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喊她“茉兒姑娘”?這些日子,她總是想著那句稱呼。

一雙銀箸翻著盤子裏的“佳肴”,茉兒的眼神有些失焦,亂糟糟的心緒理不出道理,腦子充塞著他離去前拋下的稱呼……茉兒姑娘!

那是她的名,第一次由他的口逸出。

她確定自己沒聽錯,王是這麽喊她的。

那日他對她說了許多話,除了她聽得快要習慣的“威脅”,他說了不少讓她吃驚的話,像是他對她的稱呼、像是他要她別再稱他王、要她喚他……

棄,一如他們還在桃花源村那段日子般。

他懷念過那段日子嗎?她不懂他……

這些日子,她的力量越來越弱了,她感受得到。

寧散已用罄多日,每夜毒發時,她便熬得痛苦,往常多半是夜裏痛個一回,這兩日,疼痛的時間長了、次數也跟著加多。

師父說過,寧散除了能緩疼,還能抑製餘毒擴散,她有藥方,卻無藥材……

她能感覺餘毒的威力一日強過一日,不知要熬到什麽時候,她才能走出這座宮殿?更不知她是不是還有命出去?

茉兒的目光不期然撞上立在寢宮一隅的空棺……

聽說那是當初葬她的棺木;聽說是他開棺意欲鞭屍,卻發現棺木空然無物時,盛怒下命人帶回京都的;聽說他偶爾會在夜裏,對著空棺發出極端憤怒的咆哮!

聽說……

唉,這十幾日她聽說的事可多了。

在這待得久了,她才知道這宮殿裏頭,沒有什麽消息是瞞得了的。

連禦廚都知道王曾下令,若她再不食,便要人摘了他腦袋的消息:她勉強地吃了東西後,禦廚便感激起她來。每日二膳的菜色清淡許多,葷類食物分量雖有減少,但……她依然咽得痛苦。

站在外頭的侍衛,現在偶爾會同她說話了,隻是總害怕著,不忘跟她保持一定距離。但她明白,他們怕的不是她,是他們的王。

她的不少聽說,便是由外頭侍衛那兒聽來的,另一部分聽說,則來自於服侍她的兩位小宮女。

那棺木擺在那兒,究竟為了什麽?沒人知道。

茉兒靜靜凝望,每夜痛得難受極了時,她總想,那棺木是軒轅棄為她預備的……

每當疼痛襲得她昏昏蒙蒙,她便不由得想,這些每日要承受的折磨與苦難,不過是軒轅棄施予她的微小懲罰罷了。

茉兒實在不懂,她究竟做了什麽,令他如此恨惡?是因為她沒真的死去嗎?

她根本不想要他的天下啊!

茉兒幽幽地想,他以為她沒真的死了,是想留下小命貪分他的天下嗎?

十日期限早已過去了,王卻始終沒來要答案,然而,除了他事先言明不想要的答案外,她什麽答案也沒有。

她該慶幸,他始終沒來找她嗎?

“茉兒姑娘,這些菜還是不合胃口嗎?”小紫兒福了福身,彎彎的月眉,甜甜笑著探問。

茉兒瞧著服侍了她已約莫五、六日的小宮女,放下銀箸,又出神了--兩名伺候她的年輕宮女!這又是另一件讓她想不透的事,若真恨惡她至極,何必遣來兩名宮女照顧她呢?

要她喚他名的王……究竟想怎麽樣呢?

大殿上乍見時,她管不住脫口喊他的名,讓他大聲怒斥了;待她熟練了,習慣了恭敬稱呼他“王”時,他卻又要脅她不得如此稱呼!真是難以捉摸的人。

“禦廚已經特別處裏過葷食的腥味了,唉……茉兒姑娘,你怎麽還吃那麽少,我跟小淩兒都要讓你養胖了。”小紫兒吐吐舌,這幾日茉兒未食的料理,全讓這兩個白日被遣來照顧她小丫頭分著吃了。

反正關起門來,誰也看不見寢宮裏的情形,門外的守衛,也對門內的狀況裝不知情。

“茉兒姑娘,我爹的咳病,服過幾帖你開的藥方子後,改善好多了。”

