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紀異想了想,決計先將蜂蜜帶走,便揮刀朝著蜂房底部砍去。那蜂房甚是堅硬,適才砍第一刀時,刀己缺了口。憑著力猛刀沉,被他一陣亂砍,居然砍到中心。眼看七八尺方圓,尺許厚薄的一塊紫蜜就要到手,忽然一刀砍上去,耳聽地的一聲,光華火星一齊飛濺。接著又聽遠處金刀觸石之聲,丁的響了一下,立覺手上一鬆。低頭看時,手中那柄腰刀已然斷去半截,脫手飛去。斷處齊整,如快刀削物一般。那蜂房三麵俱被砍斷,隻剩著地的小半截。中心露出一點光華射眼,隻看不出中有何物。紀異性素倔強,握緊那大半截腰刀,運足神力,朝那放光之處又是一刀砍去。又聽-的一聲,聲如龍吟,餘音猶自不絕。手中腰刀又斷去了數寸,飛震出老遠,落在前麵岩石之上。那光華便長大了些。

這回勢子既猛,刀也略偏,將那放光之處的紫蜜砍裂了一塊,才看出那放光的是紫蜜包著的一段形如寶劍的兵刃。那麽鋒利的腰刀,遇上就斷,其利可知。紀異便不再亂砍,隻將那柄斷腰刀朝著那劍周圍一陣砍削,紫蜜紛紛碎落。不一會,從蜂房前麵現出半截兵刃來。一看,果是一柄寒芒射目,晶光照人的寶劍,不由喜出望外。

這時紀異也不再顧惜那蜜,先將蜂房底部用斷刀割斷,使其全部裂而為二。急匆匆推過一旁,露出劍柄,手握住一拔,竟拔不動。先用手一陣亂搖,覺得有些活動。這才將雙足踹在那堅硬如玉的蜜上,兩手握定劍柄,運足平生之力,大喝一聲,滄琅一片微聲,一道寒光已隨手而出。紀異一時用力太過,一個收不住勁,倒退出去老遠,幾乎仰跌地上。甫一站穩,又縱回原處。縱時,身後衣服似被什麽東西扯了一下,一則紀異動作迅速,二則劍已到手,心花怒放,通沒理會。人一到,試舉劍朝那上半個蜂房砍了一下。因為愛惜過甚,先還不舍用力,誰知就這輕輕一劍,便一揮到底,通沒絲毫阻滯。

益發愛如珍寶,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紀異剛想用劍將那蜜後麵當中附著的一塊岩石連那外皮砍斷,再分成四塊,以便捆在一起,頂在頭上帶回家去。忽然一陣陰風從身後吹來,吹得周身毛發直豎,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回身一看,從身後適才大群山雞伏身之處,站起一個披頭散發,怪眉怪眼,精赤條條,周身浴血的怪人,手中拿著一個斷尾毛的蠅拂,瞪著一雙血也似紅的雙眼,正緩緩朝自己身前走來。這時紀異年已漸長,常聽紀光說起江湖上許多異聞奇跡,知道這人決非善類。剛要開口,那怪人已經惡狠狠發話道:“你家真人為了此劍和這墨蜂,受了千辛萬苦,卻被你這頑童來享現成。念你年幼無知,真人不與你計較,快些將它放下,饒你狗命,否則教你死無葬身之地!”紀異先見怪人,本就有些疑他是妖人一流。一聽他口出不遜,如何能夠容忍,更回罵道:“你到底是人是怪?

