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閣中七間銅室已全不見,卻換了一正兩偏三間高大莊嚴的精室,所有用具陳設之華美精奇,多是眾人目所未睹。冷、桑二人和阿莽俱在離門不遠之處立定,阿莽自是滿麵驚愕,桑桓正向他賠話。冷青虹也在舉手肅客,口呼:“諸位道友請進,諸乞相諒。”石玉珠知眾驚疑,無如有好些話都難在此明說,隻得一麵向眾招呼,一麵首先走進。勝男對於諸人無不信賴甚深,見阿莽適才情形,雖也吃了一驚,卻並不疑心有異。

靈姑、裘元和舜華姊妹卻是疑心很重,仗著冷、桑二人收法神速,沒說出甚不好聽的話罷了。

中室左偏便是冷、桑二人住居之所,眾人隨同入內一看,玉榻瓊寢,翠幾瑤墩。室既高大明爽,到處晶光寶氣,煥若雲霞,其陳列之珍貴華麗又勝於前,直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桑桓先請眾人落座。冷青虹自向裏間,用四隻白玉盤裝了不少珍奇果肴,另有一隻翠壺美酒和九隻古玉杯,重疊著雙手捧了出來,放在鄰近碧窗的青玉案上。眾人見那玉盤大都徑尺,白膩如脂,光可鑒人。盤中所盛,除了桃、梅、李、杏、梨、棗、蓮實、菱、藕、棒、栗、鬆仁、枇杷,葡萄、龍眼、荔枝以及好些不常見的果品外,還有好些幹淨整潔的山肴野蔬,五色紛披,燦然雜陳,美食美具,分外顯得好看。尤其那幾隻酒杯,大小玉色不一,各有各的款式,形製古雅,精麗絕倫,連舞華姊妹素富收藏的長春仙府,也都沒有這類東西。因而俱都驚異不置。

靈姑、南綺二人一般心思,不知冷青虹是要假手外人之力,才能將乃師禁法倒轉,故延客人內;以為主人賣弄神通,故鬧玄虛,心已加了好些不快。及至縱觀室內,又看出兩隻玉榻並列相對,分明冷、桑二人同居一室,心裏更加鄙薄。又見主人端出酒果,暗忖:“二人曾說隱居避劫,日夕苦修,從未出山一步,此間用具陳設,無不珍奇寶貴,固還可以說是乃師桑仙姥遺留下來;這些果品都是四方四時的名產,不是山中所有,倉猝之間,如何能夠得到?再說修道人理應清淨無為,不該有甚嗜欲,照他們這樣奢華富麗,備極珍奇,定是用盡心思聚斂,巧取豪奪而來,這等人萬無成仙之理,石姊姊和他們新交不久,照適才掩飾口氣,分明剛料出一點來曆,必因同行諸人道法深淺不一,又帶著勝男姊弟兩個凡人,已然深入險境,投鼠忌器,隻得虛與周旋,以免結怨樹敵。果能敷衍到走也可將就,隻恐這類人心多叵測。適說借助,不知何事?萬一要想移禍江東,用我們來頂替;或是禁製厲害,要大家合力拚死,代他們硬闖,豈不上當?”

正尋思間,冷青虹已將各人麵前酒杯放好,依次斟滿,請眾同飲。眾人見石玉珠首先稱謝舉杯,也各試飲一口,覺著甘芳涼滑,香沁齒頰,心神為之一爽,漸漸隨著飲食起來。冷青虹似覺靈姑等四人心存疑慮,笑對眾人道:“這些果子十九不是本山出產,並且遠近皆有,季節不一,我二人又不能出山,諸位道友可覺異樣麽?”石玉珠道,“姊姊和桑道友雖不出山,但是道妙通玄,萬裏猶如戶庭,彈指可即,隻出產時令不一,稍覺奇怪。可是預先按時行法攝取到此,再用禁法防止腐敗,因而保藏至今的麽?”

冷青虹道:“先師家教素嚴,我二人怎敢為了口腹之欲,暗中盜運遠方之物?隻因先師昔年移居此山時,曾於無意中在湖心泉眼裏救了一隻靈獸,名為五爪飛狸。此狸通體茸毛,紅如丹砂,前額生著三隻品字形的眼睛。當中一眼光色隨時變幻,功能透視重泉,無論山石泥水,相隔千百丈厚的地底俱可看透,纖芥不遺。胸前另生著一隻人手般的怪爪,大小由心,能隱能現。兩脅生育四片金翅,飛行空中,其速如箭。它本是前古一種水陸兩棲的異獸,因為生育極艱,平時那麽威風猛惡,產後卻如死去一樣。公狸又絕無情意,一年隻**一次,未配以前情熱異常,隻一配上,便生厭惡,不顧而去,母狸巢穴多在濱海之區,營構極為精巧曲折。母狸產時,盡管所居隱秘,封閉堅固,無如肉有異香,產後尤濃,容易將異類仇敵引來,連母帶子一齊吃掉,公狸沒有胸前暗爪,翅短難飛,隻在海濱水中遊行覓食,既沒母狸的本領大,更不合群,遇上比它厲害的水族異獸,絕少幸免。於是日少一日,久已絕種,不知怎的留有這麽一個。

“此狸有千餘年的道行,已能通靈變化,本山舊居停也是一位女散仙,隻是生在富貴之家,得道以後積習未改,極喜修飾洞府,陳列花草珍奇之物,深知飛狸神目妙用,千方百計,費了無數心力,將它捉來,用金水相生的禁法囚在湖心泉眼之中。每值出外雲遊,便把此狸縮成鬆鼠般大小,裝在一個寶囊以內,逼迫它說出沿途地底埋藏的珍奇之物,此狸雖是水獸,因它從來素食,輕易不肯傷生,性極靈異,頗能自愛。知道此舉大幹造物鬼神之忌,不是修道人的行徑,先勉強替她尋了些,便即停住。偏那散仙貪得無厭,一有不從,便發動金水禁製使受禁毒。它被迫無奈,隻好依從。那飛狸胸前靈爪變化神奇,多厚多堅的山石金鐵,挨著便碎如腐朽,連尋常飛劍都傷它不了,弄巧還被抓去。隻要看出藏寶之地,那散仙便在夜靜無人之際將它放出,狸身也長複了原形,當中一眼射出金紅光華,注定地麵,靈爪突然暴長伸出,狸身不過四尺長短,那隻靈爪卻可長到丈許,五指各有五尺長短,一爪下去,丈許大一片山石泥上,立即隨爪而起,又靈又快,晃眼可挖成一個又深又大的地穴,狸也隨身而下。

“它本有穿地斷金之能,無奈對頭防備周密,鎖它的頸鏈乃天蠶絲結成,外用金皮包裹,本是一件長短隨心、烈火飛劍俱不能斷的異寶,況又暗中加了一層禁製,時刻都在留心,結果逃走未成,反吃了許多苦處。最後無法,才和這散仙明說,這等行為對彼此都有不好,難免害它異日遭劫。它因修道千年,甚地方都到過,何處有寶全都知道。

海裏沉埋的奇珍更多,但是不能多取,須有限度。問她需甚東西,情願一次給她找全,可是事完必須放它,至少也將禁製撤去。哪知這散仙貪心太重,恐飛狸在外難保不落人手,事完之後,不如拜在她的門下做個獸徒,一同學道。此狸雖是獸類,卻能辨別賢愚,誌氣也高。早看出舊居停以前還能清修,自將自己擒到以後起了貪欲,時以尋覓地底藏珍為念,照此存心為人,決無好果,不願將來受她連累,心裏又憤恨。便推托身是異類,不配做仙人門徒,隻等自身元胎煉成,脫去原有軀殼,便轉世為人,重修正果。一經釋放,即返舊巢閉戶靜修,並無餘暇為師服役,空做一個掛名徒弟有甚意思?並且所煉道功又不相同。真蒙錯愛,請早開恩釋放回去,再修煉個百餘年,元嬰煉成,轉劫投生以後,再來拜師也是一樣。

“那散仙經它婉言哀訴,也就應允。彼時所居在山北崖洞以內,陳設布置也頗華美。

而這裏那時隻是一片湖蕩,連地基都沒有。因飛狸答應為她再取一次地底藏珍,意欲多得,便說所居石洞氣悶,要在湖中建一所樓閣,以備遊賞宴居之地。照著預擬,以前所得隻夠此樓一半之用,隻要能陳設完美,立即釋放。飛狸對她原有深心,假說前古仙人所遺法寶仙兵,臨化去時都有仙法封禁,留待有緣,多看不出,就勉強看出一點跡兆也取不到,否則這千年的光陰,自己也得了不少了,何待今日?所掘取的都是曆古沉埋的珍奇玩好和用具,隻能應用陳列,不是珠光寶氣,便是古色古香,隻管華麗好看,一點不能供防身禦魔之用。實則它既痛恨對頭,又恐此端一開,逼索既苛,不特更犯天忌,並且容易闖禍,寧甘多受一點折磨,堅不肯應。那散仙先還不信,接連威嚇過兩次,飛狸終不為動,便改令尋掘珍玩,雖也不願,卻是一逼就允。散仙以為飛狸平素又極誠實,隻要答應,必定辦到,也就深信不疑。

“這次飛狸因她洞內幾間石室己差不多陳設完竣,每次命己尋掘,十九總就本洞出題,以前也露過口風,恨她貪心,沒有應允,往往被逼不過,才代尋掘過三兩件搪塞。

就這樣,已是滿洞瓊瑤,金碧輝煌了。這次至多再代取個三數十件,便可終止,誰知出下這大難題。無奈話已出口,不能收轉,加以情急脫身,當時勉強應諾,卻力勸了她一番,說:‘麝以臍而亡身。珍奇寶物向為禍水,所取太多,德不能勝,上幹神忌,適以速禍。我受逼迫而為,情非得已。你務要稍為謹慎,不可過於貪縱。我雖異類修道,決不要此身外之物。也並非惜力,好言相勸,實恐彼此孽積大重,引出事來。,那散仙也知所行不對,無如迷戀已深,不舍就罷。當時總算稍為動念,把原擬的三層樓閣去了一層。先用法術由雲南點蒼山運來佳石,在湖心中建了地基,移種下不少異草奇花。然後建起現在這所樓閣,本名叫作靈瓊小築,現在閣名乃是後來妹子所起。她建造時,從石基起,以至一椽一瓦之微,無不窮極精麗,巧奪神工,所有材料均自各地名山勝域擷精采華搬運而來。以她那樣法術神奇的人,還費了將近一年光陰,才行建成。她能役使六丁,本來建並不難,所難全在訪尋移運之上。稍不合意,或是聽說別處還有較好之物,立即舍了原有,重去尋取。

“每次出外,仍帶飛狸同行,沿途屢問所經之地可有什麽珍寶埋藏地底。飛狸不是答說沒有,便說是她厭憎之物。她自然不信。及至發掘,果是一些形製陋拙,水土侵蝕,殘破不完的前古銅鐵陶石所製器具。她生具潔癖,破銅爛鐵素所不喜,隻得罷了。連試幾次,俱是如此。又問飛狸,樓閣將成,應用陳設尚未取得一件,時日已迫,如何打算?