小淩兒聲音怯怯的,與好動的小紫兒,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沒辦法診脈,隻能照你描述的病狀下方子,如果能診脈會好些。”茉兒淺淺的笑容裏,有絲歉然。

“這樣已經很好了,家裏一直沒多餘的銀兩為爹找大夫,茉兒姑娘幫爹爹開的藥方子,都是些尋常藥材,花不了幾文錢又很有效用,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麽感激你了。”

“我聽說京都裏有個墨記藥坊,免費幫人診治,你怎不--”

“我是領俸的,有俸祿紀錄,爹沒法兒受用墨記藥坊免費診治。可我一人的收入,根本不夠一家子口生活用,下麵五個弟妹,都是張口等著吃飯的娃兒,爹病了後,全靠娘一人做針線活兒,加上我一月微薄的幾兩銀錢,勉強能過活,實在沒多餘錢給爹看病……”

茉兒怔了怔,往床褥走去,一會兒由枕頭底下摸出一把玉釵,她留戀地多摸了幾下。師父說,那是當年她身上唯一伴著的珍貴物品,也許能由這件飾物尋探出她的身世。

她的身世,其實她早不再尋想,一直留著這玉釵,不過是……

“小淩兒,這給你,你讓你娘去換些銀錢,給你爹尋個大夫,既然你爹服過藥方起了效用,表示他的病還不甚嚴重,找個好些的大夫診治,一定能痊愈。我沒法兒離開這裏,幫你爹看診,你趕緊找個大夫吧。趁著病情輕微,能治得了趕緊治,拖久了,對老人家身體不好。”

“茉兒姑娘,我不能收這個,我爹爹真的已經好多了……”

“傻瓜,這不是什麽貴重東西,我留著它本是預備遇到緊急狀況用的,現在我人在這宮裏,有吃有穿,或者哪天王一個不高興就拖我出去砍了,我就用不上這釵子了,你拿去用。

要不,等你攬夠錢了,再贖來還我也成,先幫你爹治病要緊,等你爹身子骨好些,你家的經濟也會寬鬆點,你跟你娘就能不那麽辛苦。”

茉兒的笑,有些蕭索,她想起自己的身子,說不定不必等王不高興砍了她,她便先讓那螫心蝕骨的疼痛給磨垮了。

“茉兒姑娘,你別這麽說吧。王不會這樣對你的,雖然大家都料不準王究竟想怎地處置你,但總不至於真想要了你的命,真想要你的命,哪會遣我跟小紫兒來照料你呢!”

“不說這些了,這玉釵你快收下,我有些累,想睡一會兒……”

“謝謝茉兒姑娘,我一有足夠的錢,一定把釵子贖回來還你。”

“沒關係,不急……”她的頭,開始昏昏沉沉,昨晚一夜沒能入睡,話還沒個了結,她再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茉兒姑娘!”小紫兒、小淩兒頓時驚呼,外頭侍衛慌忙推門而人,接著是一陣人仰馬翻,四人七嘴八舌不知該先安頓昏倒的人,還是先往上報……

巧的是,十幾日未曾踏入寢殿的王,就硬是挑了這“兵慌馬亂”之際,步入寢殿,而跟著王身後進來的,則是才人宮兩日的準侍衛長人選--歐-禦。

他狠狠瞪著**的人,雙拳緊握,不言不動已個把時辰了。

寬敞的寢殿,清清冷冷的,隻他一個人清醒地立在床邊,瞪著方才太醫診治過的人,那人睡昏了。

不,她是真昏過去,不是睡著了。

他死瞪著她--

“毒氣攻心,氣虛血濁,再不趕緊抑止殘毒擴散,恐怕性命難保……”太醫如是說。

他乍聽甚覺茫然,摸不著頭緒,一心想著,究竟是誰膽敢在宮殿裏使亂用毒!誰膽敢碰他的人!

然後……他震驚了。

初時震驚是為著他竟會直覺想道:她是他的人!

