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鬧台!”

陳萍萍咕噥著罵了一句什麽,桌旁那幾位監察院的頭目有些畏懼地看著院長大人發脾氣。陳萍萍將膝蓋上的毯子扯了下來,咳了兩聲,花白的頭發亂糟糟的沒有一絲美感,說道:“院裏的規矩很清楚,宮裏的事情我們不能插手,除非陛下下旨。”

四處頭目言若海苦笑搖頭道:“隻是未免可惜了些,以往倒是查過科舉舞弊之事,但這種事情都是發生在高門大院之中,我們安插的人手不足,難以找到線頭。今次得了這幾個人名,順藤模瓜,不難將事情背後的官員揪出來,隻是想不到竟然會牽連到東宮。”

監察院內部的說話向來極其大膽辛辣,除了對於皇帝陛下的無上忠心之外,這些密探首領們根本不在乎旁的人。

陳萍萍推著輪椅來到窗邊,花白的頭發與窗上的黑布一映,顯得格外分明,他冷冷說道:“這位提司大人的命真好,陛下昨夜才決定今年要查科場弊案,他就送了這麽份禮物來。”

言若海對於那位從來沒有見過麵的提司也是極為好奇,不知道對方是如何能拿到那些名單,輕聲應道:“早該查了。”

“嗯。”陳萍萍一揮手,讓這些屬下自去各府安排,準備數日後的大動作,卻將言若海留了下來,半晌之後,才寒寒說道:“知道提司身份的,有很多人,所以這件事情根本無法保密,陛下還想給太子留些顏麵,所以東宮那邊的人我們不要動。”

“那宰相?”言若海忽然間靈光一閃,猜出了提司的身份,不免有些震驚無語。

陳萍萍眯著眼睛看著他:“你既然知道他是誰。當然知道,他的嶽父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動的。”

“其實這些人都不能動。”言若海苦笑道:“除了太子之外。一位是宮中的貴人,一位是宰相,還有一位是樞密院的元老,我們院中與軍方關係一向良好。總不能為了這些小事把關係撕破了。”

“嗯。”陳萍萍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這三條線都要動,但是都不要追到根上,不然朝野震動,連陛下都無法收場。這些做臣子的啊,或許就是猜到了陛下不可能因為科場弊案而窮治天下官吏。所以這些年才會如此大膽。”

他忽然笑了起來,隻是那笑容有些陰寒:“但他們沒有想到。世上還有人的膽子比他們還要大。居然一反手就賣了這麽多人。”

言若海皺眉道:“範提司此舉大為不妥,一下子得罪這麽多貴人,如何收場?”

“他這是把題目交給老夫在做。”陳萍萍的臉色不知道是怒還是狂燥,總之心情不怎麽好:“他知道老夫不會讓他站在風口浪尖上,之所以給這名單過來,隻是告訴我,他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要我幫著處理!”

言若海不敢接話,心裏卻是更加震驚,那位司南伯的大公子究竟與陳院長是什麽關係?為什麽居然敢如此行事?而且看大人的表情,竟似真的準備按照他的方略去做。

陳菏萍回複了冷靜,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隻是笑聲未免有些尖銳難聽:“有意思,果然有些意思。”

言若海好奇問道:“範提司這樣做,對於他有什麽好處?”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些怪人,不是為了自己的好處做事的。”陳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上流露出一種很少見的尊敬神情,這種神情,言若海甚至在院長提到陛下時都沒有見到過。

“請大人示下,此次查科場弊案,最上可到哪級?”

陳萍萍微微抬頭,寒聲說道:“陛下覺得郭家把持禮部夠久了。”

“明白。”

“一處目前沒人,沐鐵不夠聰明,所以此事由你領頭。”

“是。”

春闈已經進入了第三輪,範閑拿起溫熱的濕毛巾擦了擦眼角,發現最近幾天確實有些疲乏,眼屎都多了起來,不由苦笑著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再細細去看那些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學生,心想連自己這做考官地都如此辛苦,這些學生隻怕更是可憐。

今日是春闈會試的最後一天,範閑已經在禮部二衙的考院內呆了好幾天,雖然家中時常送些醒神的東西和吃食過來,但身體和精神也已經疲乏到了極點。他打了個嗬欠,走到那個楊萬裏的身邊,細細去看,這些天裏,他發現這個叫楊萬裏的學生倒是老實得很,夾在衣服裏的那些東西還真是一動未動,不免有些高興。