飛狸先隻答包有,堅不吐實。到閣成前兩天,才對她說:‘陸地寶物,凡是珍奇而可取得的,這些年來已代你發掘殆盡。海中沉埋之寶卻非少數,地方也早知道,到即取來,隻不可心貪背信,事後食言。’那散仙當時欣喜非常,惟恐飛狸有詐,去時又設下法壇,用一鎮物暗中將它元神禁住,然後同往海中覓取。果如所言,在東海兩處島灣中覓了不少寶物,因久在水中沉埋,寶物受了淬碩,晶光煥發,不比地底泥土地氣侵蝕。所得更勝於前,為數又多,連搬運了十幾次才完,這樓閣上下也全布置完竣。那散仙本意還想再多取些,不知飛狸用甚方法,來個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再取一件都無。

“飛狸自然要她踐約釋放。散仙雖然不舍,但不好意思食言,應是應了,偏那移形禁製之法設得大狠,解除頗費手腳。隻得明說出來,容她明早出去,等到尋來替死之物,立即釋放。飛狸聞言大驚,才知她居心如此惡毒。幸而自己謹慎守信,又不願自殘肢體,更想落個全好,以免異日樹敵,在海底取寶時不曾用異類中解體分身之法逃走;否則千載功行,全付流水,休說成道,連形神都會消滅了。知道厲害,不敢再催,那散仙果真出外代它尋覓替身,為表決心放它,除代形鎮物外,別的禁製全先去掉,任其在閣中靜候,也沒帶了同行。

“飛狸本以為出困在即,不料災星未退,該受磨折。那散仙為它出尋替身,出山不遠,便遇見兩個左道中人,拿著一麵古銅鏡子,在地下亂照。隱身過去一看,鏡光所照之處,地底泥土沙石竟可透視下去老深,地底有甚東西全都看得出來。宛如百丈澄波,空明瑩澈,無論草樹根須,蛇蟲螞蟻,俱在一泓明鏡之中,纖芥不遺,看得清清楚楚。

心想:‘如將此寶得到手中,地底任何珍奇異寶均可發掘,豈不比五爪飛狸又強得多?’那散仙貪念方萌,二人忽然將鏡收起,說起得寶經過,才知是在本山附近一個滿布瘴煙的泥沼中發現寶氣得來的,共才三天。因疑雪地許還有別的寶物,重來尋取,順著地脈找來,令散仙最可氣的是,那片沼澤日前運寶回來時曾經路過,自己也曾發現寶氣隱隱透出地麵,命飛狸一看,力說無有。前此她在海中得了許多寶物,正在心滿意足的高興頭上,又見瘴泥汙穢太甚,發掘時既要多費好些手腳,飛狸勞苦功高,再讓它深入穢泥裏飽嚐臭味,也覺於心不忍。加以生性好潔,以為地底寶物決不會比已有的強,似這樣久沉穢區之物,就得到手,也令人想起厭惡。平日過信飛狸,雖稍生疑,一會兒也就中止,忽略過去。昨日路過寶氣已不再現,沼澤中穢泥卻像開了鍋的沸湯,熱瘴蒸騰,鬱為麗彩。因為嫌那惡臭,沒近前查看,便自回去,誰知果有奇珍潛藏在內。

“她越想越恨,貪心也越濃。恰巧所遇兩人又將寶鏡取出,滿處亂照,好似得意忘形,照著好玩之狀。自己隱伺許久,通未覺察,誤以為那二人無甚本領,又是左道旁門之士,可以隨便下手。哪知這兩人俱是旁門中能手,妖術神奇;所得那麵寶鏡不但能照徹九幽,還慣破人隱形法術。那散仙適在兩人身側,且隻顧注視地底有何物事,不料身影已在鏡中映出,敵人恐她警覺,才行收去。直到打好擒她主意,故意二次取鏡照地,暗中卻在行使妖法。她這裏正下手想奪,敵人倏地一聲暴喝,旋轉身來,一人鏡光到處,先破了她的隱身法,另一人便將妖法發動。總算運氣還好,那兩人為她美色所動,打算用邪法將她困住,生擒了去,未下毒手,這才幸免於死。無如驟出意外,沒有防備,雖仗著道法高強,不恃掙脫羅網,並還占了上風,可是性命已隻呼吸之間,差點中了敵人道兒。那麵寶鏡終未得到,心既痛惜至寶,又想起飛狸是個罪魁禍首,恨到極處,當時回來。

“飛狸還當是替身尋到,回山踐言放它,滿心歡喜,迎上前去,誰知才一照麵,片言不說,便吃對頭用法術禁住,先放在湖心泉眼裏,用金水相生的禁法折磨了三四天。

忽又來了一個同道,說起飛狸神目如電,下矚九幽;尤其天生靈爪,碎石如粉,穿行地底,如魚遊水。不特什麽至寶奇珍,隻要地下有,便能發現;便是前古真仙遺留之寶,也能望氣測知,從容覓取。即便設有厲害禁製,正麵攻不進去,側麵和地底仍攻得進。

散仙一聽,更是生氣。人去以後,立把飛狸提出水麵,告以罪狀,逼令掘取古仙人遺藏的法寶贖罪;否則永淪泉眼之下,日受金水禁製的苦難,不複再有出頭之日。飛狸悲憤已極,不由發了憨性,死不答應。散仙隻得將它仍沉水底,使其子午二時受那金水二遁的禁毒。隔些日又提出水來,軟硬兼施,逼上一陣。

“散仙本意想它日久受苦不過,自然馴伏,誰知那日飛狸見她無緣無故反顏相向,食言背信不算,並以酷刑相加,禁閉在泉眼以內飽受禁毒,當時悲憤填膺。加以苦痛難禁,竟在泉眼以內拚犯奇險,用解體分身之法,將靈爪五指斷去一指,作為替身。雖因對頭設有鎮物,不敢用此逃走,可是禁法發動時已有替身代它受罪,不能再加侵害,如何還會肯為仇人效力,故一直倔強到底,散仙放既不舍,就此除去,又覺飛狸曾代自己覓取若幹珍奇玩好,又非害人之物,於心不忍。因而無計可施,隻得把它長留水底。

“過不兩年,那散仙忽然訪到前遇兩人下落。一則仇恨大深,二則寶鏡難舍,隻因那兩人自知不是對手,隱身以後,蹤跡隱秘,連去尋了幾次,終未尋到。忽然聽人說起,如何能容。得信後立往仇敵潛伏的南海赤鯨島趕去。兩仇人雖然尋到,也殺死了一個,但那寶鏡為另一仇敵帶了逃走,仍沒到手,卻因此惹下殺身之禍。

“原來她一心想得那麵寶鏡,緊追仇人不舍,一直追到小南極附近一個無名海島之上。不料那裏住了一個敵人的厲害同黨,全島都設有禁製,一到便被困住,接連受了許多重傷,衝突不出,敵人又不住口逼令降服。待要自行兵解,又恐元神被妖人攝去,終古沉淪。眼看形勢危急萬分,幸得先師在南極故居遠遠望見島上妖氣籠罩,知道島主田無害陰毒險惡,素行**邪,必有好人被他困住,急忙趕往勸解,言語失和,爭鬥起來,島上幾個妖人俱被殺死。散仙雖然獲救,也隻暫保全身。自知所受邪毒創傷太重,朝夕不保,便把這裏的地方說出,由先師送她到此,她原有一個寶庫,懇托代為照管,等她轉劫托生,前往接引,再行發還。為報相救之德,將所有珍玩連同自煉的法寶,選送了三十多件,那度厄舟便是所贈諸寶之一,事前並把飛狸提出水來,告以善事新主人,不可倔強,在受苦難,隻是不肯釋放。飛狸再四求告,請將鎮物撤去,也未應允。說完,仍然回禁水底。先助她兵解以後,也沒再發動金水禁物危害飛狸。

“第二天,先師將飛狸提出水來,它哀訴經過,先師甚覺可憐,先將它禁物撤去,令在閣中暫住。因見這裏地勢幽僻,景物靈秀,從無人知;又因自己不久飛升,留下我二人在青虹故居,恐受外敵侵害:不久便將故居封閉,移來此地。散仙對於飛狸所施的禁製之法,呼吸相應,甚是惡毒。那鎮物若不用一個有根基道行的人或異類代死,便須不少手腳才能破去。先師輕易不肯出來,又不願無故傷害有根器的生物,費了許多心力,才用一株樹木將鎮物毀去。飛狸自忖對頭一死,除了等她轉劫重來,回心轉意,萬無出困之望,不料先師心腸這麽好,感恩刺骨。它說對頭因貪寶物而致喪生,它不願以愛人者反而害人,寶物決不代取,大恩卻是必報,先師隻一笑置之。它也飛走,由此每年必來看望一次。

“飛狸一生素食,最喜吃各種鮮果,加以得道千年,什麽靈秘幽險之區全被遊遍,何地有甚名產俱都知悉。知先師也有同好,仗它法術靈奇,任何難於存放的珍果嘉實,均能保藏經年,色香味一絲不變,食時宛如新摘。所居洞穴深藏地底,甚是寬大,裏麵有上千株的果樹,連同草本藤本的,不下數百種,盡是字內珍奇名產,多年物色移植而來。經它妙法培植,靈泉滋潤,結實益發豐美。每來看望,必把洞中所產各色珍果帶些前來。以前每樣隻有四五枚,因是種類大多,聚在一起往往有十好幾種,多半均不知名。

也有好些味作奇苦酸澀的,簡直沒法進口,樣子也極奇醜難看,它卻視為美味。後來我們不要它拿這麽多,隻挑那愛吃的,如荔枝、龍眼、榴蓮,菠蘿、批把、楊梅、葡萄、蘋果、梨、棗、桃、李等常果中的異種絕品,共有二三十樣,餘者一概不要,漸漸習為常例。先師道成飛升,它仍每年照送,並往先師昔日打坐室內頂禮膜拜,備極思慕。

“近年它不知怎的道行大進,先師所設二遁及各種禁製頗具玄妙,外人萬難侵入,它卻能用神通變化,來去自如。問它怎能到此境地,卻是堅不肯吐。隻說自遭金水之厄,已決計不再用它神目、靈爪掘發藏珍,為念我們情誼,擬在出山之時破例各送一件得用的法寶。諸位道友來前兩日,它正來過。我們因它所贈甚多,一年之中算起來雖有少半日子以此為糧,但是明日便可脫困出山,用它不著,餘下也是平白糟掉。這酒也是這些果汁連同本山所產各種香花釀成,積有不少。諸位道友隻管盡量食用,無須客氣。”

靈姑、南綺雖見她清淡款款,語頗由衷,神情也甚誠懇,不知怎的總覺疑念未消。

隻因那酒果肴脯無不甘芳清腴,味美絕倫,也跟著大吃起來。

談笑晏晏,不覺月到中天。石玉珠和南綺連問兩次少時如何破那禁製。冷青虹先說:

“此時未便明言,到時再行奉告。”等南綺見天交亥初,快到時候,二次問時,她又說:

“諸多礙難,事前委實不便明告。但是去的人並無凶險,那最緊要關頭,隻須一位相助已足。不過我們還有一個仇敵,所居離此甚近,難保不來侵害作梗。如無諸位道友同來,原擬由石道友相助桑兄破那禁製,妹子一人防禦仇敵,力較單薄,雖終無害,到底難些。

幸得諸位道友等一同光降,容易多了。既承盛意相助,妹於等感激不盡。如何下手,暫不明言。到時請照妹子所言行事,並請不要追問,準保萬無一失。”南綺、靈姑見冷、桑二人說時神色黯淡,似頗驚懼,對於如何下手、用誰助他等情節又堅不肯吐,便疑這半天的清談都是有心遮掩,延挨時辰。因石玉珠已然應諾,不便再問,心中隱忍,暗打戒備主意。

光陰易過,晃眼到了子初。冷、桑二人忽然起立,先向眾人謝了相助之德。然後說道:“時辰已至,請石道友與諸位道友先往外麵平台之上,如見湖水浪湧作響,便是禁法破了一半,不論這所樓閣和閣中人有何異狀,不要理會,即時飛起空中,不可停留。

隻要湖心中飛起一團黃影,便是仇敵業已暗中侵入,千萬將他攔住,不可放他飛向閣內。

此人法術精奇,能以幻象愚人。諸位隻守定空中,用法寶、飛劍將閣頂護住,不令飛落,便不妨事了。諸位飛劍神妙,他見不敵,也就走了。”眾人因她前說還有一人隨往相助,方欲詢問,冷青虹已指阿莽說道:“至於相助我們破法的,並不須什麽法力高強之士,隻這位狄道友一人已足。時已緊迫,強敵密迤,諸位道友離台飛起時一個不巧,便須各自為謀,如若互不相見,無須驚慌,仍照前言行事。那也是對頭鬧的玄虛,休說此時他好些法力已難施為,即或修煉年久,別有靈異,他和諸位無仇,決不至於相犯,無論來勢善惡,隻要不為他所動,大功便可告成了。”說時,桑桓已先帶了阿莽同向閣中飛去。

冷青虹說了兩句:“諸勞清神,容當後謝。”也自飛走。

眾人除石玉珠知道主人一半底細,勝男是惟眾人馬首是瞻,盡管兄弟被人帶走,以為既是石玉珠引來,主人相待又那麽殷勤,心料不會有險。餘人都是疑信參半。偏生石玉珠適才說話不留神,引得冷青虹那麽一做作,知道所言犯了主人大忌,想起師言,以為這時言行仍在禁製之中,靈姑、南綺剛一發問,便使眼色止住,不令開口。待了一會,靈姑想起勝男不會飛行,忍不住悄問道,“石姊姊,少時我們都要防禦敵人,勝男姊姊交與何人照管呢?”石玉珠隻說:“交我好了。”隨又將頭微搖,靈姑不便再問,隻得令勝男站向玉珠身側,以防事發倉猝,不及攜帶。自和裘元、南綺、舜華三人憑著玉欄,四下眺望。這時月明風清,晴空一碧,湖中還有金水禁製,洪波浩浩,金輝閃爍。遠望四圍山色,依舊泛紫浮青,明澈如晝。再加上這座神仙樓閣,玉棟珠簾,瓊字瑤階,聳立在萬頃清波之中,金碧輝煌,朱霞瀲灩,倒影波心,上下天光交相掩映,清麗莊嚴兼而有之,比起日裏又添了若幹美妙,端的佳景無邊,應接不暇,令人心懷舒曠,神誌清明,覺著景是仙景,人是神仙,便是銀海仙闕,未必逾此,紛紛讚美不置。

