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飛速趕回杏芳樓,徑直上樓推開莫鈴蘭的房間,隨即一陣濃烈的血腥味便撲鼻而開,眼前一切令二人怔在當場……

莫鈴蘭全身縞素,靜靜臥於榻上,麵貌安詳,唇帶微笑,心口上端端正正地cha著一把匕首,一手握著匕首,一手垂空,鮮紅的血順著蒼白蜷曲的指間一滴滴自榻上滴落,在塌下漸成一汪血灘。

豔絕,淒絕……

二人呆立了好生一陣,展昭方才醒悟,上前試了試鼻息,又探了探她頸窩,對琉璃輕輕搖首。琉璃咬牙恨恨不已,一拳砸在案上,將案上的物件砸得跳了起來。

“啊!!!!!!!!”跟隨進來的丫鬟見此情形放聲尖叫,隨即跌跌撞撞地就往上衝,撲到鈴蘭身邊哭喊,“姑娘,姑娘你這是為何啊!!你方才還好好地,又為何這般想不開啊!!你這樣叫小鴛兒如何向亦聰先生交代呀姑娘!!!!”

哭喊聲引來了周圍好奇的人群,來者見此情形,有惋惜有傷懷也有幸災樂禍,一時間眾人指指點點,議論不絕。

老鴇終於發現情勢不對趕了過來,見這般情形亦是嚇了一跳,登時腿一軟,坐在地上就呼天搶地:“我的——女兒哎!!你這可叫媽媽我怎麽活啊——”

場麵一度混亂。展昭不得已一麵守護住現場一麵交代旁人趕去開封府報案,後又心煩意亂地在四周走了一圈,終在塌下找著一封落下的書信,拆開看來卻是莫鈴蘭之遺書:妾乃是不祥之人,亦聰先生本有大好前程,卻受賤妾所累淪為罪人,妾死有餘辜。先生既去,妾亦無顏苟活,唯隨至陰間盼能侍奉先生以報深情。莫鈴蘭絕筆。

展昭看完,一言不發地走到琉璃身邊坐下,將遺書交給她,沉默不語。

琉璃接過書信看了一遍,閉目深吸一口氣,澀聲道:“對不起……”

展昭張張嘴,終於勉強擠出幾個字:“她是自盡……”

琉璃慘然一笑:“有什麽區別?”後便再不管四周亂哄哄的人群,拔身而起,徑直推開人群離去。

展昭立在原地,知她此時極需安慰,奈何衙役未至他分身不開,隻得眼睜睜地看琉璃落寞背影消失於人海之中。

約摸二刻之後方有衙役趕到,他心係琉璃不願多言,隻將那遺書塞與仵作便徑直離去,滿世界地尋找琉璃。

這一找便找了大半夜,且找到她時,她並不在某處的屋頂發呆,而是正繞著相國寺前空曠曠的場上來來回回一圈一圈地跑。

也不知這般跑了有多少時候,展昭找見她時,她的一頭長發早已鬆散,在身後有氣無力地隨之動蕩,發繩早不知飛哪兒去了,藍色外衫頹喪淩亂,白底衣衫亦染上一塊一塊塵土髒汙,kao得近了,甚至可見她滿頭大汗將青絲亂糟糟地粘在額上頸上,滿麵塵灰。

相處數月,見過她哭、笑、怒、惱、悲……見過她嬌俏、剛強、寂寞、開朗、傷懷……而今的她似乎亦是該哭該惱該急該怒的時候,她卻這般平靜地,逼著自己一圈圈地跑。

前方的路在她眼裏不是路,邊上站著的這個人在她眼裏也不是什麽人……天地間,除了腦中那最後一絲奔跑的本能,似乎什麽都不存在……

她這樣跑了有多久?為何腳步已沉重得無法抬起,卻依然一步一步前進不休……

到底她這樣還要跑多久?為何眼神已漠然到渙散,卻依然死死望著圈複一圈沒有焦點的前方……

展昭的心忽然劇烈地疼起來,為她,也為自己……

但是他什麽也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隻是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她繼續不知何時會停下的奔跑……

直到東方終於泛起一絲魚肚白,直到展昭終於已站得全身僵直而不自知,琉璃終於緩緩地停下腳步——在他麵前。

二人這般默默無言相望許久,她終於開口,聲音沙啞疲憊:“我想回家。”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哀樂,隻有無盡的無盡的疲憊。

展昭點點頭,邁動僵直的腿,與她並肩而行……

回到府中,他本想勸琉璃去休息,她已兩日兩夜未睡了。便是昨日的微笑至今亦已恍惚如夢,不過兩日,卻為何堪比兩年?