所說的話,全沒一絲一毫準頭。這劍藏在蜜中,我也是才得發現。你既說是費了千辛萬苦,如何不取?分明見我無心中得到此劍,想半途打劫,卻又說我享現成。再絮絮叨叨,休怪我翻臉,將你殺死,這深山荒穀裏頭,你連冤都沒處訴去。”說時,劍指著怪人,大有躍躍欲試之狀。

那怪人原先帶著滿臉獰惡之容,大有上前伸手神氣。及至聽出紀異說話的聲音與尋常小孩不同,再定睛一看形神骨骼,不禁深為驚異。心中念頭一轉,立時收住腳步,改了和緩的口吻答道:“我乃赤城散仙七真人便是。此穀乃昔年天玄子戚寧修道之所。隻因成道之時諸魔齊來,紛擾了三天兩夜,他俱不為所動。直到未一晚上,忽然來了一個千年妖狐,戚寧不知怎的一來,竟然中了她的道兒,走火入魔,將內丹失去。等到清醒時節,妖狐元陽已得,正要走去。戚寧知道中了暗算,當時急怒交加,將一煉魔的寶劍對準妖狐擲去,這一劍隻斷落了妖狐一隻後腳。同時戚寧本身三昧真火也已發動,就此化去。那劍無了主馭,便穿入穀頂上麵石壁之中。”

“後來戚寧的師父滌煩子趕來,見愛徒已死,算出前因後果,留了一塊竹簡,連同天玄子所遺許多法書、寶物理藏在穀底。簡的上麵載明這段因果,說戚寧十三劫後,仍要回到此地劍斬妖狐,收回故物。隻是事前要受萬蜂刺體之苦”以償前生殺孽,才能得劍成道。因恐此劍為人得去,特用仙法招來一大群墨蜂,築巢穀頂。日久年深,那蜂蜜越積越厚,竟和玉石一般堅實,休說半截劍柄,連劍的光華俱被遮住。這裏地勢既極幽僻,又是窮山暗穀,群蜂之中有一王蜂,更是厲害無比,故此四五百年以來,從無一人知道。

“到我出家學成道法,默參先天易數,才知那天玄子戚寧乃是我的前身,應該到此重得此劍。我知蜂群厲害,有人壞它老巢,勢必全數出鬥,不死不止,我恐一人勢薄,還特地約了一人相助。三日以前來到此地,先尋著了穀中藏珍和那麵竹簡,去除滅蜂群,取那故劍。誰知我那同伴起了貪心,竟乘我方在行法緊要關頭,懷寶逃去。我獨自和萬千毒蜂鬥了三日三夜,直至昨晚,方將蜂王用法術製死。可是我因打坐,運用元神與蜂王交戰,不能顧及肉體,身子被那成千累萬不怕死的毒蜂螫了個體無完膚。後來雖憑我仙法將蜂王和萬千同類一齊處死,已是遍體鱗傷。我知那蜂蠆極毒,傷口不可見風,須要先將本身的毒消除淨盡,方可用仙丹調治。便將本山許多山雞拘來,用法術禁住,使它們展開雙翼,用前胸覆在我身上,按著順序,挨次輪流,代我將蜂毒吸去。隻惜當時疏於防範,以為地處深山窮穀之中,上下形勢如此險峻,決無人敢前來,誰知才收了一半功效,你便趕來。那些山雞俱受我大力仙法禁製,沒有千斤神力,休想拿得它起。”

“我見生人到來,甚是焦急,看出你誌在得雞,不是存心和我為難,特地鬆了幾隻,心中巴不得你得了幾個便走。不曾想你又飛刀砍蜜,無心中將我一塊令牌砍斷,破了我的禁法,群雞解禁。我已恨你人骨,還念你事出無心,勉強忍住。後來蜂巢墜落,益發貪得無厭,想連蜂巢與我那口仙劍一齊盜走,我這才起身。憑我仙法,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因為我見你雖然年幼妄為,質地卻還不差;再者,你原是事出無心:特此網開一麵。現有兩條活路,由你自己挑選:一條是急速跪到,將劍獻還,拜我為師,另有分派,那蜜也給你一半,從此便隨我修道,有成仙之望,此條於你最是有益;還有一條,便是將劍獻出,我仍臥在原處,你隻照我吩咐,拿著我的禁符法牌,前往崖上廣坪,朝著那群山雞棲息之所連揚三次,便即回身去到穀口,將禁符法牌分別埋藏在穀口外麵,然後取蜜自去。隻在三日之內不準向人提起。我不但不咎既往,日後我自會來尋你,還有別的好處。”