眾人觀賞了一陣,眼看時辰已至,閣中仍無動靜,俱覺奇怪。因主人有已出不能複入之言,未便再進去探看。越是靜悄悄的,越恐變出非常,各把目光四外流注,暗中加緊戒備,正懸揣間,裘元忽然手指閣內,意令眾人觀看。原來閣中不知何時已變了一幅景象:上層滿被密雲圍繞,隱泛紅霞。下層先前所見房字物事全部不見,卻換回了初進門時所見的六角空房,一切牆壁間隔均可透視。內中奇光閃閃,五色相間,變幻不同,隻是空無一物,也不見一點人影聲息。

眾人中隻有石玉珠一人知道那是閣底埋伏的一座極厲害的陣法,所有牆壁俱是金水精英所萃,當中一間正六角形的為全陣樞紐。至於桑仙姥的法體,如照峨盾諸人所說,必是藏在其下。這時阿莽已隨了冷。桑二人在裏麵下手破法,正當緊要關頭。玉珠剛打手勢令眾人留意外麵,湖中忽然發出一種極淒厲的異聲。跟著離台半裏正中心湖波滾滾,似開了鍋的沸水一般往四外散去,金輝電耀,好看已極。眾人連忙帶了勝男淩空飛起。

初起時,湖水沸處高僅三數尺,越往後越突起,晃眼成了丈許方圓、十餘丈高一座水塔。

湧著湧著,又往下落去,落處成了一個深潭,旋轉如飛。眾人因有冷青虹預囑,又見除有漩渦處外,已和常水相似,水中金光幻影也不再現,知禁法已被破了大半。隻是四處留神查看,並不見所說仇敵蹤跡。湖中水塔漩渦俱在金水禁中,未破以前,先已發現,當是應有現象,不像是敵人已來情景,覺與冷青虹所說並不相符,多是一樣心思,隻顧在空中東張西望,注視外敵之來,對於湖心漩渦未免稍微忽略了些。

正眺望間,猛聽一聲極清脆的爆音,由湖心漩渦中如流星趕月般射起酒杯大小三團淡黃色的光華。眾人才知敵人竟由水遁暗中侵入,隻不明白他遁法既如此神妙,直人閣內下手,豈不更方便些,為何形跡隻隱一半,不等深入堂奧,便先顯露?匆猝之中,均不測敵人用意。見那黃光飛升約有百十丈高下,倏地暴長,其大如鬥,掉轉頭飛星下墜般往閣底飛去,眾人自然不容。因那黃光並無邪氣,靈姑、舜華、裘元夫婦更對冷青虹二人疑念未消,未判明對方邪正善惡以前都沒想傷害來人,各把劍光飛起,將他擋住,不使下來,並未進逼。那黃光卻甚靈活狡獪,忽東忽西,忽上忽下,劍光一擋,立即避開,似急於乘隙而下,並不和眾人劍光硬碰。眾人被他引逗得越來越高,因敵人始終未見現身,光又是黃色,俱當作那是元神幻化。

石玉珠一邊指揮飛劍迎敵,一邊帶著勝男,先也同被瞞過。鬥有半盞茶時,見那黃光永不與飛劍相接,隻要相遇,不往側閃,卻往上升,以至互相追引,越上越高,細一觀察,那黃光除飛駛跳動靈敏異常而外,直看不出有甚威力。再一尋思,忽然警覺,料知不妙。念頭才動,還未及招呼眾人,靈姑、南綺也已發現一樁異事,舍了黃光,往下飛去。

原來二女心仍疑慮未消,老防備閣中冷、桑、阿莽三人有甚變動。那三團黃光仍是兼顧,飛起也低一些。正鬥之間,一眼瞥見一團黃影由腳底飛過,向下投去。南綺首先警覺,知中敵人調虎離山之計,便和靈姑雙雙追去,誰知那黃影比箭還快,在離閣頂二十餘丈的高空上,似凍蠅鑽窗般撞了兩撞,忽然覓到出路,流星飛瀉,直往閣中射去,等二人招回劍光趕到,已是不見。南綺見黃影飛下時,空中似有一層阻隔,適才冷青虹已有“離地飛起,不可再降”之言,便留了神。剛緩得一緩,還未及招呼靈姑,靈姑心急,已淩空飛墜。那含青閣上原有一層禁法,不知門戶生克,休想飛落。這一來恰好觸動,當時湧起千百青霧,將靈姑困在裏麵,腳底樓閣平台也沒了蹤影。同時南綺和裘元、虞舜華三人相次趕到,雖未妄下,也俱被那青霧擁住。彼此各不相見,左衝右突,脫身不得。

石玉珠經曆甚多,一見黃影,便知今日鑄了大錯,敵已侵入,萬來不及。一則身旁帶有勝男一個累贅;二則空中三點黃光尚未測出底細,既恐一誤再誤,又知這類禁法厲害,眾人已被困住,如逃不出,下去也是白饒,反正主人不會傷人,何苦一齊丟人,青霧一起,立帶勝男急速上升,未遭波及。心想:“那黃影必是敵人。這三點黃光到底是何物?如是法寶,不應毫無變化,也不與飛劍接觸;如是敵人幻術,又不該如此靈活神速。固然眾人都隻阻擋,無心傷他,怎會圈他不住?冷青虹本約自己一人來此,便可助她破禁脫困,如今帶了多少人前來,反倒誤了她事。她把敵人看得如此鄭重,再三相囑留意,其非庸流,可想而知。事前一切明言,也不致此,偏多藏頭露尾,諸般顧忌。萬一因此而被敵人侵害,貽誤全局,何顏相見?”

石玉珠想到這裏,又愧又急,不由對空中黃光起了敵意,不問是元神是法寶,且先擒住再說。主意打定,便將青霓鏈向空擲去,運用玄功,將手連指,一劍一寶,立即大展威力,化為兩道經天長虹,各向一團黃光卷去。眼看就要圈住,不料晃眼之間,黃光忽然爆散,內中現出三個雞蛋大小的飛蟲向空飛去。玉珠這才知敵人用的仍是幻術,這飛蟲必經法術祭煉,也非常物,否則不會如此靈活,竟敢引逗到底,連飛劍都不害怕。

因想看是何物,以為蠢然一蟲,幻術靈效已失,還不易於擒到?便將飛劍、法寶止任,用手一指,待要行法擒拿時,卻慢得一慢,那蟲已由光隙中衝出,越過霧層,往湖中飛墜,迅若流星,一個也未擋住。

石玉珠正在想起有氣,忽見下麵青霧紛紛消散,內中衝起一團黃影,後麵追隨著一道帶有五色奇芒的光華。定睛一看,前麵正是適才所見敵人元神幻化的黃影,影裏隱隱現出一個少年女子,胸前似還抱有一物,光煙閃爍,看不真切,往斜刺裏逃去。後追光華正是呂靈姑,一麵禦劍急追,一麵將那五丁神斧也取了出來,五色奇芒便自斧上發出,蕩開了千重青煙,往斜刺裏追去。跟著裘元、南綺、舜華三人也由下麵青色殘煙中衝將起來,一同追敵。石玉珠料定敵人業已得手,桑、冷、阿莽三人一個未見,吉凶難卜,負人重托,又愧又急。不顧得再搜尋那飛蟲下落,慌不迭催動劍光朝敵人攔去,那黃影雖然飛行迅速,無如後麵追得既緊,前麵又有敵人阻路,微一遲頓,便被迫近,一時情急無奈,便將所抱之物回身朝靈姑打去。

靈姑正追之間,遙見石玉珠一道青虹經天橫亙,擋向黃影前麵,知道敵人已難逃遁,心中大喜,益發加緊飛行,朝前追去。眼看相去不過三五十丈,正把神斧舉起,猛見一團彩絲光華閃閃,裹住一物,由黃影中發出,迎麵飛來。靈姑因起初錯疑冷青虹有詐,不肯十分出力,舉棋不定。這時底細雖還不知,但覺出前疑之誤;追時又聽冷青虹哀呼求援,心存愧懟:決意將敵人追上。見飛來一團光華,當是什麽奇怪法寶,又因適才脫困時試出五丁神斧的威力靈效,隨手一斧撩去,隻見大半輪紅光放出五色精芒,飛上前去,恰好迎個正著。隻聽一聲微呻,那團五色光絲立即破散,由光網中墜下一條人影。

隨又是一幢青氣上升霄漢,內中簇擁著一個老婦般的嬰兒,朝著石、呂諸人含笑點首為禮,往東方高空電馳而去,晃眼高出雲表,沒人青冥,不見蹤跡。同時那團黃影也已爆散,一聲悲嘯,現出一個黃衣少女,忘命一般冒險往空追去。眾人也都合圍追近。

靈姑還待下手時,石玉珠已看出兩個俱是修道人煉的元嬰:先飛升一個正是主人的師父桑仙姥;黃衣少女不知何人,但也決非妖邪一流。忙喊:“靈妹休得造次。桑仙姥已然兵解,隻把這位道友擋住,不令阻她飛升便了。”

說時冷、桑二人也由閣中飛出。桑桓麵上尚有憤色。冷青虹卻向黃衣少女哀聲說道:

“沈仙姑,我師父受了多年苦難,依然和你一樣不免兵解。照你從前功行,當初如不遇我師父,你為妖人毒劍所傷,也未必能夠逃得回來;即便逃回,終於難免兵解,打算永為散仙,仍是不能,固然我師父不該私心自用,背信食言,害你在湖底受了若幹苦處,不過你如不是這多年禁錮,怎能會有今日的成就?自我師父走火入魔,我和桑師兄如照當年師父所為,日夕催動禁法,就算你道法高強,也受不住那樣磨折。我和桑師兄卻憐你無辜,一回也未施展。現時我師父已然應了昔日誓言,本身所煉乙木真氣終非前古元金之敵,應劫而去。可知一切均是定數,何苦冤怨循環,永無終結呢?我們也不瞞你,我師父嬰兒雖然煉成,但是功候尚還不夠,難於衝破靈空天域的七層罡風劫火。必須再煉一甲子,始能完成正果,此時已往南海至友那裏閉洞修煉。你如看我二人分上,解去這場冤孽,必有報德之日;你如尋去侵害,休說當地居停不肯甘休,我們也成了你的不世之仇。你雖嬰兒成長,元氣堅凝,因以前無意及此,外功尚差,仍須數十年修積,多樹強敵,後患無窮,我師父乙木真氣尚為神斧所破,何況於你。在場諸位道友均和我情如姊妹,你如不從,我為報師恩,寧遭天劫,當時便請諸位道友代我師徒永除後患,你就悔之無及

這時少女繞身黃雲業已盡斂,現出全身,聞言指著冷青虹冷笑道:“你既求我,無須再用虛言恐嚇。我深知諸位道友俱是正教中人,決不傷害無辜。適才窮追不舍,隻為想奪回我搶去的東西,本無傷人之念。否則我也決不會冒此奇險,仇人已然遁去,還想追趕。你便哀求他們殺我,他們也決不會應允。仇人去處,我早想到,報仇不是不行,隻是太難,還要誤我一劫,大不值得。適才既被諸位道友擋住沒有追上,又念在你二人確是憐我,愛莫能助。雖然我被困湖中,已有代形之物,此時你就發動禁製,也受不到傷害,居心總是好的。看你麵上,解冤不難,但我蓄誌報仇,反倒成全了她,心總不甘。

而這神斧於我恰有大用,你如能使諸位道友兩月後助我去一異派妖邪,我便可以依你。”

冷青虹方欲答言,靈姑在側,因自己誤殺人師,已鑄大錯,心中惶恐,慚愧萬分;又見那少女看年紀隻有十三四歲,卻生得那麽明豔絕塵,秀骨珊珊,由不得動人憐愛;也看出冷青虹好似礙於新交,不知眾人允否相助,未便輕諾之狀。急於挽蓋前失,也沒回看石玉珠神色,驟然脫口應道:“妹子等奉家師之命,下山積修外功,本以崇善誅邪是任。這位道友的仇敵既是異派妖邪,義不容辭,隻要能夠勉效微力,有何不可?”

