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斯科特以瑞特的胸口為支撐,靈敏地翻身跳下來,一根手指豎在嘴唇上,示意瑞特別出聲。他的眼神很嚴厲,簡直像威脅被劫持少女的綁匪,可瑞特看了他的表情,隻是擴大了嘴角的笑容。他快步跑到阿希禮身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希禮露出受到驚嚇的表情,看到是斯科特後,如釋重負。斯科特把阿希禮的背扶直,笑著說:“別那麽軟弱,振作起精神來吧。”說著在阿希禮臉頰兩側重重親吻了一下,“戰爭馬上就要爆發了,在大家都興奮狂熱的時候,你的垂頭喪氣無疑會大煞風景。”阿希禮微微一愣,努力扯出一個虛弱的微笑,摸著斯科特的頭發說:“沒事,真的。”

斯科特搖頭表示懷疑。

“我在圖書室已經呆了很久了,我想我需要出去走一走。”阿希禮勉強站起來,似乎有點頭暈,“一起出去嗎?”

“不了,我比較喜歡圖書室的氛圍,我可受不了外麵一群頭腦發熱的公牛橫衝直撞。”

“雖然我更願意跟你在一起享受午後的寧靜,可我還是要盡一下主人的義務。”阿希禮認命地向門口走去。

斯科特目送阿希禮高瘦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腿突然一陣發軟,重重地跌坐在沙發上。

然後他聽到一聲壓低的卻帶著好笑的呼痛聲。低頭一看,他正好坐在瑞特的大腿上。斯科特馬上跳起來,一邊道歉。瑞特似笑非笑地說:“其實我不介意你多坐一會兒。”斯科特看了他一眼,肩膀一下子垮了下來:“我就知道,某種動物嘴裏吐不出象牙。”

瑞特好奇地問:“哪種動物?”斯科特笑而不答,第一次體會到捉弄人是件多麽令人愉快的事。嗬嗬,如果一屁股坐在瑞特的肚子上那就更有喜劇效果了。

瑞特忽然不聲不響地握住斯科特的手腕,把那細細的手腕握在自己古銅色的大手裏,說:“你那令人尊敬的父親是多麽富有男子漢氣概啊,連你姐姐也是個擁有男子氣概的人,為什麽你長得比姑娘還漂亮呢?我看,整個縣裏都沒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孩子了。”

斯科特的臉重新變成了囧字。他抿著嘴不語,肚子裏生悶氣。白種人在少年時代性別看上去不分明,斯科特安慰自己,催眠自己。等著吧,再過幾年,我一定比你更加MAN,走著瞧。

瑞特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把斯科特從頭打量到腳,再從手掃描到腿,最後得出了結論:“你比你姐姐漂亮。”

有這麽比較的嗎?他氣憤,他不爽。可惜斯科特是個缺乏幽默感的人,沒辦法說出幾句俏皮話反唇相譏,他隻能在肚子裏生悶氣。總之,瑞特就是個混蛋+惡棍+無賴!

鑒定完畢。

“如果你是女孩子就好了,我一定會向你父親鄭重提出求婚的。”瑞特揚起一邊的眉毛,雙臂抱在一起,斜著眼睛,笑眯眯地盯著斯科特。

……瑞特還是個流^氓。鑒定完畢。

他對女性本來就缺乏尊重(除了玫蘭妮),對男人呢,就更不拘一格了。

斯科特決定把自己從這詭異的談話裏拯救出來,他打算從瑞特最關心的問題開始。抬起身子,靠近瑞特,把垂下來的劉海撥到兩邊,把臉頰兩側的稍微有點長的黑發別到耳後。瑞特眼中的興味更濃了,他架起雙腿,擺出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淡定,淡定,我不是斯佳麗,不會輕易讓他惹惱的,雖然他的眼神很討厭,表情很討厭,這個人……很討厭!

他斟酌地開口:“戰爭馬上就要爆發了,想必你很清楚,巴特勒船長?”