妖人這一席話,如換旁人,自然上當。無奈紀異生來至孝,起初連遇無名釣叟、蒼須客二位仙人,俱因乃母之故,不曾動念相隨。此時更是要守乃母藏蛻之所,靜候複活期至,便是叫他即刻成仙,也不肯舍此而去。何況妖人神情詭異,素昧生平,口口聲聲又要他那柄無意中得來的心愛寶劍呢。紀異沒等妖人把話說完,便搶答道:“你不用再往下說了。我也無論你是怪是仙,你不惹我,我也不會傷你。這劍和蜜俱是我親手得來,蜜還可以分你一些,這劍是我心愛之物,如何肯送你?我這幾年不能離開此山,既不想成仙,也不想什麽好處。隻不過我家專好助人行善,你如真是受傷為難,需人相助,我辦得到的,還可以幫你一個小忙,別的再休提起。”

妖人原看出紀異力大身輕,稟賦奇異,自己身受重傷,利器又到了人家手內,所以才軟了口風,滿想把紀異收歸門下,豈不人寶兩得。卻不料他如此老辣,恫嚇軟哄皆不為動。不由勃然大怒,正要發作,二次又一動念,勉強抑製,仍裝笑臉哄說道:“你這孩子遇見這等曠世仙緣,竟然無福消受。那劍雖是我前生之物,既經你手,難道我能白取你的麽?你既非要不可,好在我的劍到時自會飛回,且讓你玩上幾年也不妨事。那些蜂蜜,索性也一齊歸你。隻是你拿我的寶劍,須得替我辦點事兒,可能應允?”紀異便問:“何事?”妖人答道:“我身受毒蜂所螫,餘毒未盡,被你無心中破了禁法。且喜未見日光,隻多受一日一夜苦處。我那法牌,還有一麵在此。我這裏行法,你可拿了此牌去至穀外高崖之上,照先前所說,將那群山雞為我拘來如何?”

紀異人本直率,這時忽然福至心靈,看出他說話時雖然裝著笑臉,二目隱露凶光;而且先前的話說得那般凶惡,這時卻又如此遷就,斷定其中有詐。隻是適才已然應允相助,不便反悔。想了想,且不接他令牌,說道:“幫你忙倒可以,隻是得讓我將這些蜂蜜運將出去,然後方能照你所說行事。”妖人見他聰明,也恐有詐,怒聲答道:“你如取走不回來呢?”紀異笑道:“你休小看我,我也是仙人蒼須客的徒弟,豈能說了不算?

這裏有陽光,你也過不來。再說我要不幫忙,明說出來,誰還怕你不成?我不過因適才那群山雞飛出時非常紛亂,想將這些蜂蜜先運到崖上,替你辦完了事,立時就走,豈不爽利?”

妖人一聽他是昆侖名宿弟子,暗自吃驚。知他倔強,軟硬不吃,心中靈慧,適才言中微有漏洞,便被他聽出。自己目前畏懼陽光,本想當時行使妖法,又覺事尚有望。萬一決裂了,事再不濟,更是畫虎成犬。好在元氣身體複原之後,不患收拾不了他。隻得再三強忍怒氣,分解道:“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心眼特多,還不放心。我將這麵法牌放在地上,我仍回臥原處相候,如何?”