冷青虹原聽說眾人隻抽一日閑空陪了石玉珠同來,前途尚有不少事要去做;又是初交,除石玉珠一人外,餘者多存疑忌。這次師父兵解,因是定數,適才靈姑如不心存疑忌,未始不可人定勝天,免卻這場大劫。少女偏又看重的是她,餘者俱是附庸。知靈姑與石玉珠至好,好在師父已然兵解,元神遠走,禁製皆除,可以暢言無忌。先想和石玉珠以目示意,如若點頭,再托其轉煩眾人,誰知石玉珠目注別處,竟如未覺。料知事有礙難,正在心裏著忙,不知用甚言語回複,試探眾人口氣,忽聽靈姑脫口應諾;加上裘元、南綺又都氣盛好事,靈姑話完,立即隨聲附和,俱願到時應約。石玉珠交情在先,雙方還是由她引見,自然說不出拒絕的話。眾人俱允,虞舜華也無話說,就此定局。

這一來,冷青虹和那少女都欣喜非常,桑桓也把忿容斂去,化敵為友。三人先向眾稱謝了幾句。冷青虹隨又說道:“妹子適才並非藏頭露尾,內中實有難言之隱。所幸石道友定已先知苦衷,想能鑒諒。現時劫報均完,冤仇已解,無須再有禁忌。但說來話長,且請諸位道友仍回含青閣內,容妹子一述經過,便知妹於情非得已了。”說時,眾人早把飛劍、法寶收去,剛隨三人飛落台上。南綺忽想起阿莽自隨冷、桑二人同去,一直不曾再見,落地便問人在何處。桑桓答道:“家師春蠶自縛,如非狄道友相助,另換一位,也許結局更惡都說不定,狄道友基稟至厚,終屬凡人,一無法力,本不會受甚傷害。隻因臨事膽小一些,未能盡信我所說的話,欲以靈符護身,略受了一點小困。我出來時已給他服了一粒丹藥,扶向榻上,臥倒養神。因恐萬一受傷,愧對諸位道友,被困時我以全力救他出險,人並未傷。服了此丹,於他也不無小補呢。”南綺等才放了心。

冷青虹早搶向前去,略一施為,全閣便複原狀,迥不似先前倒轉禁製那樣難法。晃眼之間,一座神仙樓閣重又現將出來。除左側玉石闌幹,因靈姑追敵匆忙,劍芒掃著一點,裂斷了一截外,餘者俱是好好的,碧海青天,瓊樓玉字,無邊仙景依然如故,直看不出一點別的痕跡。桑桓揖客人門,仍到先前室內。冷青虹重整酒果,請客人座,先帶少女一一引見通名,然後追述前事。

原來桑仙姥的祖父桓雍,乃甫宋名武家周侗晚年最心愛的未傳弟子。幼年從師學練周家獨門內功,本打終身不娶的主意,無如家運不旺,到了中年忽遭瘟疫之災,桓氏全家老少二十餘口喪亡殆盡。隻有桓雍和他六十多歲的老父,因聞嶽飛被奸臣秦檜陷害下在獄內,由瓊州故鄉趕往營救探看,未遭波及;桓母也被鄰縣娘家弟侄接去遊玩,幸免於難。權好當道,受了金人賄賂,窺知高宗盡管迫於大義,表麵上日盼徽、欽還朝,實則事與心違,並非所願,已然用十二道金牌將嶽飛矯旨召回,立意置之於死,如何容人解救桓父之去,隻是激於義俠悲憤,打算到後見機行事,好便好,不好便令兒子拚著性命不要,前去劫牢救人。休說奸賊防衛嚴密,無從下手,即或可行,嶽飛孤忠純臣,也決不肯。何況得信已晚,等他父子星夜趕到,嶽飛已被秦賊用“莫須有”三字羅織成了千古無對之奇冤了。

桓雍先還有附帶刺殺秦賊的心意,不料老父聞得凶信,一慟幾絕,就此吐血病倒。

桓雍好容易將老父的病醫治半痊,突又聞說故鄉疫癘盛行,猖獗異常。來時因莫測此行安危,惟恐走漏風聲,異日行刺事成連累家人,隻說去武夷山中訪友,又未明言去處,音信難通。既關念老母全家安危,又見奸賊警戒森嚴,養著不少有本領的鷹大,嶽飛遇難以後,好些孤忠激烈之士為想刺殺奸賊,事均未成,反都白白送了性命。自己還有一位老病之父同行,萬難兼顧,不由氣餒下來,向父婉勸說:“奸賊氣焰正盛,難於下手,不如先回家鄉,等事稍冷,兒子獨身前來,再取奸賊狗命,免有顧忌,臨機心亂,反倒債事。”桓父還罵他兒子膽小,沒有忠義之心:桓雍再三勸說,期以一年誓必殺賊,方始勉強應諾,擔驚害怕地起身。

二人腳剛踏進邑境,便聞十室九空、白骨蔽野之訊。再一打聽,家中哪還有甚活口,悲慟自不必說。疫勢雖消,餘氛未盡,不敢遽然回家,隻得先往鄰縣戚家暫避,直到冬寒疫盡,方始還鄉,料理完了葬禮。遭此慘禍,觸目傷心,都不願再在原居地居住。便把家產變賣,遷往武夷山水勝處,辟建田宅,重又立起家業。

桓氏自漢以來,族戶本就不繁,而桓雍這一支更是累世單傳。到他這一輩忽然人丁大旺,不料又會被一場瘟疫葬送殆盡,眼看血食將斬,如何不急,桓父家宅一定,便對桓雍責以大義,說:“起初你為學武,不娶妻室,已非人子之道。隻因當時你兄弟有好幾個,子侄眾多,你又立誌甚堅,因此我未加攔阻。如今天降大禍,你如堅持成見,桓氏宗嗣由此而斬,不孝之罪便上通於天了。”桓雍本孝,見衰年父母沉痛告誡,聲淚俱下,自然不敢違抗。當年娶了一房妻室,也是一個名武家的女兒,貌甚醜陋,是個三十二歲的老姑娘。第二年,兩老相繼病死。桓雍秉著遺命,兩次行刺秦檜,均未得手,末一次還差點把命送掉。後來秦檜也伏了冥誅。

桓妻過門十年,不曾生育,忽然一產雙胎,生下一男一女。桓家隱居之地,名叫古桑原。起初為避奸賊耳目和一班江湖朋友,見所居四外俱是野生的古老桑樹,便借桑為姓,隱姓埋名,已有多年,暮年得子,加以這一對子女都是生來力大,資稟極好,自是鍾愛非常。隻是美中不足,乃女生相奇醜,更甚乃母,人卻聰明異常,知識更開得早,年才十歲,每遇春花秋月,良夕佳晨,便多感觸。

桓家屋後危崖腰上生著一株奇怪桑樹,粗僅合抱,枝葉極繁,生得蒼幹鐵皮,堅硬非常,用石塊叩上去,嗡嗡作金鐵聲。老於-拗,蟠曲飛舞,矯若虯龍。春、夏、秋三季碧雲如蓋,蔭被數畝,高高懸在桓家屋宇之上,將日光遮住,清蔭下被,平添了許多幽致,家人都愛惜它。桓雍夫妻都是武家能手,子女幼承家學,小小年紀,便練就一身本領。那危崖雖極陡峻,上落之處頗多,恰是練習攀援縱躍的好所在。桑女夏日尤其喜歡扒在桑樹枝上迎風納涼。桓氏夫妻先還喝禁,以防失足受傷。嗣見子女生來身輕骨健,十餘丈高處墜如飛鳥;又見扒坐之處,虯枝盤錯,層層相間,失足也不易下墜,也就聽之。

這年春天,桑女又往樹上憑臨遠眺,偶見空中鴻雁,自傷貌醜命薄,忽起遐思,一時情動神慵,抱著樹幹沉沉睡去。醒來神思迷惘,恍若有遇,身卻舒暢非常。漸漸嚐著甜頭,成了習慣,不知怎的,肚子卻一天比一天大將起來。桓氏夫妻見女兒近半年來神情顛倒,每日守在崖樹之上,也不再和乃兄同玩,回到家裏便默坐無言,若有所失。麵色目光又極好,不像有病之相。可是周身老像裹著一層青氣,肚子也逐漸長大,情知有異。因她年隻十一歲,隱居山僻之區,四無鄰裏,父母胞兄外,隻有幾名年老佃工。細查行止,除愛在樹上玩是她從小積習,永不往遠處遊玩,別無可疑之狀。起初雖然發愁,並沒想到別的。又過兩月,見她身上青氣越來越顯,肚子也大得和懷胎婦人相似,才越發著急起來。

桓妻背人驗過女兒童貞未失,故未想到懷胎上去,當是得甚奇病,連由山外延了醫生診治,均說是喜脈,人並無病。桓氏夫妻自然不信,又帶她到福州尋一名醫診治。剛走到中午,還未出山,女兒忽然失蹤。正在著急尋找,家人趕來報說,女兒已然逃回,現在桑樹上麵。趕回一看,果然。似這樣連帶出山幾次,均被中途逃回。間她何故,隻說舍不得家,本又無病,不願遠遊。桓氏夫妻又極鍾愛子女,不舍強迫。情知中了邪祟,必與屋後老桑有關。可是女兒愛那桑樹如性命,剛有砍伐之意,便被覺察,立即哭鬧不休,自絕飲食,欲以死殉,哪裏還敢動那老桑一枝一葉。萬般無奈,隻得又往山外延請名醫。中途遇見一個年老道婆,自說能醫奇疾。桓雍是老江湖,極有眼力,看出道婆不似常流,便求救治,恭恭敬敬延到家中。

道婆隻朝老桑樹上仰望了望,便令屏退從人,悄告桓氏夫妻說:“令媛已與神木元靈相感,身懷奇孕,須懷三年零七個月始能生產。所產子女乃先天乙木精英所萃,生具異稟仙根,落地便有一層青霞護體,水火刀斧所不能傷,稍遇機緣,立致仙業。隻見那古桑逐漸枯萎,便是臨盆將近。隻是生時極為艱難,令媛難免凶險。我如能來,自可無事,否則便須預為之備。現留靈符一道。靈藥兩丸,一為神嬰禦劫之用,一為產婦催產保安之用。月份一滿,隻看日裏桑樹一死,到了子夜,如見風雷大起,正南方有火雲飛來,便該降生。賢夫婦速將靈符向空擲去,自生妙用;那藥也速給產婦服下,自可無事。

隻是降生日期不定,也許還會延後幾天,所以由那日起,每夜均須由亥正守過醜初才可安歇。山中雷雨無常,最怕適逢其會。符隻一張,先期誤用和到時遺忘,都是一樣債事。

隻要把此關過去,母子平安脫難,神嬰成長,合宅飛升雖不敢必,全家半仙之望,數十年後總可如願相償了。神嬰關係君家仙福至大,不可輕視。此時令媛最好聽其自然,不去管她,免生枝節,反而不美。”

桓氏夫妻再三叩問姓名法號,道婆隻不肯說。又拜請她到時相救,答說:“貧道意欲玉成其事,無如機緣不巧,我尚有一個約會也應在三年以後,到時能否前來,尚難定準,但可分身,必定趕來。最好仍作我不能來的打算,依照前言行事。還有令媛所生神嬰,易啟妖邪覬覦,我去以後,直到降生十年以內,切忌張揚,事越隱秘越好。對佃傭們隻說冒犯山神,得了腹蠱,已然托人尋藥,到時自愈,不許傳說。生產前三日,更不可令其出山,以防泄漏,惹出亂子,無人解救。隻要嬰兒長到十歲,即使我三年後有了變故不能前來,無人傳授,他自己也必能參悟,勉力前修。那與生俱來的乙木具氣也目凝爍,足刁仗以防身,尋常妖邪水火刀劍已不能傷。除防他出走外,決無妨害。好自珍重,行再相見。”說罷,滿室金光,不知去向。

桓氏夫妻知遇仙人,又驚又喜,隨即依言行事。先還恐怕女兒肚子與日俱長,年歲身子大小,支持不住。嗣見七個月份過去,便不再長大,那精神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健實,隻是相貌神情愈發醜怪,周身俱有青氣隱隱透出。穿著衣服還不怎顯,衣服一脫,遠看直似一幢青霞裹著一個小人影子,連麵目都幾難分辨。頭臉因是無法遮蔽,更青森森地怕人。想起老道婆所說妖邪覬覦之言,著實擔了些心。

