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一陣涼意覆蓋在眼皮上,清清涼涼的,很舒適,也減緩了她眼睛的酸澀感。

吳予燦認真打量地眼前的女孩兒,明明該是最無憂的年紀,本該像他家裏的小魔女一樣無惡不作,無人不欺。可是這小女孩兒卻要承受即將與最愛的人的生離死別,那時,他的年紀怕是跟她一樣大的吧。

他總是刻意遺忘那段時光,可是遇到她,那段時光總是會輕意地就浮現在眼前,卻沒有平日裏的難受與苦澀。

“好了。”他抽回手,出聲提醒她。

“嗯。”張青睜開眼,雙眸沒有了剛才令人心痛的通紅。

張青與吳予燦在河堤分開後,緩步走回醫院。

醫院離這裏不遠,十分鍾的路程就可以到,這是一家很貴的私人醫院,全靠李伯伯的幫忙,否則以她和媽媽的財力是支撐不了這裏的醫療費用的。

這世上還有很多她該感激的人,她不能這麽沒用,躲入自己小小的殼裏,一個人傷心,傷情。

她深吸口氣,大步朝著醫院的住院部走去。

“小青,你回來了!”是李伯伯的聲音,慈祥而沉穩。他穿著白大褂,大步朝她走來。

張青心一驚,是媽媽出事了?

“我媽媽她怎麽了?”她的承受能力還沒這麽強,一問便滿心的心慌。

“別擔心,她隻是在擔心你,你下午哭著跑出去,她很焦急。現在剛睡下。”李伯伯拍拍張青的肩,滿臉的疲憊,像是很久沒有得到休息。

“對不起,我……”說著,淚水又差點滑下眼眶。

“沒事,你去陪陪她吧。醒來能看見你,她一定很高興。”李伯伯止住她的話頭。

“好。”

李伯伯離開,張青低頭上樓,並未發現從河堤上一直無聲跟在她身後的車子的主人看著她走進醫院,直到再也看不到她,才緩緩調頭離開。

濃濃的藥香自病藥裏彌漫開來,讓張青微微皺了眉頭,放輕腳步走到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病**的人輕淺的呼吸著,跟張青極為相似的眉微擰,像在與痛苦作戰。原本豐膄的臉頰現在已經深深凹陷,顯露出高高的顴骨,細細的頸項,被覆蓋在醫院白色的床被的身子,露在外麵打著點滴的瘦骨嶙峋的手。

這雙手曾經能為她撐起一個家呢,現在隻能靜靜地停在那裏,任由維持生命的藥水緩緩點進她幹瘦的身體裏。

媽媽……她在心底喚著這個稱呼。

說好不哭的,可眼淚又不聽話地浸濕了眼眶,她用力咬緊唇瓣,任著眼淚滑下,卻不發出任何聲音,怕驚擾了**好不容易才能入眠的病人。

她一直忍,手輕握住病**的人的手,一動不動地看著。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走,窗外也早早被黑暗所取代。

床間的人緩緩睜開眼,這是一雙平靜而慈愛的眼,充滿了溫和,明明這麽痛、這麽難受,看到她最愛的女兒,她還是撐起美麗的微笑。

“我的小丫頭。”她無力抬起手臂,隻能微微動了動手指。

“你醒了,要不要找李伯伯?”張青連忙抹掉臉上的淚痕,她不能再讓媽媽看到她哭。手腳並用地撲到床邊慌亂地詢問著。

“不用。我現在很好。”她的傻丫頭,還是這麽天真。

現在就算有神醫降世,恐怕也無能為力了。可是,她的小丫頭不明白,以為越多的藥品打入她的身體,她就能健康如昨。

她的身體她早就知道,並且有些故意為之的傾向,盼著能早日離開她厭倦的人世間。離開了,就能看見他,所以她並沒有任何害怕;可是到了真要離別的時候,她才想起她還有個小丫頭,她和他的小丫頭,這個小丫頭才十六歲,是如花的年紀。這樣的年紀裏,讓她接觸死亡和消逝,她突然有些不忍了。

她明白,她是個自私的女人,自私到骨子裏隻剩愛情,遺忘了親情,遺忘了做一位母親的責任。

“媽媽、媽媽……”張青握住病人未打點滴的手,放到頰邊。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十六的年紀,她還不知道怎麽麵對死亡,隻能握著她的手喃喃地叫著那個溫暖的詞匯。

“我的孩子,媽媽還在這兒,不要驚慌,不要害怕。”她伸手無力地拍了拍張青單薄的肩,這時候的安慰是稀薄的,她不知道她的女兒能聽進多少。

“……”張青無言,將臉輕輕埋進病人的胸膛位置,動作很輕很輕,生怕弄疼她。

“我想回家。”她歎息般地說著,既然生命已無法挽回,她沒必要讓自己最後的時光交給這空白的四麵牆,回到有那個記憶的小家度過餘生才好,身邊有女兒陪著,她勉強讓自己忍過最後疼痛的兩周。要不然……

“你不能。”張青想也不想地否決掉。

“然兒,你不能再任性。”李伯伯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女人唇上泛著一抹美麗的淺笑,輕輕閉上眼睛,又陷入昏睡中,也將可怕的沉默交給病床前的女兒,與激動的好友。

她一直都自私,所以她無須在意誰。

所以,她連最後的十四天也未曾留給她的女兒,在當天的淩晨六點時,她便自己拔掉手上的點滴,就這麽任性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以決絕的姿態撲進有她愛人的國度裏。

張青的世界傾塌了,塌成一遍無望的廢墟。

她看著病**身體已經冰冷的女人,和她唇邊淺淺的笑意,心裏像堵了一口很悶很悶的氣,呼之不出,咽之不下。

李伯伯在人群中間忙碌,不斷試圖挽救著病**的人,可是旁邊的心髒測試圖仍然是一直毫無波動的直線。原來生命的終點就是一條毫無特色的直線,沒有任何起浮,沒有任何情緒,隻是一條單調的直線。不管起點和過程是怎樣的多姿多彩,終點都是同樣的直線,沒有任何人可以例外。

一向沉穩優雅的李伯伯竟然有些發狂了,所有的護士都停下手上的工作,隻有李伯伯仍然執著地進行著搶救。電擊數次之後,屏幕上依然是直線。

張青想喊,她想對著李伯伯大聲喊:她已經丟下我們了,不要我們,為什麽我們要這麽難過?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喊出口了。她的世界裏突然變成了一遍寂靜,在這樣嘈雜的環境裏聽不見半點聲音,隻見李伯伯吃驚地望了她一眼,頹然放下手中的儀器,身體像被抽幹了一樣,軟軟坐到病床邊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