紀異聽他一分辯,越發起疑。因想弄走那蜂蜜,也不說破,笑答道:“這樣也好,我不但愛這塊蜜,連這蜂巢也要帶回家去。反正你不要它,我一運完,就來幫忙。”說時,見妖人已回適才雞群覆翼之處一個石穴之中臥倒。果然那石穴外麵死墨蜂堆成一圈。

紀異也不再說話,先將中心兩塊好蜜用劍穿起,挑舉起來,跑出穀外,運往崖上。

見那雙燕也跟了回來,曝口長嘯,將手一招,便已飛下。紀異道:“你們兩個能將它們喚回,將這蜜運回家去麽?”雙燕聞言,鳴聲似允。紀異大喜,一連幾劍,將蜜都砍成碗大小塊,囑咐了雙燕幾句,匆匆回轉穀中。見妖人並無動靜,又挑了一些好而厚的蜂蜜,連那五隻山雞一齊提出,到了崖上一看,大群銀燕已經飛回,將第一次的蜂蜜抓運回去。

紀異原意,是裝著連蜂蜜和巢俱要運走,乘妖人不防,第三次回去,好相機行事。

及至二次將蜜交與群燕,正待回身,那為首雙燕原本通靈,忽然飛近身來,銜住衣角不放。另一個便去將那五隻山雞抓飛過來。情知有異,定睛一看,那五隻山雞已有四隻流著黑血,毒發身死。又見雙燕銜衣不放,似有阻他入穀之狀。紀異便對雙燕說道:“我知道他是壞人,不過我將話已說出,不能失信於他,總得有幾句活交代。這廝畏懼陽光,手中又沒有兵器,我決不會上他的當。你們隻管帶了蜂蜜飛回家去,等我就是。”說罷,一抖衣,掙脫雙燕,三次往穀中走去。

剛達穀口,便聽穀中妖人怒署之聲。進穀一看,妖人仍臥原處未動,好似嫌等得時候久了,在那裏怒罵,紀異也不理他。這次不再取蜜,猛一縱步上前,將那麵法牌拾在手內。身剛站起,便見妖人似要坐起,又連忙縱回原地。心中一動,又改了主意,便用手中劍指著妖人說道:“適才我還忘了問你,那些山雞替你消毒,你倒好了,它們不知也有害麽?”妖人本已忿怒到了極處,聞言不加思索,厲聲答道:“這些野鳥原是供人吃的,它們雖然吸了毒,難免一死,但是受了我的仙法超度,轉劫便可成人,豈不便宜?

隻有你這呆孩子,遇見這等曠世難逢的仙緣,卻將它當麵錯過。如今我一切都不與你計較,還不快些照所言行事,隻管絮叨,惹得你真人發怒,你就悔之無及了。”

紀異早看出他色厲內在,便端詳好了退路,等把話聽完,成心漚他道:“你怎地又發狂言?這寶劍和蜂蜜,是我親手得來,一不偷,二不欠,幫忙是人情,不幫忙是本分。

再者,我素來不喜多殺生靈。就說這裏的山雞,我有時也喜歡捉兩個回去,與我外祖下酒,一則所傷不多,二則我們又無求於它。哪像你這等狠毒,成千累萬地全數拘來為你吸毒,救完了你,便全數毒發慘死。這等事,豈是修道人所為?適才我如非看見幾隻中毒而死的山雞,幾乎上你的大當。如今既已曉得,怎肯助紂為虐?不過我答應了你,不能白說,剩的這些蜂蜜,送你吃就是。你屢次出口傷人,依我脾氣,就難饒你。念你身受重傷,我不與病人一般見識。如有本領,隻管使來,我要失陪了。”

說時,穀頂蜂巢舊址已在那裏隱隱作響,仿佛風雷之聲,隻因音聲微細,紀異隻顧說得高興,沒有留神。那妖人卻又是正在氣恨頭上,再一聽出紀異言中有了反悔,益發急怒攻心,暗錯鋼牙,一心準備忍著當時苦痛,置紀異於死地,也沒注意到別的。等到禍變發動,已經無及,所以兩人通沒絲毫覺察。