總算散仙隊裏該當出這麽一個奇特人物,桓家所居既極僻險,向無人跡;桓雍隱居時又留了一番心,諸事縝秘。所雇佃傭大都是家鄉年老舊人,共總四人,倒有三個是孤老。隻有一個壯漢,已於前數年為他娶了妻室,移來山中同住。風景既好,出產又多,百物皆經預儲,輕易無須出山,待遇更優,情如家人。略為編些話一叮囑,全都守口如瓶,就是偶然因事出山,也無人肯向外泄露。桓女除食宿外,每日隻在古桑之上起坐盤桓,傍晚方歸,永不離開,也不大說話。枝繁葉密,隱身其內,不近前細看,直看不出樹上藏有一人。

光陰易過,居然平平安安地過了三年多。桓氏夫妻算計女兒產期將近,起初沒有留意,不知女兒感孕日期。桓妻背人盤問了好些次,好說歹說,隻不答言。老道婆一去更不再來,惟恐延誤時機,隻得日常格外小心,看那古桑黃落也未。

這日桓雍起來得特早,因是隆冬夜長,天還未亮。照例桓女不論冬夏,總是日將出時,才往桑樹上去,從沒在天未亮前去過。桓雍見天還早,雖是歲暮嚴寒,百卉凋零之際,那桑樹依舊綠油油一片蔥寵。老道婆又說桑葉在日裏黃落,女兒分娩應在樹枯以後,這幾日桑樹愈加繁茂,想必時還未到。又因女兒近日盡管神采鮮瑩,但是睡眠極少,飲食也愈稀微,一聽後室沒有聲息,當她睡熟,未做理會。

桓子名叫超群,人極好強向上,每日都在天未明前,一人去到屋外廣場上,獨自勤練家傳武藝,盛暑奇寒,永無間斷,全家以他起身最早。近以乃妹將產靈嬰,也是時刻都在留神。桓雍起時,他剛剛穿衣走出,待不一會,忽然跑進,急喊:“爹爹,快看妹妹。”桓雍忙往後室一探頭,女兒已然不在。山中狼多,門字封閉甚固,桓子出時門並未開,也無聲息,竟不知怎樣走出去的。桓妻也是聞聲驚醒,老少三人連話都顧不得說,匆匆披上棉衣,相繼趕往屋後。外麵正下著大雪,雪花飛舞,曉色朦朧中,遙見後崖老桑上有一幢青氣,忽上忽下縱落如飛,隱隱聞得女兒哭訴爭論之聲。桓女生賦異稟,幼承家學,雖然八九歲上已能援著十幾丈高的崖樹輕輕下落,似這樣平地飛身一縱十餘丈,卻是從未見過。因那老桑繁茂如初,挺立風雪之中一絲不動,也無異狀,才略放心,隻不知女兒何故如此。正待近前詢問,桓女回顧父母兄長趕來,忽然住口,縱向桑樹枝上坐定,一任呼喚不再下來。桓子援向樹上盤問,隻不說話。桓氏夫妻又上樹去,屢問不答。嗣以孝道再三勸說,桓女倏地暴怒,朝當中樹幹亂抓亂咬,桓氏夫妻因見她連日神情有異,疑是瘋狂,便硬抱她下來。桓女竟不似往日倔強,一抱立即相隨同下。

到家以後,父母兄長屢次盤問,她隻口角微動,苦笑了笑,兩眼青瑩瑩落下兩滴眼淚,仍和啞子一般,默無一言。尤怪的是,由當日起,便在家中兀坐,也沒有再往桑樹上去。家人因其反常,防有他變,日夜輪流陪守。直到過年初春,均未有事,老桑也未黃落。桓女飲食也越來越少。身邊藏有一個桑瘦挖製的木瓶,每日除卻在室靜坐外,便將那瓶取出展玩,人要索觀卻是堅持不與,也不知她何處得來。

桓雍算計早過了道姑所說時限,心正愁急。這日早飯後,桓女忽向父母兄長一一跪拜。然後跪在父母麵前,含淚開口道:“女兒不孝,遭此孽緣,父母恩深,不加罪責,反倒費盡心力,百計調治。尤其這三四年中,使父母兄長日夜焦愁。近半年來我守仙誡,恐泄天機,狀如聾啞,更累父母憂急。負罪如山,心如刀割。女兒早該分娩,因是不舍慈親,意欲少作團聚,才多延了三個月份。如今腹內靈胎已早成熟,不能再延。此子因差一劫,落生乃是女體。女兒為了成全靈嬰,使其五百年後遇劫能夠避免,血體全都耗盡,生後七日命必不保。所幸生前根骨不差,又得了靈木精氣,雖隻三年修煉之功,居然悟徹玄機,本身血髓雖桔,元神卻極堅凝。此去投生,轉劫重修,便可成就仙業;比起暫兔一死,得享修齡,遲早乘化歸盡實強得多。

“那年來的道婆,乃戊土之精轉世,修成仙體,她與嬰兒是天生克星,前此之來,是想借救女兒為由,殘害嬰兒,遂她私願,實非好意。去冬她如到此,女兒或可暫免,嬰兒之命必不能保。也因宿孽尚重,前年去年正當她應劫之時,去冬未來,諒已應了劫數,嬰兒能得成長,總算天幸。不過她說的話有好些卻是真的。崖腰神木應三場大劫,頭一劫乃是乾天丙火。這時嬰兒初出母胎,靈元未固,本身乙木精氣也未凝煉,本來最難抵禦。但是對頭除報仇外,尚還存有自利之心,並不想將嬰兒當時化成灰燼。她惟恐到時不能趕來,所留靈符具有五行生克之妙。一經如法施為,先化為一片玄色光華,與侵害嬰兒的丙火會合。然後化生出戊土的威力,變作一幢白光黃氣,飛回來,將嬰兒全身裹住。由此乙木之精便為戊土庚金所製,再也不得成長。可是終年身有青黃光煙圍繞,水火刀兵仍是不能傷害。在她以為女兒仗她活命,全家感激信服,必能好好保持,等她十四年後轉劫脫難,再借引度成道為名,將嬰兒騙去,稱她多年妄想,所以盡管利令智昏,沒有便下毒手。卻沒料到靈木轉劫托生,雖比她晚了二三百年,根基造詣卻比她強得多;尤其得天獨厚,未轉世前早已通靈變化,附在古桑之上,千百年來刻意韜光隱晦。

女兒感孕不久,便能靈感相通,對她陰謀詭計已有破法,即使到期趕來,也難如願,何況不來。此時不但不能傷害,反可借她那道靈符來禦天劫,使與乾天丙火同歸於盡,真乃快事。

“至於如何應付,女兒早已在暗中有了準備。事情就應在今宵,交申以後桑葉便會黃落。請父母到時一任女兒行事,萬不可驚慌攔阻。否則白受一場虛驚,累及他人,幹事仍然無補,甚或女兒元神也為天火所傷,投生不得,就後悔無及了。起初父母隻因不知底細,日夜憂急,現已明說,務求釋念寬懷。門前不遠打稻場上有一株小桑樹,到了亥正女兒走後,爹爹可拿著靈符,守在離那小桑樹十丈遠近的石日之中,隻等到了子時,雪勢忽止,風雷大作,正南方有一團火球飛向小桑樹上,待要下落之際,速照對頭所說將符擲出。不論形勢多麽險惡,人絕不會受傷,無須害怕,一過於正,大功便可告成。

那時女兒身在崖腰老桑之上,靈嬰也在丙火飛來之際降生,事完自會下來。此後女兒尚有六七天的活命,未死以前人還是好好的。女兒感激父母深恩,無以為報,懷中木瘦瓶內貯有少許靈木仙乳,服後可以長生健體。嬰兒本是靈木化生,從小即能自修。至於她肯不肯引度父母兄長,須看各人緣法,尚不能定。瓶中仙乳乃腹中靈嬰的精氣所聚,長日聚斂,費了不少心力,僅得少許,所以還想多積一些,以增靈效。雖然此事不是嬰兒所願,無如她元胎已早成長,除元神尚寄樹上外,所有乙木精氣為護元胎,全附在女兒身上,又是由漸而進,徐徐誅求,無力見拒。女兒一死,甚事從緩,第一先將此瓶取出,趕出院去,麵對東方,分服下去,再把女兒平葬,用壇裝好,埋在崖腰老桑之下。服時越快越好,免被嬰兒看見生心,或是搶奪了去。還有對頭本心想救女兒,所贈靈藥至少也能保得十年壽命。因覺人生終有一死,女兒又急於轉劫,正好轉贈哥哥服食。即使無甚遇合,此丹功能起死回生,好人服了永享修齡,總可如願了。”

桓女終日沉默已有三年,桓氏夫妻父子三人忽聽她侃侃而談,言語真摯,至情流露,始而相顧錯愕。及至聽明言中之意,才知她到了時限,產後即死,不禁滿腹悲酸,又憐又愛。幾次想要勸說,不令即死,擬以道婆所贈靈丹和木癭瓶中靈乳續命,俱被搖手攔阻。話才說完,桓妻早忍不住一把摟住悲哭起來。桓女恐父母傷心,再三勸慰譬解。桓雍自能權衡輕重,知道無法攔阻,逆她反而不好,便一麵勸住妻子,一麵想趕向崖後看那老桑黃落也未。桓女淒然道:“爹爹不必擔心,女兒一切皆有成竹。外麵風雪嚴寒,事應子夜,桑葉黃落不過一個先兆,既已知道,不必再出去受凍了。”桓氏夫妻聞言,自是不免傷感。桓女一再婉言解勸,知是定數,也就罷了。

桓子出外連看了三次,果然那株青枝綠葉的老桑,始而樹葉發黃,漸漸變為枯幹,忽然一陣風過,殘葉全都凋零,紛落如雨,隻剩老幹搓訝,挺立雪風之中,颯颯有聲,了無生氣。雪仍下個不住。因時愈近,桓女雖說家中無須準備,桓妻終不放心,一切仍按尋常生產布置停當。桓女依在父母膝前,寸步不離。隻桓子一人不時出外探看。

那打稻場就在桓家右側,斜對著崖上老桑樹。有一石臼,高約三尺,上麵搭有木架,中懸石杵,以備音稻之用。田事已畢,一片平地,空無一物,相隔左近幾處桑林均遠。

這時雪已積厚尺許,桓子為那石臼要備藏人之用,曾去打掃積雪,仔細查看,並無小桑生出。及至桑葉黃落不久,忽有一株極細桑苗破雪而出,便歸告乃妹。桓女堅囑此時不可再往探視,到了傍晚自能長大,並令佃傭人等各自在屋中,不要出來,以免大驚小怪。

入夜,桓子偷往探視,日間那棵小桑苗粗已半尺,枝葉紛披,亭亭若蓋了。桓女聞言,喜道:“想不到神木精華已盡,猶有如此神通。今晚隻要能照我所說行事,不生出別的枝節,決可無礙了。”

挨到亥初,桓雍惟恐誤了時機,堅持先往,老早便飲了點酒禦寒壯膽,帶上老道婆所給靈符,去往稻場石臼之中埋伏等候。桓妻、桓子也要隨去,桓女再三攔阻,才行作罷。桓女又對桓子道:“我家世代單傳,爹爹隻生哥哥一人。嬰兒因是神木附體,生有靈慧,隻記我一人恩義,對父母兄長推愛無多。木瘦瓶中靈乳是她元精,最為珍惜,被我強行取來孝敬父母,求一高壽。此事要遲嬰兒多年功果,大非所喜,她雖不致因此懷恨,心終難免介介。起初我原說是為她吃苦送命,陸續勒索了來。服時不被發覺最妙,如被發覺,大來如見詞色怨望,或是露出口風,可對此女開導,說我因報親恩才有此舉,全是我的主意,與父母無關;並將今晚全家為她如何出力禦劫加以粉飾,時常提說。此十年中相待更要從厚,不論她行徑如何,不可以加以斥責。隻要她有了感恩之意,不但全家得福,將來子孫中必有一二人受她接引,豈非佳事?”桓子一一應了。

桓女重又拜別母兄,又去稻場上向桓雍道:“女兒本擬走後才請爹爹出來,爹爹偏是小心過度,白受了多時寒冷。現在時已將至,分娩之後便許不能說話,諸望寬懷,依照前言行事,勿以為念,女兒去了。”說罷,拜了幾拜,縱身一躍,滿身青霧環繞。那小桑樹上也冒起一股青氣,簇擁著桓女,直往崖腰老桑之上飛去。桓雍知在緊急之際,不顧悲傷,藏身石臼之中,留心守候。雪仍未住,一片迷茫,除影綽綽看見前麵小桑樹上不時發出一點青色煙光外,什麽也看不見。等了片刻,沒甚動靜。方愁雪大迷目,如丙火飛來,一個疏忽沒有看出,便要誤事,忽然狂風四起,聲如潮湧,隨即雷聲大作。

