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顯揚的遺體暫時存放在一處冷庫中,穆斯林講究速葬,所以科林沒有殯儀館,沒有水晶棺,裝殮遺體的盒子是劉漢東臨時找的木箱子,秦顯揚身上的衣服滿是灰塵和血跡,沒法見人,還得給他弄一身新衣服。

辦事處的櫃子裏有秦顯揚的衣服,最體麵的是中炎黃訂做的員工西裝,還是老款的三粒扣,領口袖口都有磨損,讓他穿這樣的衣服下葬肯定不合適,劉漢東記下了尺碼,到塔基卡提最豪華的商店買了一套阿瑪尼的西裝,外加襯衣領帶。

老秦已經凍硬了,臉色灰白,胸前傷口裏的子彈還沒取出,劉漢東說這樣不行,讓嫂子看見多難過啊,起碼得給化個妝,把子彈取出來,傷口縫上。

科林局勢依然混亂不堪,劉漢東通過謝裏夫找了個巴基斯坦籍的外科醫生,給秦顯揚取出了打進心髒的子彈,縫合了傷口,清洗了遺體,親自給他穿上全套衣服,還化了妝。

秦顯揚的家屬明天抵達科林,是中炎黃的工作人員陪著來的,劉漢東率領辦事處所有人員到機場迎接,開的是公司留下的一輛商務車。

科林機場尚未完全恢複運轉,跑道上隻有一些小型飛機,秦顯揚的家裏人是坐支線客機從多哈轉過來的,飛機不大,隻能坐不到一百人,其中大多數是南亞來的勞工,隻有兩個中國人,一老一小,老的是個花白頭發的老奶奶,小的才三四歲,是個小男孩。

祖孫倆身旁有工作人員陪伴,正是中炎黃的職工,劉漢東等人上前寒暄,接過行李,走回停車場。

“大娘,節哀。”劉漢東搞不清楚這位衣著樸素農村老太太到底是秦顯揚的什麽人。

陪同前來的工作人員介紹說,這位是秦顯揚同誌的母親和兒子。

“孩子,大娘木事兒,挺得住。”老人家一口河南腔,強作笑顏,緊緊拉著小孫子的手。

“那啥,嫂子怎麽沒過來?”劉漢東問。

“你說孩兒他娘吧,唉,已經離了。”老人家眼圈有些紅。

劉漢東趕忙岔開話題:“先回住的地方吧,我給你們訂了酒店。”

秦母說:“不用住招待所,浪費國家的錢,住顯兒的宿舍就行,俺還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來。”

於是先回了辦事處,劉漢東將秦顯揚的遺物移交,一箱子衣物,筆記本電腦,零零碎碎的雜物,沒什麽值錢的東西。

秦母沒哭,隻是摩挲著這些東西念叨著:“顯兒,娘來看你了,娘來看你了。”

小男孩還不懂事,也不調皮,靜靜的坐著玩紙飛機。

劉漢東說:“家屬還有什麽要求,我們盡量滿足。”

秦母說:“這次出國,國家特事特辦,三天就給俺們辦好了護照,撫恤金也發了,俺沒啥要求,就想問一件事,顯兒到底是咋死的?為啥說是槍打死的,算工傷又不算烈士?”

劉漢東有些頭疼了,家屬要求烈士待遇,這可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烈士身份不簡單,需要有民政府頒發的《革命烈士證明書》,烈屬會得到國家撫恤,孩子上學找工作都有優待,秦顯揚是為國家利益犧牲的,按說該給個烈士稱號啊,怎麽變成因公死亡呢。

不過想想也能理解,國家極力撇清和政變的關係,秦顯揚是作為軍事人員在攻打機場的戰鬥中被叛軍打死的,這事兒不能放在台麵上說,否則國際上會有人說閑話。

秦母見劉漢東尷尬,又說道:“俺不是找國家要待遇,俺就是想知道到底咋回事,俺的兒,總不能不明不白死了吧,他爹一輩子鬧心,就是沒當上烈士,死了都不瞑目啊。”

劉漢東考慮了一下,斟酌了詞句說道:“大娘,是這樣的,秦顯揚同誌,是執行國家秘密任務的時候不幸犧牲的,出於保密原因,所以不能授予烈士稱號,請家屬體諒。”

他這話純屬糊弄,沒想到秦母居然點點頭:“中,有一句話就中,俺體諒國家的難處,走,看看顯兒去。”

劉漢東驚呆了,本以為要好一番掰扯,可是秦母居然如此通情達理,從性格上來看,倒是和秦顯揚截然不同。

“奶奶,我餓了。”小男孩輕聲細語的說道。

劉漢東一時間手足無措,辦公室裏沒預備飯菜。

秦母從包裏拿出一份飛機餐來,想必是客機上沒舍得吃剩下的,小男孩乖乖的坐著吃飯,細嚼慢咽。

劉漢東說:“家裏還有什麽困難,都可以提,組織會想辦法幫著解決的。”

秦母說:“家裏生活的不孬,有房子也有車,比以前強多了,俺沒啥困難。”

又是一陣沉默,等小男孩吃完飯,劉漢東提出帶他們去看一眼遺體,然後就安排火化,把骨灰送回國安葬,自己的任務就算結束了。

來到冷庫,劉漢東讓人將秦顯揚推出來,看著兒子長眠在鐵盒子裏,秦母再也壓抑不住悲傷,眼淚撲簌簌流出來,哽咽道:“我的兒啊。”

小男孩認出了爸爸,站在一旁怯生生說:“爸爸,你醒醒。”

劉漢東等人默默退了出去,給秦家人留出私人空間來。

這時候,秦鷹揚趕來了,連聲道歉:“不好意思,太忙,接機都來不及,怎麽樣,嬸子在裏麵?”