還是紀異顧慮既少,耳目又靈,說到未兩句時,已聽出穀頂上風雷之聲越來越大。

心中詫異,隻疑是妖人弄鬼,手中按劍,足底下早加了勁,準備著退逃之勢。論起紀異,平時原是膽大包身,任什麽厲害的毒蛇猛獸都不害怕。這次忽然福至心靈,處處都加了防備。一則覺得妖人身帶重傷,勝之不武;二則平日常聽外祖、母親談起江湖上許多怪異之事,到底怪物妖邪是什麽樣,並未親眼目睹。這人不過形象生得醜陋,說話凶些,不值與他計較,心中時刻都存退念,毫無鬥誌。一聽穀頂作響,將手中法牌照準妖人一扔,說聲:“你這廝不識抬舉,我不理你了。”說時,雙足一按勁,便往穀口縱去。腳方著地,猛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因未見過這等陣仗,不由大吃一驚,哪敢回頭細看。

仗著身輕腿快,更不停留,接連幾個縱步,便到了崖上。那轟隆爆炸之聲,震得四山都起回音,兀自響個不絕。

紀異估量相隔已遠,一麵飛縱逃走,一麵驚慌忙亂中偷眼回頭一看,妖人並未追來,那座暗穀卻已整個震塌。一片紅光剛剛閃過,百丈塵中,隱隱約約見有一道黑氣從穀底飛起,比箭還疾,直往西方射去,別無動靜。

紀異不知就裏,腳底仍在飛奔。跑到崖上坪地,正待跳將下去,往回路逃走,忽聞銀燕鳴聲。抬頭一看,那為首雙燕已領了那成千成百的同類,銀羽蔽天,摩空而來。到了紀異麵前,為首雙燕先自落下,飛集紀異兩肩之上,銜著紀異衣領便扯。紀異一麵跑,一麵口裏問道:“後麵有妖怪追我,你還扯我回去麽?”雙燕長鳴示意。紀異素來信任這兩隻為首的大銀燕,每次出遊,隻要聽它們飛鳴引導,無不如意而得,因此立時便停了腳步。雙燕果然飛起,仍在前率領後麵燕群,往那震塌的暗穀之中飛去。

紀異晴忖:“起初人穀時,雙燕曾經表示不願前去,雖經自己逼了同往,卻越飛越高,不敢下落,分明害怕已極,後來果然遇見妖人。及至自己三次人穀,索性銜了衣角攔阻。結果遇見怪人發怒,山穀崩墜之事。這時如何反要自己回身,再人險地?莫非適才大聲炸裂,不是妖法,乃是天生地震?那妖人身受重傷,行動遲緩,被這一震,震死了不成?”一路尋思,燕群飛行迅速,已達穀頂上空。為首雙燕先長鳴了兩聲,銀燕同聲回應,紛紛翩然飛下,直往灰塵影裏投去。那暗穀自適才一震之後,紀異來回一跑的工夫,餘響漸歇,隻激起數十丈煙塵在那裏緩緩下落。紀異目力本來極佳,到了一看,塵影中銀羽翻飛,剝啄之聲匯成一片繁響。那為首雙燕卻是盤空下視,鳴聲不絕,意似在那裏監督。紀異見那灰塵甚厚,不能人內,知道這些銀燕個個精靈,必有所為,便由它們自去。自己奔跑了一陣,也覺有些力乏,便坐在坪前崖石之上,看它們有何發現。

約有個把時辰過去,塵沙雖小了些,因為燕群飛逐,仍未完全靜止,僅能分別出一些塵影中的景物罷了。紀異見千百銀燕,空自在沙石塵影中飛鳴了好一會,毫無所獲,正有些兒不耐,忽聽空中雙燕地然一聲長鳴,各把兩翼一收,銀丸飛墜一般,直往塵沙影裏撲去。那千百銀燕好似大功告成,紛紛飛鳴而起,一個回旋,排成了一個燕陣,一列雙行,兩翼招展,留空待發。再往穀底一看,為首雙燕各自用爪抓住一件東西,直往紀異身前飛來。轉眼之間,為首一個爪上抓著的東西,已然扔落下來,墜在山石上麵,當的一聲,濺起幾尺高的火星。

