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堂的掌櫃們向來隻是替內庫把把脈,替各王府打理一下生意,已經有許多年沒有正經露過臉了。但石清兒這位姑娘,既然能從一位妓女,辛苦萬分地爬到頂級媽媽桑的地位,自然是位肯學習、有上進心、對於經營之道多有鑽研之人,她當然清楚慶餘掌的那些老家夥們隻要是經商的,對於老葉家的老人,都有股子從骨頭裏透出來的尊敬與仰幕,就如同天下的文士們看待莊墨韓一般。

所以石清兒見這位三葉來了,頓時斷了所有在帳麵流水上玩小聰明的念頭,更是做好了全盤皆輸的準備,嫋嫋婷婷地上前,尊重無比地行了個禮。

三葉掌櫃年紀隻怕也有五十了,頜下的胡須都染了些白麵般,看著石清兒媚妍容顏連連點頭,麵露欣賞之色。

史闡立在旁愣著,心想門師範閑派了這麽個老色鬼來是做什麽?

三葉讚歎說道:“這位姑娘…想必就是這間樓子的主事吧?老夫看這樓子選址,擇光,樓中設置,無不是天才之選,實在佩服,姑娘若肯繼續留在樓中,我便去回了範提司,實在是不用我這把老骨頭來多事。”

石清兒麵色一窘,應道:“老掌櫃謬讚,樓中一應,皆是大東家的手筆,與小女子無幹。”

三葉掌櫃麵現可惜之色,歎道:“這位大東家果然是位經營上的天才人物…怎麽卻…得罪了範…”幸虧他年紀大了,人還沒糊塗,知道這話過了頭,趕緊在史闡立看老怪物的眼光裏住了嘴。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四處打量著,滿是淩於東山之峰卻不見高手的感歎神態。

經營之道,便是由細節之中體現出來。在慶餘堂這些浸**商道二十年地老掌櫃眼中,抱月樓雖然走的是偏門生意,但是樓堂卻是大有光明之態,而且樓後有湖,湖畔有院,夥計知客們知進退,識禮數,姑娘們不冉媚,不失態…恰恰是掐準了客人們的心尖尖兒,主持這一切的那位仁兄實在是深得行商三昧。

老掌櫃在這裏感歎著。史闡立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範家二少爺看來還真不是位簡單地權貴子弟,說來也真是妙。範家這兩兄弟,與世人都不大一樣。

宮中一直沒有消息出來,石清兒自然不敢對三皇子那份錢做主,但是收樓小組已經進駐,自然就要將帳冊搬出來供雙方查核。雖說慶國商家大多數都有明帳暗帳之說,但當著三葉掌櫃的麵,石清兒不敢再玩手段。不過幾柱香的功夫,抱月樓的銀錢往來已經算的清清楚楚,而那折算成一千兩銀子的三成股份,也暫時割裂開來,就等著三皇子那邊一遞消息,整座抱月樓,便完完整整地成了…史闡立的生意。

待做完這一切,石清兒滿心以為抱月樓今後的大掌櫃就是慶餘堂的三葉時,不料這位老掌櫃又坐著馬車走了。讓石清兒不免有些吃驚。

更讓她吃驚的是,打門外進來地那位抱月樓新掌櫃,竟是位熟人!

“桑文?”石清兒目瞪口呆,但馬上醒了過來,這位桑文當初被範提司強行贖走之後便沒了消息,原來竟是殺了個回馬槍!

史闡立看她神情,說道:“不錯,這位桑姑娘就是今後抱月樓的大掌櫃。”

石清兒勉強向桑文微微一福,當初在樓中的時候,桑文因為以往地聲名,總是刻意有些冷淡與剛強之氣,難免受了石清兒不少刁難,此時見對方成了抱月樓的大掌櫃,她心知自己一定沒有什麽好果子吃,強行壓下胸口的悶氣,便準備回房收拾包裹去。

桑文其實也有些不安,範大人對自己恩重如山,他既然又將抱月樓交給自己打理,自己一定要打理的清清楚楚,隻是她又有些隱隱畏懼三皇子那邊的勢力,此時見石清兒有退讓之意,心頭一鬆。

史闡立卻是皺了皺眉頭,說道:“清兒姑娘,你不能走。”

石清兒冷笑道:“我與抱月樓可沒有簽什麽文契,為什麽不能走?”