瑞特又換了個姿勢,把胸腹的一麵朝向斯科特,這是表示信任的動作:“毫無疑問,這場戰爭是非打不可的。”

“而我們,必輸無疑。”

瑞特的黑眼睛更亮了,像被月光照亮的晴朗夜空。他點著一根雪茄,漫不經心地說:“我想你不介意我抽支煙。”

“我當然不介意。”斯科特同樣漫不經心,“我爸爸是個煙鬼。”他繼續剛才的話題:“其實,戰爭從來不是正義與邪惡的較量,而是兩個不同的邪惡,為爭奪對金錢的控製權而開戰,徒留下一堆炮灰。我記得某位哲人說過,脾氣暴躁、一點就著的後果,就是炮灰。可是,什麽是正義,什麽又是邪惡?正義與邪惡的界限,被曆史的車輪碾過,碾的模糊不清。”

“如何你還在糾結於正義或邪惡,說明你還是個孩子。”瑞特笑眯眯地說,“是個被仙女偷換的孩子。”

斯科特知道這個傳說,突然覺得不好。被偷換的孩子……沒錯,他就是被偷換的,被命運偷換進了《飄》的世界,取代了蘇埃倫的位置。他不是被仙女偷換,而是個被命運偷換的孩子。

突然覺得消沉。

他能做點什麽呢?無論怎樣做,也不可能阻擋曆史前進的車輪。

無論怎樣做,他熱愛的寧靜生活終將被徹底打破。

資本主義的浪潮將席卷整個美國。

主人與奴隸和睦相處的時代、淑女與紳士雲集的時代,終將一去不複返。

“知其不可以而為之,真是古典悲劇必不可少的要素啊。”斯科特忍不住長歎。

“古典悲劇?”

“是啊,莎士比亞式的悲劇,與命運抗爭,卻最終鬥不過命運,然後被命運無情地毀滅。”

“命運?”瑞特有些不屑,“命運是什麽?”

斯科特皺了皺鼻子,輕聲地——仿佛怕驚動了冥冥之中某種神秘的力量——說:“命運,就是人類對一切無可奈何的統稱。而我,接下來準備做的,就是莎士比亞式主人公的舉動——與命運抗爭,雖然抗爭無效,但我還是要做點什麽。”

瑞特掩飾住眼中的震撼,隻留下揶揄的好笑,他順著斯科特的話:“做什麽呢?”

斯科特不回答,反問:“你有沒有覺得,以前見過我呢,巴特勒船長?”

瑞特覺得好笑,他於是扳過斯科特的肩膀——不出意外地感受到了他的單薄——說:“讓我認一下。”看了他一分鍾,瑞特嘴角似有似無的微笑慢慢變淡了,也不再油腔滑調:“沒錯,你說的對……我好像確實見過你,可是,你是誰?”

斯科特向後仰去,腦袋微微一偏,說:“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怎麽會記得我這種小角色?”

瑞特眼中的迷茫漸漸褪去。

“我就直說了,船長,你應該聽說過‘海狼’吧?”

瑞特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大西洋航線上的新秀,海狼!”

斯科特淡笑說:“你還不如說,來搶你飯碗的海狼。”

瑞特咧嘴一笑,露出八顆牙齒,即像不屑,又像寵溺:“搶飯碗?我不得不說,小斯科特,你還嫩了一點。不過,說起海狼,我確實在船上無意中瞟過一眼,體型,動作,沒錯的。但是據說海狼是個禿頭,鷹鉤鼻,而且臉上有一條將近一英寸的傷疤。他的手段,他可怖的傷疤,常常讓人忘掉了海狼的年齡。”

斯科特冷笑:“這點化妝技術算什麽。”他指著自己的臉說:“雖然不能減去什麽,但至少我可以往上添加,鼻骨上加一塊,就成了鷹鉤鼻;臉上畫一道,就是一條傷疤;頭發剪去,就是禿頭,很容易很方便。”

瑞特伸手,卷起他黑豹一樣柔順光滑的黑發,輕輕捋動,惋惜地說:“多可惜,怎麽舍得剪去這麽美麗的頭發?”

拜托,船長,這不是重點好吧?

瑞特看著他睜大眼睛,想要出口反駁的樣子,覺得十分有趣,於是繼續逗他:“至於海狼這個名字……我覺得,還是‘海貓’更適合你,碧綠的大眼睛,輕巧無聲的步伐,敏捷的動作。”

貓?

貓?!

孤僻傲慢,特立獨行的貓?

“……船長,貓屬於貓科動物,而狼屬於全科動物,麻煩你溫習一下課本。”

瑞特咧開嘴,搖頭說:“你大概聽說了吧,我早就被西點軍校開除了。”他絲毫沒有羞愧的樣子,隻把這事當做一個笑話來說,甚至還有幾分自豪。

“好了,海貓,你有沒有看好縣裏哪個名門閨秀?”瑞特若有所指地問,“該不會是太受歡迎了,被姑娘們圍追堵截,你才逃進圖書室了吧?”

