好看。我記得很久

以前也曾見她穿過,但已記不大清楚了。隻覺得彷佛見過。當時,我對直子的印象並不那麽

深刻。

“團體生活好嗎?和別人住一起愉快嗎?”直子問道。

“我不知道。還不到一個月嘛!”我說。“不過也還不壞啦!至少還沒有什麽事讓你無

法忍受的。”

她在飲水處站定,喝了小小一口水,又從褲袋裏掏出白色手帕來抹抹嘴。這才彎下腰來

小心翼翼地係了鞋帶。

“喂!你想我也能過那種生活嗎?”

“你指團體生活嗎?”

“嗯!”直子說道。

“唔……那得看個人的想法了。說煩人倒也挺煩人的。規定多不說,又有一些傲個半死

的蠢家夥,還有人一大早六點半爬起來做體操。不過,一想到這種人哪兒都有,也就不那麽

在意了。你反正知道自己非得住那兒不可,就能住下去了。就是這麽回事。”

“說的也是。”她點點頭,有一會兒陷入沈思,然後彷佛想窺探些什麽似的,深深地凝

視著我的眼。仔細一看,她的雙眸竟清澈深邃得令人心驚。我從不曾發現到她有著如此清澈

的眸子。說起來,我實在也不曾有過凝視她的機會。這還是頭一回兩人一塊散步,頭一回聊

了這麽多的話。

“你要搬到學生宿舍去嗎?”我問道。

“不!不是的。”直子說。“我隻是在想,團體生活究竟是怎麽回事而已。然後……”

直子咬著唇,正想著要如何措詞,結果似乎並不順利。她歎口氣,跟著垂下眼來。“唉!不

知道!算了!”

話就聊到這兒為止。直子又繼續往東邊走,我緊跟在她身後。

在這之前,我和直子已有一年不曾碰麵了。這一年來,直子瘦得很厲害。曾經是她的特

徵的那圓圓的雙頰已然凹陷,脖子也變得纖細,但盡管如此,卻不會予入骨感或不健康的印

象。她的瘦看來極其自然、沈著。彷佛是悄然隱身到一個狹小的空間,身子就這麽自然地瘦

下去的。而且,直子也比從前我所記憶的漂亮了許多。

就這些我一直想告訴她,但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措詞才好,結果什麽也沒說。

我們到這兒來,並沒有什麽目的。我和她是在中央線的電車上偶然遇上的。她正打算一

個人去看場電影,而我則正在往神田書店街的途中。兩個人都沒有要事在身,直子便邀我一

塊兒下車,我們於是下了電車。下車之後才知道是四穀車站,如此而已。但其實並沒有什麽

特別的事非得兩個人一塊商量不可。直子為什麽要我一塊兒下車,我是一點也不懂。打從認

識開始,我們倆就沒什麽話說。

走出車站,她也不說往哪兒去,隻自顧白地劃著快步。沒奈何,我隻得跟在她後頭。兩

人之間保持著一公尺左右的距離。當然,你要想走在她身邊也並非不行,但不知怎的,我有

點畏縮,所以總是沒法和她並肩齊步。在距她一公尺的後方,我邊盯著她的背、她的烏黑的

長發邊走著。她的發上插著一支茶色的發夾,旁邊則是一隻白白的小耳朵。直子常回過頭來

和我說話,有些話我能答得出來,有些卻不知該答些什麽,有些更是聽不清楚。但她似乎並

不在乎我究竟能不能聽得見。她回過頭來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之後,便又繼續往前走。唉!算

了!反正這天氣挺適合散步的,我想就隨她去罷!

然而,直子愈走愈不像是散步。她在飯田橋往右拐,出水渠邊,然後穿過神保町的十字

路口,再爬上禦茶水的坡道,到達本鄉,最後又沿著東京都電的軌道旁走到駒迅。這一段路

並不算短。到了駒迅時,正是日落時分。這是個晴朗的春日黃昏。

“這是哪兒?”直子彷佛大夢初醒般問道。

“駒迅。”我說。“你不知道嗎?我們繞了一大圈呢!”

“為什麽走到這兒來呢?”