隆冬大雪,天氣突發巨雷,自然駭人。桓雍不敢怠慢,一麵暗運氣功抵禦嚴寒,以免手足凍僵,不便施為;一麵持著靈符,全神貫注前麵,準備應變。

一會風雪漸住,那雷火電光卻在稻場上盤旋不已。倏地一個震天價大霹靂朝小桑樹打下來,電光照處,眼看打中,樹上忽冒起一幢青色煙光,竟將雷火衝蕩開去,隨聲而滅。那雷一個接著一個,隻離樹梢三五丈,便被青煙衝散,始終未被打中。似這樣約有盞茶光景,雷火持久無功,似已暴怒,先是盤空蓄勢,轟轟連響了一陣。猛然電光雪亮,連閃兩閃,嚓的一聲爆響,七八團拷栳大的雷火夾著萬道金蛇,由四外集攏,齊往中心打將下來。桓雍生平從未見過這麽聲勢猛烈的巨雷,雖有一身好功夫,也被震得魄悸魂驚,耳鳴目眩。同時那雷火勢雄厚,雖被樹上煙光阻住不能下擊,並不似前此一衝即散,依舊停在空中上下盤舞,互相磨蕩滾轉,發為怒嘯。

桓雍藏處離樹不過十丈,大有當頭下擊之勢,越顯可畏。算計時辰已至,丙火未來,雷已如此厲害,不禁驚懼憂惶。猛一抬頭,瞥見正南方暗雲中似有極紅亮火星出沒,不禁心中一動。晃眼之間,那團火光已由小而大,由遠而近,穿雲而來。來勢之神速,無與倫比,乍看還在天邊,不等看清,便已飛近。到了麵前,變成百丈火雲,直朝小桑樹上罩去。幸是桓雍胸有成竹,時刻都在提防,動作也是極快,心隨手動,火雲還未罩向樹上,手中靈符己是向外擲去。隻見立即化為一團玄色光華,捷如影響,直向對麵火雲飛去,火雲一到,空中迅雷恰也突然爆發,打將下來,於是三麵相撞,迎個正著。隻聽轟隆之聲,宛如天鳴地叱,山崩嶽墜。雷聲響過,火雲玄光融成一體,閃了兩閃,化成一幢白光黃氣,正要往小桑樹上罩下。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丙火、癸水相克相生,雲光閃爍之際,那株小桑樹突往地下縮沉下去。同時由崖腰老桑之上,流星趕月般接連飛射下三點拳大青光,直投白光黃氣之中,叭叭叭三聲極清脆的爆音過處,全部消滅,化為烏有。

桓雍料知大功告成,忙由石臼中縱出,路遇其妻其子,便同往屋後趕去。剛到崖腰老桑之下,便聽兒啼之聲宛如鬆濤,即清且洪,不禁悲喜交集。桓妻連忙飛援上崖,到了上麵一看,桓女坐在密枝上麵,懷中抱著一個相貌奇特的怪女嬰。上衣撕破半邊,右肋骨裂開半尺來長一條口子,並未流血,正用手捏攏傷口。好似精力已竭,麵如金紙,累得直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桓妻見她疲乏已極,又見肋下裂口,隻當禦劫時受了重傷,又疼又愛。顧不得細看嬰兒,忙喊丈夫、兒子取來布帛,將女兒母子裹定,緩緩縋下,雙手捧起,趕回家去。

桓雍見女兒身上青氣已然散盡,和尋常人一樣。所生女嬰卻是青氣由皮肉裏往外透出,隱泛青霞,宛如雲蒸霧繞,十分濃密,不近前諦視,幾連眉目五官都難分辨。那相貌更是醜得異乎尋常,比起乃母還要難看十倍。身材是又瘦又小,通體作青藍色,滿身滿臉都是老樹皮一般的大小皺紋瘦塊,通體沒幾片平整之處。闊鼻如箕,上有五孔。眉耳都如桑葉,紋絡顯然。嘴如臥蠶,獨作灰白色。額生三隻圓眼,大如蠶豆,初生不久尚還閉著,微一睜開,便有三點藍色晶光遠射數尺。從前額直到腦後滿是綠毛蓬鬆,尤怪的是下半身奇長,幾及全身十之七八,穿著一件形似披肩的短衣和一條短圍裙,看去青茸茸又滑又細,非絲非帛,不知何物所製。像是新穿上的,平日也沒見女兒做過。明知怪異,但也無法。

桓雍因見愛女疲敝,欲令其妻將嬰兒抱過。嬰兒偏戀在母親懷裏,死不離開,力大異常,桓妻竟強她不過。且喜女兒脅下傷口業已合攏,隻剩一點痕印。忙又把備就的湯粥與女兒服用,桓女隻把頭搖了一搖。夫妻二人想不出主意,隻得任其安臥養神。守到次早,桓女方始睜開雙目看了看嬰兒,喊聲爹娘。

桓女事前早把應說的話說完,曾囑父母兄長在她分娩以後,當著嬰兒不可多言。桓妻終究是婦人之見,心疼女兒,想起愛女吃苦短命,都是桑樹作怪,嬰兒相貌又那麽醜怪,老大不快,盡管桓雍在側示意攔阻,仍是絮聒不休。先間桓女身體如何,並勸吃點飲食和產後應用的湯藥。嬰兒隻睜著精光四射的三隻眼,依在產母懷中注視靜聽,並無異狀。

後來桓妻因女兒說精血已盡,不是藥石所能奏功,不肯服藥飲食;又聽說嬰兒是裂脅而出,未經產門,不知彼時女兒受了多少苦難:忍不住發話道:“你說那老道婆是土精,又是你的對頭。照你爹昨夜所遇情景,沒她那道靈符,且敵不住那天雷天火呢。你如今精血已枯,隻有七天壽命,就生下這麽一個報娘女,不知所為何來?老道婆說她給那丹藥能夠救你,為什麽偏不肯吃呢?”說時恰值桓雍父子在外屋用飯,沒在室內。嬰兒忽然滿麵怒容,目閃凶光,不住口發出怒聲。吃桓女一把抱緊,附耳急語,急切間未被掙脫。桓妻因她長相奇醜,怪眼時常放光,一個初生女嬰,並未放在心上。

桓女產後力薄氣弱,專一壓製勸慰嬰兒,不暇再顧別的。直到桓妻把話說完,看出情形有異,嬰兒也已寧靜,不再暴躁。桓女連急帶累,已是麵無人色,喘息不止。直到父兄飯後入室,方才把氣緩過來,朝乃母看了一眼,淒然說道:“女兒早已說過,一人得道,九祖升天,女兒今生雖然受苦短命,轉世卻有成仙之望。女兒與神木乃是患難夫妻,理應同仇敵愾,他仇即我仇。休說此番遇合是福而不是禍,即使那丹藥能夠起死回生,女兒怎肯領受對頭的好意?何況還不能呢。她那丹藥已被女兒毀棄,不相幹的閑話提它則甚?神嬰躁性未退,照此情形,女兒怎放心去呢?”桓妻還要說時,桓雍已聽出女兒語藏深意,忙暗扯了她衣服一下,接口埋怨她道:“那丹藥已然毀掉,此是定數,提它有甚用處?你快吃飯去吧。”桓妻這才警覺說走了嘴,恐於女兒有礙,不敢再說,強忍悲憤走了出去。

嬰兒除生母外,誰抱也不肯。桓妻走後,桓女附耳悄悄說了幾句,她忽然徑向桓子撲去。桓子早受乃妹指教,忙即接抱過來。因知嬰兒生具神力,抱時暗運內功微試了試,竟如無覺,好生駭異,一麵含笑撫弄,一麵問妹子:“神嬰可要吃點什麽東西?”桓女道:“她隻飲點雪水,連人乳都不用。我也無乳給她吃。不知怎的,適才聞得外麵飯香,她和我說想吃一些,偏又和娘不甚投緣。我說這裏的田是爹爹和你率人種的,她才答應吃飯。本來不想叫她吃煙火食,一則她性倔強,再三索討,沒有不依;二則我想讓你們甥舅親熱,才行答應,她暫時還不願到外間去,可請爹爹把飯粥各盛些來,你自端去喂她吃,隻不令她動葷好了。”說時,桓雍已隨桓妻走出,聞聲端了飯粥走進。桓女見飯上麵夾有素菜,想要攔阻,嬰兒己食指大動,饞涎欲滴,口中哇哇亂叫,不讓再往外端。

桓女知攔不住,隻得聽之。嬰兒吃得香甜已極,幾口便把大半碗飯粥連菜一齊吃完,意猶未足。未了仍由桓女朝她怒叫了好幾聲才罷。

嬰兒聰明異常,當日隨著桓氏父子問答,便學會了好些人話,隨聲即會,一會便能記住應用。隻和產母應對仍是原來互相吼叫,聲音也頗好聽,聽不出說的甚話。除和桓子比較親密,桓父也甘受撫弄,有問必答外,餘人都還平常,隻是見桓妻不得。桓女為此,時與互叫爭辯。次日起,雖不見即怒視,終非所喜,桓妻口裏不說,心裏對嬰兒極為厭憎,又因女兒死期日近,追原禍始,想起傷心,越發看都懶得看她。桓女見狀憂急,當著嬰兒不便明說,隻管時常暗中示意,終難減老母悲憤的成見。嬰兒到第三天便能下地行走縱躍。桓女見父兄因嬰兒靈慧絕倫,頗為喜愛,嬰兒對於外祖舅父也漸親熱,以為可以無事,才略放了點心。自知體氣日益衰微,不久人世,老想把嬰兒支開,向父母重新叮囑,嬰兒偏隻守在房中,寸步不離。

一晃過了五天,桓女自知隻有一二日壽命了,不能再延下去,方向嬰兒哭訴,力說:

“為娘身受父母養育深恩,絲毫未報;便於你也將有十餘年撫養之德。為娘父母家人以後不問待你好壞,均須看我份上,不可絲毫嫌怨。”說完,先要嬰兒立誓。然後說要背了她與父母訣別。嬰兒被她絮聒不過。應是應了,隻囑咐其母不可做出與她不利之事。

桓女自然一口應諾,這才由桓子將嬰兒抱出屋去。

嬰兒一走,桓女含淚埋怨母親說:“神木借體,自孕靈胎,與尋常母女不同,女兒雖然今生葬送,他生卻是受益無窮。她與我本來無甚情義,那老道婆是她宿命克星,深仇大敵,母親那日不該走嘴,對她神情又極厭惡。惡因一種,將來難免後患,實是懸心。

尚幸爹爹見機,相助用話遮蓋,否則當時便許生出事來,此女生具靈異,休看初生乳嬰,翻起臉來,全家合力皆非敵手。那木瘦瓶中所貯靈乳乃她先天所生元精,多服一點,便有若幹靈效。本該早奉父母服食,因女兒本身還有少許,現藏口內,連日仗它苟延殘喘,欲等去時全數奉上。連日查看此女靈慧無比,因看出女兒體氣太弱,已疑心前次向她勒索盜取的丹液不曾全服,一連盤問過幾次。女兒至遲後日必去,一個措手不及被她覺察,不是當時奪去,也必因此結嫌。雖對哥哥說過有了防備的話,想來想去,與其有了嫌怨再行設法勸解,終不如無事的好,為此借著訣別將她支走,豁出糟蹋一滴,請父母今日便即服用,以免夜長夢多,又生變故。”

桓女說罷,自將胸衣解開。桓女本瘦,生育之後益發成了皮包骨頭,又瘦又幹。桓妻見了,自是心酸。方問木瓶藏在哪裏,桓女低聲答道:“本來藏在胸前肉皮之下,女兒死時自會現出,日前因見嬰兒機警,鎮日在懷抱之中,恐被看破,乘她初生正在養神,雙目未開之際,偷偷塞向脅下創口之內。那地方乃嬰兒產生之處,不比胸前原是貯藏克敵寶物的所在,曾練仙法,可以收合由心,為此還多受了一點苦痛。但是隱秘異常,嬰兒萬想不到。這乙木靈乳見了大風即化烏有,五行均不能沾。雖它有本身桑瘦製的木瓶可以封存,不致見風透氣,瓶外仍須時常溫暖,又不能用火烘它,除借人體溫別無他法。

否則她已有點生疑,如何還肯離開一步?不過那木瘦瓶,女兒騙她已在抵禦天災時連同法寶一齊消滅,所以服了靈乳以後,務須縝密收藏。此瓶雖是木質,火不能化,尋常五金所不能折。再者還有明目靈效,哪怕多年替目,隻須將瓶盛了泉水,洗幾次立可重明,毀了也是可惜,最好裝一瓦壇,覓一僻遠之處埋入地底,等他年嬰兒成長仙去,再行掘出,永為傳家之寶,濟世救人。隻要她在日,卻不可使她看見。”