史闡立有些頭痛地鬆了鬆領口地布扣,斟酌少許後說道:“這妓院生意我可沒做過,桑姑娘往日也隻是位唱家,若姑娘走了,抱月樓還能不能掙錢…我可真不知道了。”

石清兒這才知道對方還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子得意來,微笑說道:“若…”

一個若字還沒說完,史闡立卻是搶先說道:“範大人說了,他沒有開口,你不準離開抱月樓一步。”

石清兒氣苦,終於明白了對方不是需要自己,而是看死了自己,自己區區一個女子,就算與三皇子那邊有些關係,但既然監察院的提司大人都發了話,自己哪裏還敢說半個不字?這世上會為了一個妓女而與監察院衝突地官員,還沒有生出來,就算是皇子們,也不會做出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範提司如果想滅了自己,比踩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

“留著我做什麽?”她有些失神地問道。

史闡立說道:“範大人…噢,不對,本人準備對抱月樓做些小小的改動,我以為清兒姑娘應該在其中能起到一些作用,說不定將來這整個慶國的青樓…都需要這些改動的。”

石清兒一愣,抱月樓的生意做的極好,所以大東家已經拔出了一些本錢去旁的州開分樓,但是目前而言,整個慶國的青樓業,自己占地份額並不太大,至於改動…自古以來青樓生意就是這般做的,除非像大東家一樣做些經營上的調整,難道說範提司真準備聊發詩仙狂,準備讓天下的妓女們都不賣了?

可問題是…妓女不賣肉。龜公不拉客,那還是青樓嗎?

史闡立不知道她心中疑惑,隻是按著門師地吩咐,一條一條說著:“第一。樓中的姑娘們自即日起,改死契為活契,五年一期,期滿自便。第二,抱月樓必須有坐堂的大夫,確保姑娘們無病時,方能接客。第三…”

還沒說完,石清兒已是疑惑問道:“改成活契?這有什麽必要?”

史闡立解釋道:“大人…咳,又錯了,本人以為。做這行當的,五年已是極限,總要給人一個念想。如果想著一世都隻能被人騎著,姿色平庸些地,又沒有被贖的可能,姑娘們心情不好,自然不能好好招待客人。”

石清兒譏諷說道:“五年契滿。難道咱們這些苦命女子就能不賣了?誰來給她們脫籍?”

慶國伎妓不同冊,妓者一入賤籍之後,便終生不得出籍。除非是被贖,或者是朝廷有什麽格外的恩旨,按照先前說的,抱月樓簽五年活契,那五年之後,樓中的妓女們脫不了藉,還不是一樣要做這個營生。關於這個問題,史闡立沒有回答,因為門師範閑說過。他將來自然會處理。

石清兒又嘲笑道:“至於郎中更是可笑了,樓中姑娘們身份低賤,沒有郎中願意上門,平日裏想看個病就千難萬難,怎麽可能有大夫願意常駐樓中…那些男人丟得起這臉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桑文姑娘微笑說道:“提司大人說過,他在監察院三處裏有許多師侄,請幾個大夫還是沒有問題的。”

石清兒苦笑一聲,心想監察院三處是人人畏懼的毒藥衙門,難道準備轉行做大夫?她愈發覺著那位範提司是個空想泛泛之輩,嘲諷說道:“即便有大夫又如何?姑娘們身子幹淨了,來的客人誰能保證沒患個花柳什麽的?”