那個此刻看來弱兮兮,仿佛他吹口氣,便能飛起來的女人,他竟直覺當她是他的女人!他怎能不震驚!

再來,他又震驚了,為的是太醫又說:

“她中了宮內特製毒藥,可惜沒能在毒發之初服下解藥,命雖然救回來,卻留下殘毒在體內,幾年下來成了病根。雖說隻要按時服用止疼藥方,再搭上幾味抑製殘毒藥材,性命絕對無礙,但斷不了病根……這輩子恐怕注定得當個藥罐子了。”

他想起來了,那毒是他下的……

心,瞬間起了疼,一股難以呼吸的陌生感覺突然朝他襲擊來,他隻能站在床炕旁,怔愣地死蹬著不省人事的她!

軒轅棄瞪著她一張慘白的臉,發現她的眼窩似乎更凹陷了,眼窩四周泛著一小圈淡黑,像是幾天沒好睡了。

她痛了好些日子了吧?

幾度震驚後,從不知示弱是何滋味的軒轅棄,頭一遭氣弱得跌坐在地板上,他明晰意識到,原來他的心真有一環脆弱、原來他的心真會發疼。

在他一腳踏進寢殿瞧見躺在地上的林茉兒,控製不住朝她奔去,拎起她上床,回頭狂喊:“傳禦醫、傳禦醫!”時,他看著慘白著臉,仿佛快斷了呼吸的她……才猛然醒悟,他騙了自己好久。

要再看她死一回?他根本辦不到。

茉兒恍惚勉強地撐開了眼皮,纖細的掌心撫著額際,努力思索著,忽覺周遭好安靜,天色還亮著,不是深夜,白日裏小淩兒、小紫兒總會伴著她,怎麽今日這寢殿……她記起來了,她似乎是在跟小淩兒說話時昏過去了!

撐起身子,她這才望見在床炕邊的地上坐了個人,竟是、竟是--

她慌忙想下床,沒來得及行跪拜禮,就先張口喊道:

“王……”忙不迭地想起,十幾日前軒轅棄的警告!

因為這不小心的一聲稱呼,她是不是真要害去一條人命?

茉兒慌得亂了手腳,一時間不曉得該不該起身行禮,但她的嘴倒是沒敢停下來,那喚了一半的稱呼,立刻被她換上道歉與求情: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警告過了,可是剛剛我……我腦子不太清醒,喊了你不要我喊的稱呼,求求你原諒我,我不是、真的不是故意的,拜托你不要殺了誰……”

軒轅棄仍沉默著,瞪著她的神情,仿佛正瞧著件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似的。

他的沉默讓茉兒更慌了,她實在好怕,怕他真因為她的疏忽,殺了誰。

“求求你,原諒我吧,求你了……”

地上的軒轅棄繼續無聲,但也不再直瞪著她,終於起身,卻是朝外頭走去。

茉兒以為軒轅棄怒極,不肯聽她求情,下了床想追趕,隻是才下床,又是陣昏眩,不濟事地跌回床炕上。

怎麽辦?該怎麽辦?

她聽見門敞開又關合的聲音,滿室沉寂,她怕得淚都落了。

萬萬沒想到,她以為離了寢殿的軒轅棄,又折回了,立在她麵前,手裏捧了碗湯藥。

“有力氣為別人哭死哭活,怎不留些力幫自個兒想想還能活多久?”他將湯碗捧至她麵前,“要我原諒你,可以。一口氣喝光這碗藥,這藥涼了許久,已不燙人。”

她愣愣地,作不上反應。

“怎地?怕這是毒藥?三年多前你不怕,現在倒怕了嗎?”他輕嘲,由鼻息哼出一口氣,舀了一匙藥汁,居然直接往自個兒嘴裏送,一口咽下後,再次將湯碗遞向她。

見她久久不動,他挑了挑眉,顯得不耐。

“都證明這不是毒藥了,還不喝?難不成你希望我殺光天牢裏整村的人?”