桓女說時,上衣已全脫去,邊說邊將手指向脅下連劃。產兒創口本早合攏,隻剩下一條半尺來長的紅印。桓女劃了十幾下,倏地咬牙皺眉,手指往縫痕中硬插下去。桓氏夫妻看她痛苦,方要攔阻,隻聽嚶嚀一聲哀呻,一個兩寸來長、寸許粗細的木瘦瓶已應手而出。桓女顫巍巍遞給母親,神情好似痛楚已極。緊跟著前胸挺了兩挺,當中胸皮忽然由凹而凸,迸落下一粒形似桑椹之物。桓女一手接住,用掌心握向創口之上,往上搓揉了幾下,創口重又合上,點血均未流出。

桓女事完,喘息著將瓶要過,對父母道:“瓶中靈乳共有九滴,一滴可延一甲子的壽命。乘女兒在世時看著服了,不過是有一人多服一滴。”說罷,便請父母同立麵前,將瓶上木塞揭開,瓶口先對著桓雍的嘴,微微一傾。桓雍猛覺一滴甘露灑向口中,順津而下,當時甘芳滿頰,心胸爽朗,神智為之一清。桓妻服了也是如此。似這樣輪流了四五次,算是桓雍多服了一滴。服完將瓶交給桓妻收藏,又囑咐了一番,才把嬰兒喚進來。

嬰兒雖是靈慧絕倫,畢竟初生數日,稚氣猶重。桓子更善於引逗,特意引到田場、草地、菜圃等處,向她一一解說各項用途,故意延挨,所以去了半日,一點未起疑心,如非著人去喚,尚無歸意。桓女見她沒有盤問,頗自欣慰。桓母乘空,先照女兒之言將木瓶偷偷帶出,尋一僻遠之處埋好。夫妻二人經過女兒再三譬解,也不再像前些日那麽傷心,隻把後事從優布置,一切停當,靜候數盡。

當晚桓女請父母兄長不要進她屋裏,自和嬰兒低聲密語了一整夜。次早日出,才許家人進去,告知父母,自己正午便要身死,千萬不可悲傷,否則無益有害。這些話原說過不隻一遍,桓氏夫妻見事已至此,隻得依她,一口應了。桓女然後對兄長說:“嬰兒是神木寄身,並非真實生女,暫寄居我家十餘年便即仙去。隻要不觸怒她,這居停之德終有以報。父母也許隻享高年,哥哥似有夙根。昨與嬰兒同出,相處甚好,大出意料,想是有緣。此後務望諸事容讓,但能辦到,即隨所欲。最好拚著這十多年的光陰,日常陪伴她,不要離開,以免走遠,與外人相近,生出事來。昨夜我已再三托她對你格外垂青,能如妹子所說,必可得她不少益處。”桓子自然極口應諾。

嬰兒明知生母將死,一點沒有戚容,隻賴在乃母懷裏,仰著一張滿是皺紋、形如老嫗的醜怪嘴臉,嘻嘻直笑。桓子深知此女不好處置,欲乘妹子未死以前和她親近,便守在旁不時摸弄說笑。嬰兒近日益會人語,每當桓子愛她,睜著額上三隻精光青熒的怪眼,也是有說有笑,頗為親近,隻是不讓他抱。桓子方愁她少時母死,萬一死抱不舍,休說妹子遺言不可強製,這等天生神力也無人製得她住。

光陰易過,一晃便到了午時。桓氏夫妻隻此一子一女,眼看活生生一個愛女就要死去,任怎強製,心終忍不住悲痛,誠中形外,不覺現在臉上。桓女一眼看出,見時已迫,忙道:“爹娘如不能聽信女兒之言,便請出去,隻留兄長一人在此,免致兩誤。”桓氏夫妻總算服了靈乳之後長了好些機智,看出女兒神色淒惶急迫,料知關係重大,互相勸誡,極力強為歡笑,將悲容掩去。桓女見母不舍退出,心終愁慮,惟恐見了自己死後慘狀,忍耐不住悲苦,意欲再加力勸,勉強掙紮。無如數運已終,血髓全枯,終於支持不住,隻口裏高聲急叫道:“今日一有哭聲,便遺全家後患,千萬大意不得。”說到末句,聲音越厲。倏地挺身自起,直立榻上,全身用力一掙,嚓的一聲響處,頭腦爆裂,由頂上箭一般射出一股青氣,在室中略一盤旋,穿窗飛去,頭殼已然裂成兩片,想係修煉功淺,嬰兒不曾煉成,血髓已枯,難再生存,精氣悶在裏頭,無法出竅,隻得震破天靈脫出投生。去時把點餘力全數用上,勢子猛急了些,不特五官七竅俱是裂口,全臉皮肉也都成了龜裂,一隻眼珠更突出眶外,死狀端的怕人。

嬰兒本在母懷,原極依戀,及至桓女快死以前,忽向乃母叫了幾聲,徑向桓子撲去。

桓子知時已至,忙即接住。剛抱過手,桓女說完末兩句話,便已身死。桓雍父子尚能守著前誡,勉抑悲思,故作無事,桓妻終是女流,如何見得愛女這等慘狀。又見嬰兒看乃母為她慘死,竟如陌路,毫未動容,越更悲憤,雖未放聲大哭,眼淚卻點點滴滴流將下來。等桓子想起避諱,將嬰兒臉抱向外時,已被她看在眼裏,不禁心動了一下。當時無甚異狀,也就放開,不以為意。

桓妻經丈夫一再作色示意,才強把眼淚忍住。桓雍知女兒言必非妄,恐生事端,好在棺葬俱早備就,一麵勸住妻室,一麵忙去喚了人來趕緊成殮,桓女頭晚便即沐浴換了新衣,頭上裂口雖多,並無血跡,僅略有點淡紅水流出。當下由桓妻用熱手中輕輕將兩眼珠按回眶內,拭了拭臉。不消片刻,裝殮停妥,釘好棺木,抬出屋去。崖腰老桑之下,穴已掘好,用長繩吊下棺木,立時埋葬。葬時嬰兒卻要隨往,仍由桓子抱持,在崖下站立。嬰兒見眾人忙碌上下,似覺有趣,時發醜笑,東張西望,神情並不專注。

那老桑生根在崖腰壁縫之中,因樹身越長越粗,年深歲久,崖壁撐裂越大,石土逐漸崩落,樹根下麵現出一個丈許大小的洞穴。桓女預囑平葬,不要墳頭,埋處須靠石壁。

自己精魂已往投生,這臭皮囊無須珍惜。隻那一滴殘餘的靈乳靈氣尚在,異日葬處生一小桑,便是所化。根生屍口之內,萬一將來家中有人病危,可背著嬰兒將桑掘倒,將主根由屍口中拔出,搗汁敷服,立可起死回

這時剛把土平好,嬰兒忽似有甚警覺,想往崖腰上飛去,倏地由桓子手上一躍而起。

任她神木轉世,到底初生才隻七日,筋骨尚未十分結實,全仗先天,終是稍差,縱沒三丈,便已落下來。桓子見狀大驚,忙去接時,嬰兒已落到地上,二次又複躍起。這次因自地上縱起較易用力,縱得比前稍高丈許,但離樹幹仍差好多。桓家諸人均知嬰兒,她如不吐口求助,最好聽其自然,不可助她多事,也就不抱她上去,任其自縱。似此接連三縱,盡管一次比一次高,均未縱到。桓子與她相處不久,不知她生性奇特,無論多麽急於要做的事,至多兩次沒辦到,立即棄而不顧,這次還是多的。見她三縱不到便不再縱,口裏哼了一聲,麵現獰惡之容,意似憤恨,恐其發怒,隨即抱起撫慰,笑問道:

“上麵隻是一個土洞,陰濕晦暗,無甚好玩,我同你找地方遊玩去好麽?”嬰兒聞言忽又笑了。桓於因知父母痛女情切,葬後難免悲泣,心念妹子臨終之言,恐為嬰兒所見,雖想借此引開,因她在憤怒頭上,以為未必肯走。不料競和常嬰一樣,說好就好,適才獰容全部掩去。於是抱了便走,也不再向崖上回顧。漸漸覺出嬰兒天性暴戾,冷酷無情,喜怒無常,記仇之心特重,由此時刻留心。不提。

桓雍夫妻既痛愛女,又覺嬰兒乃妖孽托生,照女兒死時情景和一再叮囑的話,未必是家中之福,這十數年問,全家老幼傭工都須存著戒心。過慣安靜閑淡從容歲月,忽然加上好些禁忌拘束,豈不難受?尤其嬰兒相貌醜怪,目射凶光,必不安分,初生數日已看出不好對付,大來更不知如何難辦。偏又生具神力,煙雲護體,刀劍不傷,無法除她,任多大的害也隻能忍受。嬰兒抱走以後,老夫妻回到家中,越想越愁煩,再忍不住傷心,相對痛哭了一陣,無計可施。最後商量把嬰兒另安置在一處,將桓女住的一間後房由前麵隔斷,用具陳設重新布置,作為嬰兒臥室。由後牆開一門戶,使其一開頭就這樣習慣。

雖是一家同住,卻分兩起出入,以免多生事故,又省他們見了厭煩,山居木料、石頭俱都現成,人人都會幹,隻招呼得一聲,佃傭們全都趕來。七手八腳,個把時辰便改建停當。

桓雍本意是女兒既將嬰兒交托愛子照看,又是初生乳嬰,應與愛子一同起居,不應任其獨居一室。桓妻總以為嬰兒是個怪物轉世,心中疑慮,執意不允。桓雍雖覺不妥,一則強不過老伴,二則又恐嬰兒善惡難料,愛子此時與她一同起居,異日如有不合,反倒難於分開。倒不如乘她母親新死,開始就令獨居,可免日後顧慮也好,便即應了。

直到傍晚,桓子才帶嬰兒回轉。回時嬰兒已不再要人抱,並還打到好些野味,用些山藤穿紮,和桓子二人由地上拖了回來。見麵一問,才知桓子超群不敢把嬰兒抱出人遠,又想多延一些時候,先在附近山穀中遊玩了片時。正恐久了嬰兒不耐,忽發現樹窟中藏有兒隻山雞,仗著身手靈巧,縱上樹去,生擒了一隻下來,用身邊帶子係好,初意不過引逗嬰兒多玩一陣。嬰兒果然喜歡,先把山雞捧著玩弄,不知怎的手一鬆,竟被飛去,嬰兒立即暴怒,怪嘯一聲,縱身一躍三丈多高,一把抓住雞腿上係的帶子,二次擒了下來。好似憤那山雞不該遁走,到手連看也未看,一陣亂撕亂扯,扯個稀爛,扔到地下。

氣猶未出,一眼瞥見旁邊矮樹上又有幾隻飛起,跟著追蹤過去,又被抓到一隻,照樣亂扯,扯得毛羽紛飛,鮮血淋漓,方始棄卻,兀自恨恨不已。

超群因父母全家俱喜吃山雞肉,見當地山雞既多且肥,大雪之後競出覓食,易於擒捉。又見嬰兒居然能手抓飛鳥,毫不費事,甚是驚異,一時不留心,便對她說山雞如何肥美好吃,可帶些回去享受,不要扯得稀爛。嬰兒自然信超群之言,相與滿山馳逐。超群本是好身手,嬰兒縱躍又極輕靈,目光如電,敏銳非常,性情更是殘暴,捉時稍不遂意,便即怒嘯亂蹦,定要全部搜殺,一隻也不肯放逃脫。不久卻又生厭,改尋別的野獸晦氣。殺機一開,見了生物便想捉了來弄死,隻要被發現,極難幸免。這一來,當地山雞固是遭殃,別的野物也跟著受了擾害“隻見青色煙光環繞著一條小人影子,在積雪滿布的山穀林樹之間往來馳逐,縱跳如飛。所到之處,烏魯悲鳴,驚飛逃竄,多半仍被趕上,死在利爪之下。超群隻想打上幾隻肥山雞回去,與父母家人下酒,少解悲思,並使嬰兒在外多待些時,沒想到她手下這等狠辣。高興頭上,不便攔阻,隻得自己住手,由她一人追逐。嬰兒直把那條山穀窮搜殆遍,方始興盡停歇,天也將近黃昏了。超群一檢點,她所獵殺的野味沿路都是,雪地上點點滴滴盡是鮮紅血跡,再加幾個人來也拿不完。