“那得問你呀!我隻是跟來的。”

我們走進車站附近一家麵店,隨便叫點東西吃。口幹舌燥的,我喝了些啤酒。

從點菜到吃完麵,我們一句話也沒說。我是走得筋疲力盡,她則將兩手搭在桌上,彷佛

又在沈思。電視上的新聞報導說,今天因為是星期假日,風景區到處人山人海。而我們,從

四穀走到駒迅。

“你身體不錯嘛!”吃完麵,我說道。

“你嚇了一跳?”

“嗯!”

“念初中時,我曾經是馬拉鬆選手,跑過十公裏、十五公裏的。而且因為我父親也喜歡

爬山,小時候一到星期天就去爬。你知道的,我家後麵是一片山嘛!自然而然地腳力就不錯

了。”

“不過倒真看不出來哩!”我說。

“是呀!大家都以為我弱不禁風呢!但是人豈可貌相呀?”說罷,她附帶地微微一笑。

“反倒是我失禮了,累得不像話!”

“真抱歉!黏了你一天。”

“但我很高興能和你說說話呀!我們從沒有過單單兩個人聊天的機會哩!”我說道。其

實我根本不記得今天都聊了些什麽。

她開始無意識地撥弄桌上的菸灰缸。

“如果可以的話如果不會太打擾你我們能不能再碰麵?當然,我知道我沒有理由作這種

要求。”

“理由?”我驚道。“沒有理由是什麽意思?”

她倏地紅了臉。也許是我吃驚得過頭了。

“我說不上來啦!”直子急欲辯解。她把運動上衣的袖子卷到臂上,跟著又放下來。燈

光將她臂上的汗毛染成一片金黃,煞是好看。“我原本沒打算說『理由』兩個字的。我原本

不是這個意思的。”

直子一手靠著桌子,盯著牆上的月曆好一會兒。像是期待從那上麵找出適當的詞匯來解

釋似的。但她當然沒有找到。歎口氣,她閉上眼睛,又轉去撥弄發夾。

“沒關係!”我說。“我想我能了解你的意思。不過,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呢!”

“就是說不上來。”直子說道。“最近我老是這樣哩!每當想要表達些什麽,腦裏就盡

浮現出些牛頭不對馬嘴的字眼來。不是牛頭不對馬嘴,就是正好相反。然後呢,越想把它糾

正過來,腦袋裏就越是混亂,越是牛頭不對馬嘴。這麽一來,反而忘了自己最初的意思了。

彷佛自己的身體分裂成兩個,彼此追著跑!正中央有根粗大無比的柱子,就繞著它打轉、追

逐。最適當的字眼總是被第二個我揣在懷裏,第一個我是絕對追不上的。”

直子抬起頭,凝視著我的眼。

“你懂嗎?”

“我想誰都會有那種感覺吧!”我說。“每個人都想表達自己,無法正確地表達時就開

始急了。”

聽我這麽說,直子似乎有些失望。

“跟那個不一樣!”直子說道。但並沒有再作說明。

“我們當然可以再碰麵呀!”我說。“反正星期天閑著也是閑著,走走路對身體也好

哇!”

之後,我們搭上山手線,直子在新宿改搭中央線。她在國分寺(譯注:東京地名)租了

層小小的公寓。

“你覺得我說話的方式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分手時,直子問道。

“是有點不一樣。”我說。“不過,我搞不清楚是怎麽個不一樣法。老實說,從前我們

雖然常在一起,卻似乎很少說話。”

“是啊!”她也讚同。“下個星期六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好哇!當然可以。我會等你!”我說道。

我是在高中二年級那年春天認識直子的。那年她也讀二年級,讀的是一所貴族的教會學

校。這學校“貴族”到什麽地步?你若是太用功讀書,會被人說閑話,說是“不高尚”。我

有個感情不錯的朋友叫木漉的(與其說感情不錯,還不如說是唯一的好友,一如字麵所

示),直子正是他的女朋友。木漉和她是從呱呱墜地便開始的青梅竹馬,兩家的距離也不到

兩百公尺。

正如一般青梅竹馬的情侶一般,他們倆的關係相當公開,但並不會成天膩在一塊兒。兩

人時常互相到對方家中作客,和對方的家人共進晚餐或打麻將。我也常常充當電燈泡。直子

會將她的同學帶來,四個人一起到動物園玩,或是去遊泳、看電影等。不過,老實說,直子

帶來的女孩子可愛是可愛,水準顯然是在我之上。我始終覺得還是公立高中的女孩子比較適

合我,談起話來比較自在,雖然她們是粗俗了些。我一點也弄不懂直子帶來的女孩那可愛的

腦袋裏究竟都在想些什麽。我想,或許她們也無法了解我這個人罷!

