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曆478年,二月十七日。

細雨紛紛,雨滴敲打著青瓦,街巷間漂浮著的塵埃隨著絲絲雨聲墜入泥土中,綿綿細雨中氤氳起了薄薄霧氣,池邊水窪裏有水草蟲跳過,遠處竹林傳來陣陣幽鳴。

靠近窗子的房梁上掛著一串銀色風鈴,微冷的風拂來,風鈴發出‘叮鈴叮鈴’的清脆響聲。

階前擺了一張方桌,一壺梅酒,桌上擺了三隻碗,三個座位,紅發男人坐在方桌旁,一隻手杵著方桌,眼睛有意無意的看著窗外飄落的雨絲,東陸人喜愛在春寒細雨的日子裏聚在一起飲酒閑談,喝著溫熱的青梅酒,細數著往年種種。隨著年代流逝,年輕人們更熱衷於現代科技與新式教育,東陸這般古香古色的建築也越來越少,這處巷子本來已經規劃用於公路建設,但是有人叫停了這個項目,花上百萬金幣將它買了下來。

“買了你喜愛的梅子酒,可惜從前那家酒館的老板不在了,新的主人做得味道不夠純正,將就著喝吧。”巴頓倒了一碗酒,東陸人喜好用巴掌大的酒碗飲酒,碗身平淺,容不下多少酒,些許是浸了瓷器,酒也變得潤喉許多。

他的麵前並沒有人,空空的座位上隻有一枚銀色徽章,擁有這枚徽章的男人已經永遠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留下這枚象征著聖教騎士團團長的信物。巴頓盯著那枚銀色徽章,風吹散的雨絲落在上麵,他拿起徽章小心擦拭,眼睛有些失神,無意間似乎看到一個英俊的銀發騎士坐在自己麵前,騎士大笑著端起碗一飲而盡,拍著大腿直說好酒,這樣喝酒才夠意思,西陸那些人整天拿著高腳杯抿一口的葡萄酒一點也不盡興。

這個時候那個沉默寡言的黑發男子就會皺起眉頭,說你少喝一些,免得等下還要我背你回去。

銀發騎士拍拍他的肩膀說沒事,這裏就是咱的家,咱們今晚就睡在這裏,哪也不去,說著又端起酒碗和巴頓撞杯,痛痛快快的一飲而盡。

細雨無聲落入碗中,掀起一圈一圈細微波瀾,巴頓盯著麵前那隻倒滿酒的碗,平滑碗底映著他的麵容,他默默歎了口氣,像是一下子老了幾十歲,聲音裏透露著疲倦:“又一年了,從前你總說這個巷子好,老了之後也要搬到這裏來住,如今我把它們全買下來了,你以後想住在哪裏都可以……要不,這間屋子也歸你?”

沒有回應。

從始至終都隻有他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他的紅發披散在背後,黝黑眸子不見一點光亮。

屋子裏供奉著一隻不大的碑,案上的香火已經熄了,巴頓起身又點了三隻香插上,他直視

著那隻不大的碑牌,碑上清晰地刻著一串清晰的名字:吾弟白子騫之位,聖教騎士團團長萊恩·哈特真正的名字。

白氏是東陸的望門,在東陸隻有望門子弟才配擁有真正的名字,東陸人會將西方人的名字看做低下的姓氏,隻有出身無門的窮人才會寥寥草草使用西陸人的姓氏——除了聖城耶路撒冷,因為這裏曾是東西大陸的文化中心,聖城教皇享有對世俗的豁免權,任何人來到聖城都必須褪下光環,以一個凡人的身份麵見教皇,以表達對其無上的尊重。

巴頓與阿爾弗雷德俱是孤兒院長大的孩子,但萊恩不是,他出身白氏望門,家父是國家重臣,萊恩作為第一批受推舉來到省城接受訓練的貴族子弟,在幾百人中脫穎而出,被大主教賜予西方尊姓哈特,代表孤山與雄鷹。與聖教騎士團其他孩子相比,他的的確確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孩子,可是他的性情溫和,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架子,明明有著尊貴的白氏名字,卻硬要稱自己為萊恩·哈特,一個放在外省誰都瞧不起的西陸名字。

隻有巴頓知道為什麽,因為那天萊恩喝醉了,扶著他的肩膀一邊吐一邊說,其實我也不是真正的東陸人,我的母親叫做烏魯,是個不折不扣的西陸女人,我來到聖城並不是因為我足夠優秀,是因為家族裏沒人要我啦!他們像丟垃圾一樣把我丟到這裏,就像在我身上貼上了‘你不是白氏繼承人’的標簽一樣,連我的生母都討厭我,所以我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我叫做萊恩·哈特,是巴頓的弟弟,我還有一個弟弟叫做艾倫,他那麽膽小又慫,咱們做大哥的可不能犯慫,誰動我兄弟一根毫毛,我就把它的腦袋轟成稀巴爛!