“不!不要……我喝,我馬上喝。”茉兒是讓軒轅棄的行舉驚呆了。

他為了證明不是毒藥,竟喝了一口,但……她並不是懷疑那藥有毒啊!她隻是……隻是無法相信,去而複返的軒轅棄,是為了幫她端來一碗藥。

茉兒一口氣喝光碗裏的藥,很苦,忍不住嗆咳了一兩聲,隻見軒轅棄由她手裏拿回碗,到桌幾倒了杯水,回頭又遞給了她,才不冷不熱地開了口:

“別人是死是活關你什麽事?一把刀子抹過別人頸子,痛的不是你的皮肉,你擔心得緊,忙要替人講情;但自己痛得連命都快沒了,倒聽不兒你出半點兒聲音。別人的命比你自己的命值錢些嗎?”

“……”茉兒仰頭飲盡杯內的水,答不上話。

她全然不解在那不熱不冷的語氣後頭,藏的是哪樣心思!

是責備嗎?是含了關心的責備嗎?但他根本不是個懂關心的人啊!

“太醫給你開了藥方,我要宮女每晚幫你熬了藥送來,你得像方才那樣喝得涓滴不剩。”他的表情同語氣般不冷不熱,接著說:

“你鎮日待這兒寢宮裏,會悶吧。明天起,想到外頭走走就去走走,但不準離了宮城範圍。”他直勾勾地瞧了瞧她,看樣子像是想再說什麽,卻沒說成,偏過頭朝門口喊道:

“歐-禦!”

熟悉的名字,讓茉兒驚了下,半張著嘴,仍是副呆愣愣的模樣兒。

這當下,她早就讓眼前似乎反常的軒轅棄攪得昏頭轉向了,再多些驚奇,恐怕也無法使她更呆愣些了吧!

軒轅棄要人幫她熬藥、軒轅棄同意讓她出寢殿透氣、軒轅棄……似乎不恨惡她了!但為什麽呢?

“卑職在。”推門入內的歐-禦,屈膝俯首。

“你暫時負責林姑娘的安全,她到哪兒你都跟著。”

“卑職遵命。”

“你先下去吧。”軒轅棄揮揮袖,轉頭望見茉兒臉上的驚訝,本能地回頭瞧了眼歐-禦,他正覷著**的茉兒,神情異樣。

軒轅棄微蹙了眉,但未動聲色,狀似沒看見歐-禦的表情,將視線挪往茉兒身上。

他直待聽見歐-禦退出寢殿之後,才緩緩開口:

“他是武試選出的侍衛長人選,你們認識?”

茉兒本能搖了搖頭,生怕一個不慎,又要拖累無辜的人。

軒轅棄抬手,指節力道輕緩,來回在她睜大了瞳眸的臉上按撫著。他從沒像現下這般仔仔細細地看過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女人!他甚至能感覺,她的身子僵硬了幾分,這經驗是新鮮的,新鮮得像是他頭一遭看見林茉兒。

片刻,他擱上茉兒臉上的指節,十分突然地抽了回去。

茉兒覺得恍恍惚惚的,好像從老遠的地方,又聽見軒轅棄的聲音傳進耳:

“茉兒姑娘,我沒忘你知人心這回事,盡管你說你無法全知人心,但相處久了,你總會知曉什麽,希望你也別忘了。歐-禦交給你了,你可別讓我失望嗬。改日,再來看你。”

她驚呆的模樣,竟招惹來軒轅棄一抹笑!

那笑,雖僅是短短一瞬,卻讓茉兒看得癡了、傻了,直想著--今日究竟怎麽了?發生了什麽嗎?

她一逕呆愣著,忘了張口告訴他,她的力量已經很弱,知人心是越來越難了……她說不成話,因為軒轅棄無法解釋的怪異行止,她的心亂糟糟的,忘了該怎麽說話。

一會兒軒轅棄斂去笑,若有所思再凝望她些許時候,旋身離開,越走越遠,直至門扉前……

“……棄,你還好嗎?”

軒轅棄離去的步子止住,轉身,神色自若,聽見她似乎很困難才說出的稱呼,神情有些滿意。

“你覺得我不好嗎?剛才你讀到了我的心思?我想聽聽,你知道什麽了?”