史闡立也有些頭痛,說道:“這事兒…我也沒什麽好主意。”哪裏是他沒好主意,明明是範閑同學地賣**產業化構想裏,遇上了避孕套無法推廣的這一天大難題。

“你先聽完後幾樣。”他咳了兩聲繼續說道:“今後強買強賣這種事情是不能有了,如果再有這種事情發生…唯你是問。”

他盯著石清兒的雙眼,直到對方低下了頭。

“雛妓這種事情不能再有。”

“抽水應有定例,依姑娘們地牌子定檔次。”

“姑娘們每月應有三天假,可以自由行事。”

隨著“史大老板”不停說著,不止石清兒變了臉色,就連桑文都有些目眩神迷,終於石清兒忍不住睜著雙眼抽著冷氣說道:“這麽整下去…抱月樓究竟是青樓…還是善堂?”

史闡立看了她一眼,說道:“大人說了,你是袁大家一手培養出來的人,按理講也該治你,但是看在你出身寒苦的份上,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你不要理會這抱月樓是青樓還是善堂,總之你在桑姑娘的帶領下安份地做生意,若真能將這件事情做成了,逐步推於天下,將來天下數十萬地青樓女子都要承你的情,算是還了你這幾個裏欠的債,大人就饒你一命。”

直到此時,史闡立終於不避忌地將範閑地名字抬了出來。

石清兒默然無語,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麽,麵露惶恐之色。

其實此時史闡立的心中也是惶恐的狠,雖說以後抱月樓有已經暗中加入監察院一處的桑文姑娘監視著,但自己堂堂一位秀才,小範大人的門生,難道今後再無出仕的一日隻能留在青樓裏,做個高喊樓上樓下姑娘們接客的妓院老板?

他看了一眼桑文,發現這位歌伎出身的女子倒是柔弱之中帶著一絲沉著穩定,似乎並不怎麽煩惱。

後幾日,中途下了一場秋雨,淒淒瑟瑟,硬生生將秋高氣爽變成了冷雨夜。

抱月樓被範閑全盤接了下來。二皇子那邊已經嗅到了某種不祥的征兆,開始著手安排事宜。偏生範閑自己卻顯得比較悠閑,這幾天裏沒有去一處坐堂,也沒有去新風館吃接堂包子。而是去了太學,帶著一幫年輕地教員,整理自己從北齊拖回來的那一馬車書籍。

秋風稍一吹拂,本想在雲層上再賴一會兒地水滴終於墜下了來,稀稀疏疏的好不惹人生厭。從澹泊書局往北走一段路,就到了太學的院門口,這裏的一大片地方都歸太學和同文閣理著,慶曆元年新政時設地幾個衙門早就撤了。

範閑舉著黑色的布傘,行走在太學來往的學生中間,間或點點頭。與那些恭敬請安的學生們打個招呼。他如今的身份地位雖然早已不同當初,但陛下並沒有除卻他五品奉正的職務,而且還曾經發過口諭。讓他得空的時候,要來太學上上課。

雖然他不喜歡做老師,也沒有來上過課,但是憑著自己的官職,來太學看看書。躲躲外麵的風雨,是極願意做的。

第一天他來太學地時候,學生們不免有些驚訝。因為已經有將近一年,小範大人都沒有來過太學了。眾生員一想到這位年輕大人,如今是在監察院裏任職,心裏不免有幾分抵觸和畏懼,所以遠不如一年前熱情,直到過了些時辰,眾生發現小範大人還是如以往一般好相處,這才又重新活絡了起來。

來到太學給自己留的書房之外,範閑收了雨傘。看了一眼外麵陰沉沉的天氣,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推門而入。

房內有幾位太學地教員正在整理著莊墨韓的贈書,對於慶國來說,這一輛馬車的書籍有極美妙的象征意義,陛下極為看重,所以太學方麵不敢怠慢,抄錄與保養的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看見範大人走了進來,這幾人趕緊站起身來行了一禮。

範閑笑著回禮,眼前這幾位都是一直碌碌不得誌地人物,因為自己一個人很難修好莊墨韓的贈書,所以強行從太學正那裏搶了過來,幾日裏相處的還算愉快。

黑布雨傘放在角落裏,開始往地板上滲水,房間裏生著暗爐火炕,兩相一烘,範閑頓時覺得屋內地濕氣大了起來,感覺到有些不適應,便鬆了鬆領口,說道:“太濕了不好,現在天氣還不算寒冷,幾位大人,咱們就先忍忍吧,將這爐子熄了如何?”