巴頓有些懷念那個成天嘻嘻哈哈又喜歡說爛話的銀發騎士,因為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他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以一個高貴的騎士戰死沙場,白氏家訓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貴族,光明帝國破亡時他就做好了赴死準備,這樣愚忠又頑固不化的騎士該有多麽蠢,可他死了,死時穿著一具銀騎士裝甲,三柄裝甲獸的長刀從他的背部插入,幾乎讓他流盡了體內所有的血,那些士兵們割下他的頭高高舉起,炫耀著豐碩的戰果。遠在戰場之外的巴頓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坐在辦公室抽了一天一夜的煙,出來時提著一柄長刀,所有參與那次行動的裝甲獸士兵紛紛以‘國家英雄’保送回國,回國路上那個紅發男子倒提著刀從風沙彌漫的路上走出來,一個不差的將他們全部斬首,殺到後來巴頓的手臂已經沒了知覺,結果是一百三十餘裝甲獸駕駛者與近兩百名士兵全部葬身大漠。

紅月帝國沒

有人出麵問過這件事情,巴頓給出的解釋是車隊遭遇沙塵暴,高官們恍然大悟,適才知道了沙塵暴是一種能夠吹掉腦袋的可怕自然災害。

現在,他站在空寂無人的屋子裏,想象著那個銀發騎士倚著門呼呼大睡,黑發男子不耐煩的拖著他往屋裏走,可他抓著門不肯放手,說要在這裏數星星,不數星星他夜裏會失眠。於是三個大男人真的守著門坐了一夜,第二天醒來全部患上重感冒。

啪嗒!

雨滴落在台階上,沉沉的敲門聲隨之響起,有人敲了三下門後,又反複三次,然後門徐徐推開,映入眼中的是一個黑衣人,穿著簡便,打了一把黑傘。

男人走上台階,將一張紙條遞到巴頓手中。

泛黃的紙上寫著一行清晰的字:聖遺骸激活,阿爾弗雷德潛逃。

他用的是潛逃兩字,沒有其他備注,也沒有其餘信息,巴頓看完之後手心彈出一簇火焰,藍色火焰迅速將紙張燒作灰燼。巴頓瞥了一眼黑衣人,淡淡道:“沒有別的事情,你下去吧。”

“總督,黑影大人有話要我傳給您,”黑衣人低聲道:“阿爾弗雷德啟動聖遺骸後殺死一名黑暗議會議員,這種挑釁行為恐怕會遭到黑暗議會的瘋狂報複,他勸說大人不要派人前往諾伊大陸,以免與黑暗議會發生正麵衝突,這對於您現在的狀況非常不利。”

“我的現況不需要他關心,替我傳話給黑影,東陸這邊我會搞定,讓他放心在特拉西斯之都,”巴頓皺起眉頭,緩慢又清楚的說道:“記住,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都不允許阿爾弗雷德死在諾伊大陸,我不管什麽黑暗議會,一切允許範圍內的利益賠償都可以商量,但前提條件是阿爾弗雷德必須活著!記住!我要的是活生生的阿爾弗雷德,少一根胳膊一根手指都不行!”

一向沉穩的總督不知為何提起這件事情就如此暴躁,黑衣人有些措不及防,好一會兒才重重點頭:“是!”

“下去吧。”

“是!”黑衣人退了下去,走時將木門關好,門前細雨很快衝刷掉了痕跡,像是不曾有人來過一般。

階前,身材高大的紅發男人負手而立,抬頭看著烏雲密閉的天空,他盯著看了許久,然後端起桌上倒滿的梅酒,灑在階前,嘴裏輕聲說道:“白子騫,你這個家夥不守規矩先走一步,留下又膽小又犯慫的弟弟給我照顧,真是愛偷懶啊!”

雨忽然大了,階前細雨落個不停,一旁文竹被雨砸的彎了腰,新生細葉搖曳在風雨中,如一隻小舟飄搖於萬裏汪洋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