紀異見是一個劍鞘,先甚心喜。拾起一看,非金非寶,色黑如漆,烏油油晶瑩光潔,式樣古拙可愛,拿在手上,輕飄飄的,也不知是什麽東西製成。試把適才得的那柄寶劍往裏一插,竟然隨手而入,真如嚴絲合縫,大小如一,寶劍的光華也隱隱外露。紀異正愁有劍無匣,那鋒利的寶劍,又不能隨便插在腰間;常握手內,也是不妥。見這劍柄和劍匣同是一般色澤,連花紋都極相似,知是原匣無疑,心中大喜,隻顧高興把玩,愛不忍釋。另一隻燕早連著那雙爪所抓之物,同時飛落身旁。紀異愛有所專,也未顧得去看。

直到雙燕連聲長鳴催行,才想起還有一隻銀燕,也抓有東西飛回,低頭一看,乃是一個有鱗的兜囊。伸手進去一摸,物件甚多,還有兩個小瓶,一個書本,並非什麽兵刃暗器,一時不知何用。

紀異見夕陽已薄崦嵫,瞑煙欲收,天色向暮,算計天色已晚,雖說腿快,也還有老遠的路程。時當下弦,無月色,歸去晚了,恐外祖父尋來,而老年人黑夜攀越荒山險路,終是不便。當時忙於趕回,一手持劍,一手提著革囊,急匆匆徑往崖下縱跑回去。因無心得了這麽一口好寶劍,好不興高采烈,不但沒有查看妖人是否葬身暗穀之下,連革囊之內所盛何物俱未取出細看。以致一件緊要東西連同妖人屍體,全遺落在暗穀之中,日後被妖人尋了同黨中的能手,二次趕回原地,用左道中禁法將真靈複體,除去身上所受傷毒,跟蹤尋往紀氏祖孫所居的湖心沙洲之上,拚命為仇,讓紀異幾乎送了性命,日後還鬧出許多事來,皆是紀異年輕疏忽之故。此是後話不提。

紀異回到湖邊,天已昏黑,仍然泅水過去。一看竹屋中燈光點起,一陣陣雞肉香味撲鼻,知道外祖父回轉。進門請安之後,便縱向紀光身旁,拉著手,喜孜孜地把墨蜂坪涉險、得劍、得蜜以及遇見妖人、山穀震塌之事說了一遍。

紀光聞言,好生驚訝。先要過寶劍,未曾拔出,一看劍的形式和劍匣隱隱透出來的光華,已經連誇好劍。及至手按劍柄,輕輕往外一拔,耳聽聲如龍吟,蹌的一聲,屋中立時似打了一道電閃。燈影搖紅處,寶劍出匣,寒光耀眼,冷氣森森,端的是一件幹莫利器,仙家至寶。不由又驚又喜道:“這種至寶,我生平從未見過。無名真人也有兩口取人首級於數十裏外的飛劍,乃世間稀見之物。在未用之時,我看上去雖說似一泓秋水,寒光耀目,可鑒毫發,但劍的原質和形式也沒這般好法。分明是仙家的防身至寶,煉魔利器,怎能落在你的手內?莫不成你說那妖人真是劍的原主麽、如果此劍果係那人所有,我雖不會劍術,照著這多年的經曆看來,劍猶如此,其人可知決非什麽邪魔外道。你要是乘人於危,強取了來,這亂子可就惹得大了。”

紀異聞言,急道:“公公,你怎麽這樣說?這劍明明插在石壁之上,外麵有蜂王巢穴包住,少說也有千百年。那人連一點都不知道,明明是他想取那墨蜂和蜂王對敵,被萬千墨蜂將他螫傷。又用邪法拘了無數的山雞,去替他吸毒。做那害去千萬生命,來救他自己一人的事,及至見禁法被孫兒無心中破去,又得了一口好劍,立時見財起意,惡狠狠當孫兒是小娃娃,連嚇帶哄。如照無名老祖所說,他這等行為,決不是什麽好人。

漫說山穀倒塌之時,他身帶重傷,又不敢見陽光,一定跑不快,壓死在內;就是他僥幸逃出來,孫兒也不怕他,這有什麽打緊?”