劉漢東道:“在裏麵哭呢,秦顯揚的母親人挺厚道的,對了,他對象怎麽回事,離婚了?”

秦鷹揚說:“其實沒離,暫時分居,孩子一直是奶奶帶,他那個媳婦,簡直不是東西,顯揚背了一身債,鄭州二七區的小高層,一輛速騰車,都是貸款買的,工薪階層哪有那麽多錢啊,何況孩子還有病也需要錢。”

“什麽病?”劉漢東早覺得那小男孩有些不對勁,太文靜了些。

“先天性心髒病。”秦鷹揚說,“所以女方嫌累贅不要,唉,孽緣啊,當初就不該找城市裏的姑娘,這女的家裏有點能耐,爹是什麽局的科長,一直瞧不上秦顯揚,結了婚就逼他轉業,到了地方上,又買房子又買車,名字全寫女方的,顯揚負擔貸款,生孩子那年,顯揚他媽進城來看孫子,和兒媳婦不合整天罵架,其實就是兒媳婦瞧不上鄉下老婆婆唄,這是矛盾焦點之一,還有一件事。”

秦鷹揚幹咳一聲,繼續說:“顯揚背著他媳婦,每月給戰友家裏寄錢,寄了很久,這事兒曝光之後,他媳婦急眼了,罵他是傻子,要跟他離婚,顯揚疼媳婦,又是下跪又是磕頭的,沒用了,他媳婦不願意跟一個窩囊廢過,但是人不在國內,就先分居了。”

劉漢東道:“他媽的,這種娘們不能要,對了,秦顯揚給誰寄錢?是不是姓牛的戰友家?”

秦鷹揚道:“對,是姓牛的,顯揚當初在部隊,最愧疚的就是那件事,他一直在寄錢,權當贖罪了。”

劉漢東心中的堅冰開始融化,他漸漸認識了另一個秦顯揚。

“烈士稱號的問題,能不能解決?”此刻劉漢東很想為指導員做點什麽,秦鷹揚作為國家的人,肯定知道這裏麵的貓膩。

秦鷹揚苦笑著搖頭:“難,政府是絕對不會承認參與幹涉了科林內政的,給個因公死亡都算是照顧了,這一點你不要奢求什麽了,唉,他們家父子兩人都這麽倒黴啊,連個烈士都混不上。”

劉漢東納悶道:“我還想問你呢,秦顯揚他爹咋回事?”

秦鷹揚道:“顯揚的父親,是我的堂叔,七九年打越南,他是前線穿插部隊的副連長,打到河內,中央下令撤軍,前方的部隊都大散了,撤不回來,有不少人被越南人俘虜了,我堂叔就是其中之一,後來交換俘虜放回來了,軍籍也丟了,一輩子抬不起頭,堂叔經常說,早知道死在戰場上,混個烈士也比苟活著強啊,後來經人介紹,和顯揚他娘結了婚,顯揚七歲那年,堂叔就去世了,也說不清是什麽病,都說是憋屈死的。”

劉漢東眼前浮現出一幅畫麵,倔強的少年秦顯揚背著書包走在鄉間土路上,一群同學在後麵嘲笑他是俘虜兵的兒子。

指導員性格偏執,大概源於幼年時期的經曆和父親的遭遇吧。

田飛都李鬆都默不作聲,眼圈微紅,他們都不了解秦顯揚,隻覺得這個河南人很小氣,很軸,誰能想到,他背負著這麽沉重的負擔和精神壓力。

“我對不起秦主任,我經常在背後罵他,說他是河南騙子。”李鬆哽咽著說道。

秦鷹揚歎了口氣說:“算了,人都不在了,我進去看一下,別出什麽事。”

過了一會兒,秦鷹揚扶著眼睛通紅的秦母出來了,一行人前往凱賓斯基酒店,路上劉漢東說:“單位給了多少撫恤金?”

田飛說:“按照相關規定,應該是二十萬。”

劉漢東說:“科林政府應該會再給一部分,回頭我找他們要去,這幾天王室忙暈了,大概顧不上這個事兒。”

秦母說:“可萬萬使不得,臨來的時候,領導說了,不能給國家丟人,這錢,俺不要。”

劉漢東知道老人家樸實,也不多說,把他們送到了凱賓斯基酒店,事兒又來了,秦母沒見過這麽豪華的酒店,說啥都不住。

“這一宿不得好幾百,可不敢浪費國家的錢。”秦母好說歹說,寧死不進大門,無奈,劉漢東隻好把祖孫倆拉回辦事處,打了地鋪,老人這才滿意。

安頓好了他們,劉漢東驅車去了王宮,大門附近依然重兵把守,坦克裝甲車重機槍,一個憲兵伸手攔車,手扶著槍套走過來,看到開車的是劉漢東,立刻像被馬蜂蟄了一樣跳起來喊道:“將軍到!”

所有士兵立正行持槍禮,劉漢東瀟灑的回禮,下了車,坐上軍方的小吉普直奔宮殿而去。

埃米爾陛下日理萬機,但仍然抽出時間接待了劉漢東,問他有什麽需要幫助的。

劉漢東開門見山,將秦顯揚家的事情簡明扼要說了一下,重點提及,陣亡者家屬需要一個體麵的葬禮,一個真正的戰死軍人的葬禮,一個烈士的葬禮。

埃米爾思忖片刻道:“追授科林王國陸軍上校軍銜,英雄榮譽勳章,炮車拉靈柩,儀仗隊送葬,舉行正式國葬,機場大門口立真人大小銅像,你覺得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