因此,木漉不再要我參加“四人約會”,以後就隻有我、木漉、直子三個人一塊兒出去

玩,或是聊天什麽的。說起來是有點畸形,但結果證明這才是最愉快、最完美的安排。一旦

有第四個人加入,氣氛就立刻變得很僵。我們三個人約會的時候,真像極了電視上的訪談節

目,我是客人,木漉是腦筋靈活的主持人,直子則是助理。木漉總是扮演中心人物的角色,

這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木漉確實有種喜歡冷笑的習慣,旁人常會誤以為是傲慢,但他其實

是個親切而公正的人。我們在一起時,他總是特別留意,設法對直子和我同等待遇,又是說

話又是開玩笑的,不讓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覺得受到冷落。要是有任何一方始終保持緘默,

他便會轉去和他說話,說些和對方有關的話題。也許有人會覺得這麽做太累人了,但事實上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因為木漉有一種能隨時意識到氣氛變化、並巧妙應付的能力。同時更有

種罕見的能力,能從對方無聊至極的談話中,設法找出幾個有趣的話題來。所以,和他聊天

時,在不知不覺中你會以為自己很風趣,自己的人生也十分趣味。

不過,他絕不是那種社交人物。在學校裏,他隻和我一個人熟。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麽像

他這麽一個腦筋好、口才好的人,不往外頭那一片廣大的世界發揮他的能力,卻自足於我們

這小小的三人世界。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麽選擇我作他的朋友。因為再怎麽說,我都是既平凡

又不起眼,隻喜歡一個人看看書、聽聽音樂。並沒有木漉那種隨時驅走冷場、取悅他人的才

幹。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一拍即合,馬上成了好朋友。他的父親是個牙醫師,出了名的醫

術好、收費高。

“這個星期天,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約會呀?我的女朋友念女校,她會帶可愛的女孩來

唷!”一認識,木漉立刻對我說。我也立刻答應。如此這般,我才認識直子。

我、木漉、直子,我們的三人約會於是頻繁了起來。但隻要木漉離開座位,我和直子便

立即僵住了。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事實上,我和直子之間並沒有共通的話題。沒奈

何,我們隻得默默地喝水,或是開始撥弄桌上的東西,靜靜地等木漉回來。木漉一回來,又

繼續聊下去,直子不愛說話,而我又是個比較喜歡當聽眾的人,兩人單獨相處時我總覺得有

些不自在。並不是合不來什麽的,隻是無話可說。

在木漉的喪禮過後兩個禮拜,我曾和直子碰過一次麵。我們約好在咖啡店碰頭談點事

情,談完之後就不知該說些什麽了。我試著找了幾個話題和她聊,但總是說到一半就接不下

去了。而且直子在說話時總是多所設防。我老覺得她似乎對我有些不高與,隻就不知道原因

何在。之後,我便和她分手了,直到再次在中央線的電車中相遇為止的一年當中,我們不曾

再見過麵。

我想,直子之所以對我不高與,會不會是因為最後一個和木漉見麵說話的人是我而不是

她?這麽說也許並不很妥當,但我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情。倘若可能,我情願當時是她而不是

我,然而事已至此,再怎麽想也是枉然。

在五月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剛吃完中飯,木漉便邀我翹掉下午的課,一起去玩撞球。

我對下午的課也是沒啥興趣,兩人於是走出校門,晃呀晃的下了坡路往港口方向走去,然後

走進一家撞球俱樂部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贏得相當輕鬆,木漉便突然認真了起來,贏了其餘

