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算了,任這隻任性的、固執的、不聽話的小貓隨意折騰吧,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都由著你。

無論你做出什麽樣稀奇古怪、不可理喻的舉動,都由你,全都由你。

當胡德將軍把軍隊撤進城裏時,三萬士兵沿著迪凱特街磕磕絆絆、踉踉蹌蹌的走著,揚起的灰塵讓臨街的窗戶好像怎麽樣都擦不幹淨了似的。

一些女人打扮的花裏胡哨俗豔不堪,塗脂抹粉的臉蛋上醉意朦朧,她們胳膊裏挎著的士兵也醉得不輕。

貝爾·沃特林的紅頭發格外醒目。她緊貼在一個獨臂士兵身旁,醉醺醺的笑得連二樓都能聽見。

瑞特在“紅頭發”二樓的辦公室裏,居高臨下的向外看了一眼,再把目光投向打開的保險箱和拉開的抽屜。

他頹然坐倒,好像比連續一百天沒休息的、且戰且退的邦聯士兵還要疲憊不堪。

上帝啊,那個頑固的孩子對他施了什麽魔法,下了什麽詛咒?

一段時間以來,一直向亞特蘭大拚命發射的炮彈停止了飛翔,天空恢複了澄澈透明的水晶藍色。

難得到恐怖的平靜中,瑞特隻能聽到時鍾滴答滴答的聲響,以及無法規律搏動的心跳。

這時,門口一個熟悉的腳步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每一步都踏在他難以平靜、備受折磨的心上。

他慢慢轉過頭,伴隨著同樣拖長的、慢吞吞的玩笑:“今天是個不錯的日子,勇敢的胡德決定在這個天空如水晶般的沒好日子,帶領同樣勇敢的邦聯士兵們戰略性的離開亞特蘭大。準備待在這裏迎接北方佬嗎,寶貝?”

“別胡扯了,瑞特。”年輕的同伴一貫平靜的眼中,凝結著毫不掩飾的冷峻之情——這讓瑞特挑起了眉,“收拾行李,我們走。”

“但願這是戰爭結束前最後一次收拾行李了,寶貝。”

他們拉開保險箱,翻遍抽屜,把該燒的文件燒了,不能燒掉又不能留下的文件全都分開藏在牆壁的夾縫裏。

收拾到最後,抽屜裏隻剩下無害的紙筆和墨水。

炮聲再次響起來了,是從亞特蘭大南麵傳來的。

瑞特認真的聽了一會兒,咧嘴笑道:“我們僅剩的一條鐵路線,通往梅肯和威斯特恩的鐵路線,終於不負眾望的落進了謝爾曼手裏。亞特蘭大的喪鍾敲響了,寶貝,看來我們要另想辦法離開這座被謝爾曼格外眷顧的圍城。”

他沒有埋怨斯科特,相反,瑞特就像無數次偷運封鎖線那樣,把最艱難的處境看做一場無關緊要甚至大受歡迎的冒險。

他收拾好行李,精心掩飾好臉上的表情,慢吞吞的輕鬆的說:“就算做做樣子,你也該表達一下對塔拉的關心吧?”

斯科特麵無表情的說:“瓊斯博羅離馬虎鎮有足足十英裏,北方佬不會打到塔拉。就算他們去塔拉劫掠我也毫不擔心——塔拉的監工是北方人,謝爾曼的軍隊不會讓自己人挨餓。”

“寶貝,今天的你格外冷酷,也格外有趣。”

格外冷酷嗎……不錯,頭頂翻飛的炮火,讓斯科特的軍人血液翻湧沸騰。

他變得像鐵一樣堅硬。

貝爾·沃特林踉踉蹌蹌、一步三搖的爬上了樓,她喝得醉醺醺的,發出刺耳的聲音:“哦,瑞特……我該怎麽辦……北方佬就要來了……”

斯科特扶著她,讓貝爾在瑞特讓出的椅子上坐好。

“你不用擔心,甚至什麽都不必做,貝爾。”把貝爾嚇得失魂落魄的一切景象,在他來說都不過是喝了杯烈酒,“北方佬不會吃了你,他們頭上沒長角,胳膊上連的也不是蹄子。隻要讓你的姑娘們在屋子裏躲上一兩天,再把價錢翻倍就行了。”瑞特去掏口袋,想拿手帕讓她擦擦臉,摸了兩下才想起,他每一塊手帕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落到了從來不帶這種生活必需品的斯科特手裏。

斯科特默默給同伴點個讚。

隻有他,才能麵對即將席卷一切的地獄之火,依舊若無其事的開著玩笑。

“你們要走了,對不對,瑞特?看在上帝的份上……”貝爾大哭起來,哭聲刺耳而淒厲,“看在上帝的份上,帶我走吧……”

瑞特接過斯科特遞上的手絹——不知道是男孩“私吞”的哪一塊——給貝爾擦了擦眼淚說:“做個勇敢的人,貝爾,你在這裏很安全,跟著我才危險呢。現在下去吧,你的姑娘們需要你。”

“現在,我有必要去弄個交通工具了。”瑞特步履輕盈、大步流星的下了樓。斯科特在他背後都能想象出那雙閃閃發亮的黑眼睛。

瑞特偷來的馬實在不怎麽樣:兩匹馬,又小,又瘦,又瘸,就像上了戰場的娃娃兵一樣。它們無精打采的垂著頭,肋骨像浮雕似的高高突出來,好像馬上就要把馬皮刺破一般。馬背上被磨得皮開肉綻,氣喘籲籲的像……像……反正不像馬。

“這對牲口不怎麽樣吧?”瑞特仍然笑眯眯的,他用笑容精心掩蓋起冷酷無情的猙獰,“看上去馬上會死在佩蒂小姐的門廊前。但這已經是我能偷到的最好的馬了,我差點沒能逃脫這兩匹可憐牲口的合法主人的追蹤。”

軍隊開倉了,他們讓人們盡量把糧食拿走,以免落在北方軍隊手裏。

可是還有太多的供給品來不及拿走,邦聯官兵們隻好把它們燒掉。

一團微弱的紅光出現在樹梢上方,就像太陽升起來似的。不一會兒,黑色的天空就變成了粉紅色,又變成暗紅。

彈片紛紛落在地上,一條巨大的火舌騰空而起,吱吱啦啦的舔舐著天空。

那些引發了爆炸巨響的東西很可能就是瑞特和斯科特偷運封鎖線弄來的軍火。軍裝,靴子,毯子,熏肉,幹豆子,一噸一噸的麵粉和玉米粉——統統都被燒了。

熊熊烈火讓亞特蘭大的夜空亮如白晝。

在天崩地裂的聲響和刺耳可怖的火光中,兩個本可以早早離開的男人和男孩,並肩走下台階。

兩個人都打扮的衣冠楚楚,穿著裁剪得體的白色亞麻衣褲,裏麵套著出自巴黎高級裁縫之手的同款式的繡花波紋綢背心,皮帶上掛著經過斯科特改造的□□,口袋裏塞了滿滿的彈藥。

兩個人的裝束唯一的不同點在於,瑞特瀟灑的歪戴著寬邊巴拿馬帽子,而斯科特把來不及修剪的長發綁成一個馬尾,在腦後隨風飄揚。

瑞特側過頭來,發現一對綠幽幽的眼睛正在燃燒。

爆炸產生的衝擊波掀動了他的頭發,此時此刻的斯科特就像一尊石像。

他們穿著盛裝,像走進燈火輝煌的舞會大廳裏一樣,踏入充斥著痛苦、濕熱、肮髒、爆炸和燃燒的紅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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