紀光聞言,撫著紀異的頭說道:“你的話也不為沒有道理,那人看形跡倒也頗似妖邪一流。隻是他既能行使禁法,拘遣山雞,那麽厲害的蜂王和萬千同類俱都被他弄死,你一個毫無道行的幼童,豈是他的對手?不過他正在受傷之際,你的行動機警,又值山穀崩塌,幾方麵都占了便宜,才保得無恙,反禍成福。至於那人是否被山石壓死,卻說不定,你可曾看見那人屍骨麽?”

紀異因那革囊中摸去無什麽出奇物事,上麵又附著好些泥土,回時因見外祖回來,心裏一喜歡,順手擱在外屋,並未攜進房來。聞言猛地想起,忙答道:“孫兒見山穀一塌,害怕逃走,全是兩個老燕兒飛來,引著回身轉去,穀中灰塵有好幾十丈高,人下不去,二燕便叫它們的子孫同類飛進灰塵之中,找了一會,也未找著什麽。灰塵始終未止,不過漸見小些,有沒有妖人屍骨,哪裏看得見?後來還是它兩個飛下去,才得了這個劍鞘和一個皮口袋。孫兒伸手一摸,裏麵好似有兩個瓶子、一本書和一些零星的東西。見天色已晚,恐祖父擔心,也沒顧得一樣樣取出細看,便往回跑。想口袋中雖沒什麽兵刃暗器,多少總有點用處,帶回來擱在外屋,還沒拿進來與外公看呢。”

紀光知道那革囊既為靈禽掘出,內中必藏異寶,聞言大吃一驚,忙命取來。紀異遵命將革囊取進屋內。紀光見那革囊形式奇古,柔如絲帛,細鱗密布,烏光閃閃,分明深壑藏蛟之皮所製。即使內中不曾藏有珍物,單這千年蛟皮,已是價值連城的稀世奇珍,連誇好寶貝不置。

紀光正在把玩讚賞,紀異心急,已將小手伸入囊內一掏,首先把兩個瓶取出。還要伸手,紀光說道:“孫兒莫忙。”取過那兩瓶一看,俱是一塊整的黃玉製成,玉質溫潤,裏外晶明,一大一小。雖有瓶塞,形式通體渾成,並沒絲毫縫隙。背著燈光住裏一照,那小的瓶,仿佛藏著半瓶像奶一般白的液水;那大瓶之中,卻是梧桐子大小的銀珠。

端詳了一會,看不出有什麽用處,隻得放在桌上。紀異又伸手進去,掏出幾件東西,除了一個大才七寸五的方形丹爐和一些極香的烏黑木塊外,還有一條細如紙稔、長約丈許的金鏈。紀光俱都莫名其妙。聽說有本書在內,想取出來看看,也伸手進去一掏,果然有一本五六寸長的道書,餘者盡是些零碎木塊,便都取了出來。

紀光仔細一看那書,乃是抄本,繭紈細密,翠墨如新,每一頁俱繪有符篆陣圖。字體非篆非籀,一個也不認得,甚難索解。知是以前隱居那暗穀中的主人修煉之物,必定大有來曆。翻來翻去,翻向後頁,忽發現書中夾著一片蕉葉,上麵有竹簽劃成的數行極細小字。目光剛辨認到第一行,心便怦地一動。正要往下看去,忽聽紀異道:“祖父,這些東西,我好像有兩樣見過,怎一時想不起來?,紀光聞言,越覺與那幾行字相合。