但琉璃仍自不睡,又命人準備了熱水沐浴。

展昭望著她落寞的身影走進屋中,張張嘴,卻最終轉身離去。

之後他亦未回房,卻是帶著酒菜去了大牢。

白玉堂依舊盤腿坐在**,麵壁無言,也不理不睬。

展昭默然將酒菜擺在他身邊,然後坐下,給他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自顧自飲了。

白玉堂依舊不理不睬。

“這菜是廚子按著琉璃交代的法子特地做的,嚐嚐吧。”展昭道。

白玉堂動也不動,仿佛生了根。

展昭又倒了一杯一口飲了,輕輕一歎:“這酒真苦。”

白玉堂終於動了動,斜眼看了展昭一下,很想問他究竟苦的是酒,還是心。

展昭卻不曾看他,仍自倒了一杯飲下,又道:“她那時與我說對不起,可我卻不知該如何應她……甚至不知該如何見她……”

“亦聰之死,我知她處處留有分寸,卻是那亦聰心存僥幸終至絕境。故而亦聰之死,她苦,我也苦,但好歹問心無愧。到了鈴蘭之死……她也苦,我也苦,隻這苦裏,卻多了別的滋味……”

“她早已猜到莫鈴蘭可能亦不知玉如意下落,卻依舊道出她身後有人的隱情;她明知道出這等隱情,那莫鈴蘭便唯有死路一條,卻依舊言明。而她言明這些,卻僅為逼迫那莫鈴蘭說實話……僅為求證那莫鈴蘭是否當真不知……”

“僅為證明她真的不知,就逼死了她……”

“而我明明什麽都知曉,明明不願她這樣,卻逼自己裝傻,逼自己沉默,逼自己無為。到莫鈴蘭死了,她向我說對不起,我無言,當我看見她逼自己在相國寺前一圈一圈的瘋跑,卻也隻能站在一邊傻看,”他苦笑搖首,深吸一口氣,“她之痛,痛徹心肺,卻隻能咬緊牙關強行咽下,我看在眼裏,痛在心裏,但是……”

展昭苦楚一笑,又飲下一杯:“若說心無芥蒂……恐怕……嗬!我隻覺至今如在夢中,似乎無法相信琉璃會這般行事……更無法接受自己會這般無為……”

“你心中有恨。”白玉堂終於開口,看了展昭怔然望他,轉過身將自己麵前的酒一飲而盡,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這才緩緩道,“但你恨的是自己。”

但他似不願多說,搖搖頭,又道:“你苦,是苦於無為;琉璃苦,卻是苦於不得不為。她之苦勝你豈止百倍?是以她之痛,痛徹心肺。但又如何?此事便是再來一回,琉璃還是同樣行事。換我是她,我也這般行事,隻不過我卻不會自苦。反正那莫鈴蘭也是要死的,死在她主子手上倒不如死在此事之上。至少能令我多得一些消息。”

展昭一怔,不禁看他一眼。。

白玉堂淡然道:“你也休要這樣看我。我雖身在牢中不能作為,腦子卻還是可以用的。對這兩日所發生之事卻也並非毫不知情,一些內情,我亦能料想個七八分。”

“玉如意想必與某件大秘關聯,既然茲事體大,事後豈不殺人滅口?是以計劃實施開始,莫鈴蘭與亦聰就已注定要死。就算琉璃沒有查到他們身上,就算他們不自盡,鈴蘭身後之人亦不會放過二人。得手了要滅口,沒得手更要滅口。不論如何,此二人已無生機。”

“但……”

白玉堂不耐煩道:“此事我都能想到,你們如何想不到?隻不過不能接受二人死於你們眼下罷了,但是……”白玉堂看他一眼,淡然道,“有何區別?”

展昭怔住。

“琉璃苦,苦於人命關天,苦於情勢逼人,苦於她有負使命,苦於你心存芥蒂,還苦於她對此一切放之不開。而此事之中我最恨的卻是你。我若是你當時便會陪她一同跑,而非站在一邊傻待著看她自行承擔。你當時若陪著她一路跑下,則情勢有你分擔,芥蒂由你開解,她還有何放之不開?!”白玉堂愈說愈怒,說到最後更幾乎拍案而起。

展昭怔然許久,終於苦笑一聲:“到底是你更明白她。”

白玉堂斜他一眼:“琉璃卻比我明白你。”

展昭聞言一怔:“何解?”

白玉堂道:“每回我在她麵前說你不是,她均與我爭論不休。我說你迂,她說你職責在心,我說你蠢,她說你心懷大愛。她說你比我聰明多了,因為你一直都知曉自己想要什麽,也知曉自己該做什麽並一直在做。相比之下,我卻終日渾渾噩噩,不知自己想要什麽,亦不知自己該做什麽。”

說到此他不禁皺眉哼了一聲:“有些時候我還真被她給繞了進去,竟然也開始同意她的話。而今看來,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