“我……我沒、我已經不太能……不太能知道別人在想些什麽了。”

“為什麽?”

“因為、因為……身體不好。”

“你懂醫術,幫不了自己嗎?”他眉頭緊了些,沒想過身子虛了的她,會連與生俱來的能力都弱了。

她搖搖頭,瞪著一雙好奇的眼睛,這個說話聲不大不小、不怒不威,讓她斷不出情緒的軒轅棄,好奇特!

“等你身子好些,說不定能力就回複了。晚上,我讓禦廚幫你備些素菜,你要多吃些。”

“你……為什麽突然……突然……”她困惑眨著眼,問不下去,生平第一回希望自己的力量強些。

“突然怎麽?”

“……對我好?”

“這樣算是好嗎?倘若想對你好,我會強迫你灌下由數隻全雞,加上十數味藥材熬成的珍寶雞湯,那才是真對你好。你希望我對你好嗎?”他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

“……不、不希望。”她麵色轉白。

“我想也是。你還想問我什麽?尚書在議事殿等我好片刻了。”

意思是,他得趕緊離開了?他是為了她耽擱時間嗎?

“沒了。”她低聲道。

“嗯。”他點點頭,本欲離開,卻浮起一個念頭--

“暇餘時,你不妨想想,要不要成為我的妃子?”

她輾轉反側,睜眼摟著的軟綿綿寢被,是今午才換上的。

據說,這套寢被,外罩是江南上選的絲繡貢品,內裏是精挑的鴨兒絨。

據說,這麽一件上等被子,要耗去大半年才能完成,精致的繡工不論,光是內料鴨兒絨的挑選,就得用上十數個挑工,花去個把月由成山的羽絨裏,挑出質地特別柔軟的輕羽。以致,這麽件輕盈盈的被子,覆在身上全然感受不到重量。

茉兒實在睡不著,軒轅棄這幾日做的事,讓她難以成眠。像是她懷裏這件寢被,便是他命人做的事之一。

更甚地,這寢被,還是他命人薰進了香料的。

小紫兒說,香料是照著太醫配的安神藥方,調上薰香花瓣--主要是茉莉花瓣,薰了兩天個日夜才送來給她的。

這幾日,夜裏會來的疼痛,已緩了許多,太醫開的藥,似乎比師父調的寧散更有用。

前兩日,她開始能睡得較沉了,但今日,這件明明是特別薰了安神藥方、想讓人容易入眠的被子,卻讓她失眠了。

軒轅棄究竟是什麽打算?

茉兒推開被子,索性離床步出寢殿,單薄的身子僅在外頭罩了件質輕柔軟的套蓬。

“茉兒姑娘,夜深了,怎不歇息?”

“歐公子,你還在?”白日裏,歐-禦會在寢殿外守著,夜裏就換上別的侍衛。白日人多,她總找不到適當時機,同歐-禦說話。

“守夜的侍衛突染急症,卑職今晚代他職。”他恭敬屈膝行禮,低首回話。

“歐公子,我不是……不是什麽重要的人,你不需在我麵前行禮……”茉兒彎身想扶他,卻又覺不妥,伸出一半的手,溫溫吞吞地收了回來。

“歐公子,可否陪我至前頭花園逛逛?”

“是。”他起身,沒看她一眼,靜靜隨在她身後,直至入了花園。

“你的傷,都好了嗎?”茉兒隨手自茉莉花叢摘了幾朵,將掌心裏的花,挪至鼻尖,貪聞著花的清香。這園子裏最近多栽了好幾叢茉莉,春天已經快過了,花季其實也將盡了。

“勞茉兒姑娘費心,卑職的傷都好了。”

“歐公子,在氣惱我嗎?”

茉兒不期然轉頭,一雙眼坦然迎上歐-禦,才發現他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卑職不敢。”

“你在邊關不是這樣的,我是不是做了什麽事,令你不快?是因為我當初離開得倉促嗎?歐公子,我有我的苦衷,沒法兒等你傷愈了再離開,請你諒解我,好嗎?”

“茉兒姑娘……會成為王的妃子嗎?”