三局。按照事先的約定,我付了錢。奇的是,打球時他居然一句玩笑話也不說。結束之後,

我們各抽了一支菸。

“你今天怎麽這麽嚴肅呢?”我問道。

“我今天不想輸嘛!”木漉滿足地笑道。

就在當天晚上,木漉死在家中的車庫裏,他將橡皮管接到N360的排氣管上,再用橡膠

膠帶封死窗口,然後便發動引擎。我不知道究竟花了多久時間他才死去。

總之,一直等到他的雙親探過親戚的病回家,將車庫門打開放車子時,才發現他早已氣

絕。當時車上的收音機還開著,雨刷上夾著一紙加油站的收據。

沒有遺書,也想不出他的動機。由於我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警察便把我調去問話。

我對問話的警官說,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麽異樣,他和平日沒什麽不同。

警官對我和木漉似乎都沒有好印象。他大概是覺得翹課去玩撞球的高中生會鬧自殺,根

本不足為奇罷!結果就隻在報上登了個小方塊,事情便草草結束了。那輛紅色的N360也被

處理掉了。而木漉在教室裏的座位上則放了好一陣子的白花。

從木漉死後,到高中畢業為止的這十個月之間,我發現我很難在周遭的世界中找到自己

的定位。我是有個女朋友,也和她上過床,但也維持不了半年。我從來都不曾對她動過情。

後來,我選了一所比較容易進去的東京私立大學考,之後就渾渾噩噩地進去念了。臨行前,

那女孩一直要我打消主意,但我當時隻一心想離開神戶。到另一塊陌生的土地上開始我的新

生活。

“我已經和你有過關係了,所以你就不理我了是不是?”她哭道。

“沒的事。”我說。我隻是想離開這個地方而已,但她卻不能諒解。於是我們便分手

了。在開往東京的新幹線上,想起了她的種種好處,覺得自己實在過份,不禁有些後悔,但

眼看著木已成舟,我隻好下定決心忘了她。

到了東京,住進宿舍,開始我的新生活時,我知道隻有一件事是自己該做的。

亦即凡事都不能想得太深,凡事和自己之間都必須保持適當的距離。我決定將過去的一

切忘得一幹二淨,忘了那鋪著綠氈的撞球台,紅色的N360、座位上的白花,還有從火葬場

那高聳的煙囪冒出來的煙、警察局的審問室裏那個厚重的文鎮,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忘掉。剛

開始的時候進行得還算順利,但不論如何努力想忘掉,我心中總是還殘存著一種朦朧而彷佛

空氣一般的凝塊。隨著時光的流逝,那凝塊漸漸地形成了一種單純、清楚的形狀。我現在可

以用一句話來替代這個形狀了,也就是底下這句話。

死不是生的對立,而是它的一部分。

將它替換成文字就顯得俗氣多了,但對於當時的我而言,我所感受到的並不是文字,而

是一種空氣的凝塊。死,它存在於文鎮裏麵,存在於撞球台上麵四個並排的紅、白色球裏。

我們一邊慢慢地將它吸進肺裏,像是吸細小的灰塵一般,一邊過活。

在那之前,我將死看成是一種和生完全迥異的東西。死,就是“總有一天,死會緊緊的

箍住我們。但是反過來說,在死箍住我們之前,我們是不會被死箍住的”。我一直覺得這是

最合乎邏輯的思考方式。生在這頭,死在那頭。而我是在這頭,不是那頭。

然而自從木漉自殺的那個晚上開始,我無法再把死(還有生)看得那麽單純了。死已不

再是生的對立。死早已存在於我的體內,任你一再努力,你還是無法忘掉的。因為在五月的

那個夜裏箍住木漉的死,也同時箍住了我。

我就這樣一麵感受那空氣的凝塊,一麵度過我十八歲那年的春天。但同時,我也努力不

讓自己變得深刻。我漸漸能意會到,深刻並不等於接近事實。不過,左思右想,死仍舊是一

種深刻的事實。我便在這幾乎令人窒息的矛盾中,來回地兜著圈子。如今回想起來,那真是

一段奇妙的日子。在生的正中央,一切事物都以死為中心,不停地旋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