更讓他意外的是,這位楊萬裏竟然胸中頗有才學,幾道疏論做得雖然不是滴水不露,見解也不是走的堂而皇之的路線,但勝在切實,不飾虛華,倒合了範閑的性子。監察院那位無名官員的回報也來了,這位楊萬裏家境貧寒,自幼在泉州族學讀書,鄉試的成績也是極好,而範閑與他又有揭弊之交,所以不免多留神了一些。

此時最後一場試題楊萬裏已經做完了,正滿臉倦容地在看有沒有什麽紕漏,餘光瞥見小範大人又一次來到自己身邊,不免有些緊張。

雖然是考院之中,範閑自然不可能與考生做交談,但楊萬裏折騰了幾天之後神思已然有些恍惚,竟是大著膽子捏了捏自己的衣襟,然後可憐兮兮地看了範閑一眼,似乎是在問這位年輕的考官,當初在考院之外,是如何發現自己的夾帶。

範閑忍俊不禁,心想憑你的才學,用得著徐這些手段嗎?也不方便與他說話,隻是將右手食指輕輕點了點楊萬裏的被褥。

楊萬裏一頭霧水,低頭望去,隻見自己身後那團像黑老棗般的被褥,再看看自己身上雖然數日不洗卻依然透出清貴氣的綢緞長衫,心頭一動,知道自己的馬腳是如何露出來的了。試想哪有一位能穿得起水洗綢長衫的考生,會扛那樣一卷黑不拉嘰的被褥進場。

他不由憨憨地笑了一聲。

範閑微微一笑,心頭做了決斷,便將雙手負在身後往回踱去。

時已入夜,考生們漸漸離開了禮部考院,經曆數日折磨,眾人早已是委頓不堪,嗬欠連天,渾身酸臭,一臉惘然。還剩下一些筆頭慢的考生猶在伏案咬筆,又有一些學生卻是燈下和衣睡著,還沒有到時間,自然也沒有考官去管他。

禮部之側銅駝巷中忽然響起一聲鑼,鑼聲清脆,似乎要喚醒籠蓋在京都上空的**夜色*(**請刪除)*(**請刪除)。

“時辰到,各學子住筆。”

隨著一聲喝,禮部下屬官吏們開始清場,將那些猶自抓著毛筆不放的學生將院外趕去。有位至少有四十多歲的考生,頭發已經花白了,試卷卻還沒有做完,哭嚎著死不肯離開自己的書案,結果最後慘被幾位監察院的吏員生生架了出去。

良久之後,眾人似乎還能聽到那位考生嚶嚶切切,鬼哭一般的難聽聲音,在禮部考院之外回蕩著。

範閑歎了一口氣,心裏卻沒有什麽同情這個世界,那個世界都是一樣的,你能夠做什麽,適合做什麽,其實是全看你自己的努力罷了。並非他是個冷漠無情之人,隻是對於他來說,這些學子們的會試結束了,而他自己的會試…卻才剛剛開始。

春闈結束當夜,便要馬上封卷,這是範閑的職司,而總裁官與兩位座師兩位提調,都是高坐堂中,也不敢離開,全等著範閑領著人完成糊名抄錄這兩道手續,然後才能封卷畫押。

明燭大亮,整個禮部二衙裏一片繁忙景象,外間是數十位老吏在分割試卷,分類整理,另一個小房間裏,則是範閑一麵揉著太陽穴,一麵看著兩位禮部的官員在進行糊名。

所有的試卷糊名之前,都要先送到範閑麵前過一道,範閑不敢怠慢,細細看著卷子上的名字,與那四張紙條上的名字做著對應,過了許久之後,他已經從裏麵挑了十數張卷子,不引人注意地擱在了自己的右手邊。

在他側方的那兩名禮部官員低著頭互視一眼,知道那十幾張卷子是朝裏宮裏的大人物打過招呼的。

做完了手頭上的事情,範閑向那兩個人招招手,示意開始糊名,那兩位禮部官員不敢怠慢,趕緊開始將試卷上的學子姓名藉貫一處用紙張蓋住。

範閑也不避嫌,細細在旁看著,終於發現了這些慶國的官員們是怎樣進行這種事情,原來但凡是自己挑出來的卷子,在糊名的時候,所用的紙條會比一般學生糊名的紙條略微短上一絲。

看著禮部官員嚴肅地在自己挑的試卷上鄭重的糊上短紙條,範閑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如果日後郭攸之知道,這些試卷並不全是朝中大員所請,有幾份卻是自己看中的真有才學之人的卷子,比如那個叫楊萬裏的憨人郭老匹夫會不會氣到吐血?

他卻不知道,自己的小手段落在監察院大老的手裏,郭尚書連吐血的機會隻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