斯科特不屑地說:“那些所謂的名門閨秀太造作了!本來胃口很好,卻非要在宴會上把嘴收束得跟asshole一樣小,本來二十英寸的腰一定要束得不盈一握,結果直接導致了暈倒;本來並不無知卻非要裝的和傻瓜一樣……上帝啊,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了!”憤憤不平地發完牢騷,斯科特客觀地說,“當然,這不是她們的錯,錯誤全都歸罪於這個時代,對女人本性的漠視達到了空前絕後的地步。”

瑞特沉思說:“我所受的教育告訴我,女人是柔弱的,是需要男人保護的。可我發現,很多時候,都是女人在支撐社會的發展,是女人保護著男人,給男人造了一個安樂窩,她們還要說,這全是男人的功勞。”

斯科特點頭說:“沒錯,女人具備男人很難擁有的柔韌的剛性,不像男人那樣,硬而易碎。女人是堅強的生物。”

瑞特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比如你勇敢堅強的姐姐。我相信你的做法是最合適的。”

斯科特沒有回複他的笑容:“沒錯,她會挺過來的。挺過來後,斯佳麗就會更加成熟,也會更加容易發現身邊觸手可及的幸福。”

斯科特不想談論這個問題,還是把話題扯回了前麵:“巴特勒船長,不如我們捐棄前嫌,精誠合作吧。”

“哦?前嫌?合作?”瑞特向後靠在沙發背上,把手中的雪茄撚滅,“我希望你說得具體一些,斯科特。”他很輕鬆地開口,稱呼斯科特的教名。

“我們是在談生意,船長。”被瑞特稱呼教名,感覺不太適應。

“如果我們是朋友的話,生意談起來也會容易許多,不是嗎?”瑞特笑眯眯的,微微眯起的眼睛中,看不出他在打什麽鬼主意。

“朋友嗎……瑞特?”斯科特皺著眉頭叫出他的名字。

“稱呼彼此的教名而不是姓氏,這是一大進步。”瑞特笑得很莊重,當然,他滴溜溜亂轉的黑眼睛裏,沒有半分可以稱之為“莊重”的神色。

“好吧,瑞特,你明白我的意思。”教名一旦說出口,慢慢的就越來越順,“我的意思是,一旦開戰,很少有煤礦、工廠、大炮的農業南方,是絕對抵擋不住工業北方的。”

“農業,工業?”瑞特談論正事的時候也是玩世不恭地笑,“你的分類很有趣。”

“……而打起仗來,北方佬的艦隊很快就會封鎖住我們的港口。雖然,據我觀察,目前北方隻能調動三艘軍艦,但我相信,很快,我們的港口就別想飛出一隻蒼蠅了。”

“既然連蒼蠅都飛不出去,那麽……”

斯科特挺直後背——他單薄的後背像軍人一樣挺得筆直——帶著誘惑的笑容說:“這就輪到我們了。”

“然後呢?”

斯科特伸出手,做出準備握手的姿勢:“讓我們,做大西洋上的越雷池者吧。”

做大西洋上的越雷池者吧。

一句簡單的話,沒有文采和修飾的話,在圖書室裏回蕩,在兩人的耳膜上回蕩。

瑞特也伸出手,他臉上仍是不動聲色的玩世不恭,可眼中,是遇見同道和知音的無限興奮,無比喜悅。

瑞特握住斯科特的手。

那隻手很小,很瘦。手背的皮膚非常光滑柔軟。

但食指和拇指上,結著硬硬的繭子。

這是慣用□□的人的手。

瑞特一下子就摸出來了。因為他的手的相同部位,也結著相同的繭。

斯科特反手握住他的手——雖然一隻小手握住一隻大手十分勉強——他露出最真誠的笑容:“那麽我們從今天開始,就是戰友了。”

在大西洋上,在古巴,在拿騷,在曼徹斯特,在利物浦,在西印度群島,在英倫三島,在歐洲大陸,在美洲大陸……從此,我們就是通力合作的戰友了。

“祝願我們一起發財。”瑞特也緊緊握住他的手,久久沒有鬆手,仿佛不舍得放開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修文日誌:斯科特加上一點性格:缺乏幽默感,不會說俏皮話,不會逗女孩子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