她掌心倏地一震,散著香氣的茉莉瓣兒便飛下,落到泥地上。

“歐公子,怎有此一問?”

“宮裏的傳言。”歐-禦淡道,轉回先前謙遜的口吻,“卑職僭越了,請茉兒姑娘恕罪。”

“唉。”這聲歎息雖輕,卻也清楚,歐-禦聽見了。

“恕罪?我才是待罪之人,有什麽資格談恕罪?歐公子,你真是在計較我必須倉促離開邊關一事嗎?或者,你計較我在王麵前,裝作與你不相識?我是怕自己這待罪之身,負累了你。天牢裏,已經有眾多位村名因我受累了,我不能……”

“茉兒姑娘,別再說了,在下懂得。對不住,是我失禮了。歐某耳聞,姑娘是桃花源村的聖女,聽說姑娘……知人心?”歐-禦神情複雜,走至茉兒麵前,眼底有難隱的火熱。

看來這座輝煌的大宮殿裏,什麽事都傳得開啊。茉兒想,轉瞬點頭。

“那姑娘可知……知我對你……”

這話題,就要敞開來說了嗎?

茉兒吸了口大氣,在邊關她能力還強些時,她便知了他的心意,也知曉,他的心裏還擔著另一份更沉的責任。

她原認為,他終究要往另一份擔子走去,待他傷愈了,他們終究會分別的。日子久了,他即能淡去對她的……情意。察覺他的心意後,她始終小心保持著距離。

本以為,邊關那一別,就無緣再見了。沒想到,他們會這樣又遇上。

“歐公子,茉兒不值得你用心,我已非完璧。”她低聲道。

“你……果然要成為王的妃子嗎?”

“你誤會了,我既沒有資格,也不會成為王的妃子,我不適合這裏。歐公子--”

“你是不是也知我……”他欲言又止。

“我不是什麽都能知曉,我僅知你……知你有某種責任。歐公子,你不願讓人知曉的事,絕不會由我這裏出去,請安心吧!”

茉兒清澈坦然的一雙眼,看得歐-禦有些心虛,仿佛他心裏的盤算十分不正當。

“但我懇請你,凡事……三思而為。”茉兒欲言又止的,停頓了片刻,才又說:

“有些事的結果,不一定不好。夜深了,我有些困了,該回房歇息。”

“茉兒姑娘,倘若……有那麽一天,你可願成為我的……妃子……”這話,問得妄越本分!

虧是夜深,沒有旁人。要不,這出口的話教第三人聽見了,非得招上殺身禍。

“歐公子言重了,我會當作沒聽見你的話。”

“茉兒姑娘,若是我願承諾,此生擁有你足矣,不再納妾,不若這後宮藏養佳麗三千……哪怕有天,歐某掌了天下,唯一分享的人亦僅你而已,你可願考慮……接受我?”

歐-禦的話,不僅是喻越了身分,幾乎可說是,孤注一擲地把命都搏出去了。

倘若眼前的茉兒有心置他於死,隻消將他這段挑明將謀反的話傳出,即能輕易教他人頭落地。

不知何故,向來沉著冷靜的歐-禦,就是信她不會害自己。

何況他的一條命,是她救回的,這條命算是她的了,哪怕要死在她手裏,他都無怨。

當初邊關謀刺失敗,他誤信假消息,錯挑了替身鑾駕,行刺末成,反倒讓十幾個大內高手傷了。要不是讓林茉兒救了,他絕對活不成!

“歐公子,不管你以後的際遇如何,我都不該是你的對象,我不適合你。我的身子、我的心,全給了那個曾經擁有我的男人,拿不回來了。”除了歎息,茉兒還是歎息。

“我不計較你的清白!”

方才沒人暗夜的一道身影,握緊了拳,悄悄地,沒發聲響。

“我曉得,但……我沒法兒回你同等情意。”好不容易說出真話,她欠了欠身,“對不住,我真的累了,先回房歇息。”

茉兒急急離開花園,再不管身後男子灼灼追隨的目光,更沒發現遠處一對深思的眼,直探著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