隻得尋山藤樹幹,編成排子,挑了一隻肥鹿、四隻野兔、二十多隻肥山雞,綁紮到上麵,順雪地拖了回來。

到家時桓雍正在門前迎候,假說嬰凡是神仙轉世,恐家人讀犯,現在後麵為她辟了一問靜室,以供獨居養靜之用。每日仍著超群陪伴,隻夜裏分居。超群會意,嬰兒也未置可否。桓雍便命人接過野味,領向後室中去。桓妻還想連飲食也給分開,超群牢記妹子之言,執意不肯。夜裏燒些野味,超群與嬰兒一同吃了,陪著又玩些時,勸嬰兒睡下,才回正屋去睡。

由此超群每日除睡眠外,俱和嬰兒在一起,嬰兒也離他不得。超群恐將武功拋荒,有時當著嬰兒練習。嬰兒初見時望著有趣,也跟著習武,任多難的功夫,一學便會。隻是無常性,學不多日,便即丟開,反嫌超群練武,撇她一人氣悶,時常阻擾。超群無奈,隻得改到夜裏嬰兒睡後獨自練習。

半年過去,超群方愁日後練武為難,這日剛吃完晚飯,嬰兒便令走出。超群當她想睡,未做理會,不料此後每夜都是如此。這時嬰兒已然長有四尺高下,除相貌醜怪,周身青氣環繞外,看慣了也與常人無異。隻脾氣越大越古怪,凡是人世上的服食玩好無一不愛,隻要見到,便向超群要。超群也曲意順著她,悉為辦到。兩老夫妻心中自是厭惡,幸虧嬰兒無論有甚需索,隻向超群討要,永不向別人開口,高興時見人問話還答一兩句,平日多不理睬,因此還能相安。因母死時忘取名字,人見她形如老嫗,便叫她桑仙姥。

超群因她一向最愛風晨月夕,照例夜晚總強著自己陪到夜深,才放回屋。連日正是月夜,又是夏秋之交,鄉間飯早,晚飯後天還未黑,怎便催睡?又不出外納涼,獨在屋中作甚?不由起了疑心。愉偷掩去,隔門一看,油燈已滅,室中地上不知何時掘了一坑,嬰兒赤身立在坑內,下半身不動,頭卻忽低昂,忽側忽正,連同雙手起落,做出許多樣式。那身上原有的青氣也隨著時收時發,青氣中迸射出一片光霞,映得滿室均成青色。

光比燈強得多,不似往常隻是一幢青霧將人籠住,黑地裏便看不清切。嬰兒想是知道居室僻在房後,除超群外從無人去,超群已然遣走,照例不會再來,以為無人窺伺。獨個兒在裏麵演了個把時辰,忽然停止,隻將身往左側,雙臂也一伸一縮,隨著上半身斜探出去,更不再動轉。身子煙光全斂,三隻怪眼也全閉上,直似入定神氣。超群也看不出她這舉動是何用意。室中漆黑,月光自來不能照進。等了一會,無甚動靜,獨自回屋。

次早,超群到後屋一看,昨晚的坑已然不見,地皮仍是好好的,並無發掘之跡,看嬰兒神氣,似未覺察,便不說破。夜飯後,嬰兒催走兩次,超群故意延宕試她。嬰兒情急,竟現怒容,立逼非走不可。超群料定事非偶然,立意探個水落石出,到外麵轉了一轉,重又掩將回去,伏身室外窺伺。見嬰兒舉動仍和前一晚差不多,隻是式樣較多,煙光越盛,未了仍是站在坑中閉目入定。似這樣接連窺探了五六夜,才悟出嬰兒演的像是樹形,一切動作全都摹仿樹的姿態。知她自練道法,與人無害,既秘行跡,若每夜如此窺視,早晚難免撞破,反倒不妥,便即中止窺伺。

又過半年,嬰兒身上青氣竟是由濃而淡,由淡而無,除臉仍青色外,幾與常人無異,超群覺著奇怪,夜往窺探,還未走到,老遠便見室中青霞一閃一閃。正要掩將過去,室中嬰兒已有覺察,青霞遽斂,厲聲怒喝:“何人大膽來此?”超群近來已覺出嬰兒機智絕倫,任何事都瞞不過,既已被警覺,回去反露痕跡,忙即應聲說是當晚無聊,見月色甚好,想來約她一同出去步月。因不知睡未,故此輕輕走來,如若睡了,便不再驚動。

總算初被嬰兒發覺,話編得圓,才未十分發作。隻厲聲喝道:“我這裏有事,速去田場相候,不許進來。”

超群自然不敢強,到田場上等有兩個時辰,嬰兒未至。不便失約,天氣又冷,正在心煩,忽聽身後“嗤”的一聲。回頭一看,嬰兒正立在一株大樹底下,好似窺伺已久。

忙把心神按定,迎上前去,笑問:“仙姥,怎來得這麽晚?”嬰兒正色答道:“這裏的人隻你還好。適才你雖到後屋去,因你以前從未這樣過,想是出於無心。我以後事情還多,但於你家決無妨害。已過之事不說了。以後我如叫你走開,我不喊時千萬不可到後麵去。若不聽良言,受甚傷害,莫要怨我情薄。須知今晚來的是你,如另換一人,不論有心無心,我都不饒他呢。”超群見嬰兒說時聲色皆厲,一點不帶平日稚氣,三隻怪眼一齊睜開,精芒遠射,威風凜凜,由不得令人望而生畏。知她翻臉不認人,哪裏還敢分辯。勉強陪著玩了一會月,各自歸臥。

超群以為嬰兒天性涼薄,已經觸怒,對己不快,日後恐難相處,頗懸著心。次早見麵,嬰兒仍是好好的,言笑如常,仿佛昨夜之事已然忘卻。人心好奇,超群又是饒有膽智的少年,自從昨夜以來,越覺出嬰兒神情舉動過於詭秘,又見沒有怎樣怪他,日子一久,重又生心,立意想窺伺個水落石出。無如嬰兒機警非常,已然警告,如往後屋,再被看破,立生事變。因此除每日相見時刻留神觀察外,不敢冒失再蹈前轍。籌思多日,苦無善策。

崖腰桑窟正對嬰兒臥室,由上望下,雖然隔著紙窗能看出一點行跡,但離所居太近,上下不便,且易覺察。隻有崖上樹木山石之間藏身之處既多,嬰兒足跡從所不到,她又不知上下途徑,即使被她察覺上麵有人也易逃避,追趕不上。隻要不被她認明相貌,至多相隔過高,看不見室中人的動靜,別的決無妨害,大可一試,那崖既高且陡,由屋後這麵上去,隻能爬到老桑生根的地方為止。過此勢愈陡峭,人不能上,須繞出村外二裏,抄向崖背,由一個極險窄的壁夾縫中攀蘿援葛,手足並用,猿行蟻附而上,才能到達崖頂。除這壁縫外,崖背更加陡峭,上凸下凹。壁間卻多老藤,蔓草附生,中間又有幾處突出來的奇石,上雖艱難,武功好的人,下卻容易。崖頂尤為平坦,鬆石洞穴俱多。以前隻超群兄妹夏秋間常去納涼遊玩,桓雍夫妻無此興趣,佃工們又無本領上下,所以向無人跡,連超群也有年餘未去。

當地山石每易崩裂,超群主意打定,本擬日間先往探看壁縫故道湮塞也未,無如嬰兒片刻不令離開,走到哪裏都要隨往。平日晚飯吃罷便即分手,這晚偏巧留住不放行,也無甚話說,隻是二人對燈枯坐。嬰兒偶然也去屋外略為眺望,仍回屋坐下,超群一心盤算如何去外崖頂窺探,並未覺出有異。直到子時過去,方始辭別出來。暗忖:“日裏不能分身,此時雖然夜深,乘此月明,且先探一探路也好。”於是走到村外,從崖背麵繞去。且喜壁縫依然,無甚阻隔,仗著身輕力健,一會便援上崖頂。正在回想:“今晚嬰兒怎不入定,卻留我久坐?神情舉止也與往日不同?”猛見前麵山石似有黃光一閃。

超群心靈膽大,覺出那黃光眼熟,心中一動,忙把腳步止往,身往左側矮鬆後一閃,留神往前觀察。

時已深冬,南方地暖,崖頂樹下俱是矮鬆刺柏之類,枝葉茂密,易於隱藏。超群候有片刻,黃光又閃了兩閃,忽然想起嬰兒降生之夜,老道婆靈符所化黃光正與此相似。

山石後麵不遠正對嬰兒臥室,下麵崖腰便是老桑生根之所,危崖險峻,深更半夜,何來人跡?那光又黃又亮,決非燈燭,定不是甚好路道,弄巧就許是嬰兒的對頭來此暗算。

這時超群雖見嬰兒留此,全家不安,父母尤為厭惡,但由於心慕仙業,又目睹一切靈異之跡,牢記妹子臨終叮囑,打定主意用上十幾年的心力向嬰兒結納,以便異日求她引度成仙,因此…念,對於嬰兒異常愛護。嬰兒也對他獨為親近,使超群增加好多希冀。心中盡管疑慮,一旦發覺來了仇敵,立起同仇敵愾之念。明知身是凡人,難免危險,仍想探明底細,設法應付。略一盤算,自把膽氣一壯,借著崖樹遮蔽,輕悄悄掩將過去。

超群蜇到山石後麵立定,探頭一看,隻見前麵對著嬰兒居室的崖口,站著一個身穿杏黃色道裝的少女,年紀不過十二四歲,手裏持著一柄形似蠅拂之物,麵對崖下,神情似頗注意。忽然蠅拂往下一揮,立有萬點金星灑落如雨。緊接著崖下也飛起一股青霞,帶著萬點螢光飛湧上來,迎著金星隻一撞,金星螢光全都消散。那股青霞卻由青黃星雨中直向少女身前射到。超群知那青霞是嬰兒所放,既已覺察對敵,可知無礙,心中大喜。

因少女生得美豔如仙,月下看去越覺豐神絕世,容光照人,不知不覺生了憐愛,將敵視之心減去大半。一見青霞來勢強盛,方在替她愁急,少女早已防備,先揚手放出一團碗大黃光,照準青霞打去,叭的一聲極輕脆的爆音,黃光爆散,青霞立即縮退回去。同時少女也往後縱退,坐在一塊大石之上歇息了一會,將石側放著的一個二尺來長的黃色兜囊拿起,伸手入內,取出一件雀卵大小、隱泛黃光的彈丸,兩手合攏,連搓了一陣。忽然秀眉一聳,仍持蠅拂走向崖口,重又往下一揮。星雨剛剛飛落,青霞又帶著螢光飛起,雙方又是一撞即滅。這次少女發動較快,青霞才現,左手揚處,一團大如栲栳的黃光先已打下。青霞也較前強盛,依舊是一個爆散消滅,一個縮退回去。似這樣接連又是三次,少女所發黃光和下麵青霞都是逐漸加大增強,但都分不出勝敗來。隻少女麵上神情越往後越帶愁急,全副精神貫注下麵,竟沒防到有人在側窺伺。

超群為她美色所動,久了竟是越看越愛。因見少女每鬥一次,必退回來坐在石上喘息,然後手向右側兜囊中取寶再鬥。所取寶物大小形式雖不一樣,出手總是一道黃光。

心中奇怪,便留了神。最後一次,少女好似久鬥不勝,情急之下,由囊內取出三粒精光四射的黃色晶丸,其大隻如龍眼,看去甚為沉重。少女拿在手上先掂了兩掂,覺出東西太重,力不能勝,又恐少了不能克敵製勝,先放回囊中兩粒,略…躊躇,把牙一咬,又多取了一粒在手內。照前樣搓上幾搓,兩手各持一粒,倏地縱向崖口。少女這次連蠅拂也未使用,一到便將左手往空一拋,化成一團栲栳大的金光,剛剛飛起,右手晶丸相繼飛出。不等青霞飛上,兩粒晶丸所化星光先自相撞爆發,化為數十丈金霞。緊跟著將背上插的蠅拂拔出,連身縱起,隻見一條黃影其疾如矢,射向金霞之中,兩下會合,往崖下罩去,光輝燦爛,山石草木都被映成了金色。

超群心裏盡管向著嬰兒,卻也不願少女受什麽傷害。見下麵青霞隻在少女身光相合時略閃了閃,未及湧到崖口,金霞即蓋將下去,由此便不再現。側耳一聽,崖下靜悄悄的,並無聲息。少女下時麵容惶急,已現敗意,此時如已獲勝,定必飛起。嬰兒一向手辣心狠,何況來的又是她的仇敵。雖然愛莫能助,心終懸念,唯恐少女遭了毒手。又待一會,超群實忍不住,見左近崖口生著一株老鬆,輪園盤曲,勢甚飛舞,除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