恐蕉葉年久腐碎,不敢用手去觸。便把紀異拉近身來道:“你眼力甚好,可看看這蕉葉上麵寫些什麽,快念給我聽。”

紀異就著乃祖手上一看,那蕉葉隻如掌大,字卻有千數左右。在葉上刺字的人,便是那穀中妖人所說的滌煩子。所載事跡,也與妖人對紀異所說的那一番話有一半相同。

大意說:

本人門下有一得意弟子,名叫戚寧。因誤犯教規,妄開殺戒,禁閉穀中,苦修多年,已將成道,忽然走火入魔,毀了元體。念在師徒情分,將他火化埋葬以後,除那柄煉魔的寶劍被滌煩子行法拘蜂築巢掩護外,又將他生前所用法寶、丹爐。異香、靈藥之類裝人法寶囊內,埋藏穀底,以待他轉劫七次之後,再來取用。穀中神蜂厲害非常,取時須先將穀口大石下麵藏著的一麵護身竹簡取出防衛,方保無恙。但是戚寧重返故物以前,必有湖南黑煞教下兩個妖人聞風乘隙前來盜寶,盜時必起內證,一個先將竹簡盜走,準備等另一個為蜂王螫死,或受了重傷死,再行二次入穀,以便獨享其成。這時轉世的戚寧是個神童,也當趕到。妖人雖勉強將群蜂害死,本身已受了重傷,決非對手。同時那轉世的戚寧,也將穀底寶劍得到手中。寶劍一去,不消半個時辰,滌煩幹預先在穀頂上埋伏的神雷必然發動。妖人見勢不佳,必在驚亂中藏起軀殼,遁走元神,回山請了同類中的能手,重來穀中複體尋仇。那妖人並非劍仙一流,不過略諳旁門禁製之法,不能借體回生。這時戚寧如見書中蕉葉上所留仙示,務須細心,尋到妖人屍體,用新得仙劍將首級斬下,用火焚化,方可免除後患。否則妖人求來的同類精通祝由科,凡人死後,隻要元首未失,肢體無缺,不過三日,均能使他複生;所學黑煞妖術,也比妖人勝強十倍。

妖人活轉痊愈之後,必約了同類,跟蹤尋來報仇。時機一失,定為異日之害。

餘者俱是指明革囊中諸物的名稱和用途,果有幾件異寶在內:一件是那寶瓶中所盛的萬年寒玉之精,一件是另一瓶所盛的靈丹,還有一件是那本道書,雖非天府秘芨,卻也是學道人入門的基礎。

紀光看到蕉葉第一行字跡,已露出有紀異應得此劍之意。及至聽紀異將全頁念完,不禁憂喜交集。紀光老謀深算,總覺要除妖人,下手愈速愈妙,最好當時前去。偏巧紀異忙了這一整天,腹中早已饑餓;又是年少氣粗,一知就裏,越發沒把妖人放在心上。

先說明早前往,紀光不許,才改了晚飯後去。

祖孫二人將現煮好的山雞野蔬,連菜帶飯一齊盛好,大大吃喝了一頓。紀異因天黑路險,帶了寶劍,便要獨自起身。如照平日,紀光並不攔阻。這次因有妖人關係,誠恐一個疏忽,定要貽誤將來。哪肯讓他孤身前去。當下祖孫二人各帶兵刃火種,匆匆起身,駕舟過湖,在沉沉夜色之下,一路翻山越澗,縱矮躥高,同住墨蜂坪跑去。那群銀燕,隻要紀異一出門,照舊飛起跟著,紀光祖孫還未到達,為首雙燕已從暗穀飛回。紀異便問:“你們先去,可曾見有妖人屍首?”雙燕搖首連鳴,意似不曾。紀異定要查出個究竟。猛又想起那暗穀既是自己前生修行之所,說不定還藏有別的寶物。便將手一揮,命雙燕仍往前飛去,以便率領群燕幫同尋找。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