一位教員解釋道:“書籍存放需要一定的溫度,太冷了也不行。”

範閑知道這一點,說道:“還沒到冬天,這些書放在屋內,應該無妨的,濕氣重了也是不好。”

眾人應了聲,便開始埋頭繼續工作,太學稟承了慶國朝政一貫以之的風格,講究實務,不好清談,和北齊那邊有極大的不同。範閑也坐回了自己的桌上,卻還沒有來得及開始工作,便被人請了出去,說是有人要見他。

“大學士今天怎麽回太學來了?”範閑有些意外地看著坐在椅中的舒蕪大學士,尊敬地行了一禮。

在他的宰相嶽父下台,禮部尚書被絞之後,朝中的文官係已經亂成了一團亂麻,一部分隱隱看著範閑,一部分跟著東宮,反而是往年不聲不響地二皇子,因為這麽多年的經營與文名,卻擁有最多文官的支持。

眼前這位舒大學士,當年是莊墨韓的學生,一向極有名聲,依資曆論在朝中不做二人想,隻是因為他是在北魏中的舉,如今卻在慶國當官,所以總有些問題。在慶曆五年的這次動蕩之中,他卻陰差陽錯地獲得了最大的利益,雖被剝奪了太學正一職,但原任同文閣大學士因為受了春闈事件的牽連,被除職後,轉由他出任。

同文閣大學士極清極貴,在宰相一職被除,至今沒有新任宰相的情況下,同文閣大學士更是要入門下議事,實實在在地進入了慶國朝廷的中樞之中,相當於一任宰執,就算範閑再如何勢大,在他麵前,依然隻是一位不入流的官員。

當然。舒蕪大學士也不會傻到真的將範閑看成一個普通官員,若是那般,他今天也不會來找範閑了。

“範提司都能靜心回太學,老夫難道不能回來?”舒蕪與自己兒子一般大小年齡的範閑開著玩笑。“這外麵冷風冷雨地,你這年輕人倒知道享福,躲回了太學…怎麽?嫌監察院的差使要淋雨?”

外麵冷風冷雨?範閑不知道這位舒大學士是否話有所指,笑了笑,不知該怎麽回答。

在史闡立收了抱月樓之後,言冰雲的行動開始逐步展開,首先動用監察院的壓力,逼刑部跳過了京都府,直接發出了海捕文書,咬死了幾條罪名。開始追查那位袁大家袁夢。

不過袁夢姑娘還真能躲,在靖王世子弘成地掩護下,竟是不知道藏到了哪裏。範閑並不著急。反正發出海捕文書,是為了後麵的事情做鋪陣,袁夢越遲抓到反而越好。在言冰雲的規程當中,一環扣著一環,隻要最後能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就好。

就在前兩天。京都裏開始有流言傳播開來,說刑部十三衙門日前在捉拿的妓院老板袁夢,其實…是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姘頭!

流言本來就很容易傳播開來。更何況袁夢和李弘成本來就有一腿,所以一時間京都裏議論的沸沸揚揚,李弘成的名聲就像是大熱天裏的肥肉,眼看著一天天就臭了起來。

而李弘成與二皇子交好,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不一時,又有流言傳出,京中如今很出名地抱月樓,其實幕後的老板就是二皇子。刑部衙門追查的妓女失蹤案件,和這些天潢貴胄們脫離不了幹係。

這些傳言說地有鼻子有眼,比如袁夢當年是流晶河上的紅倌人,但除了世子之外,卻沒有見她接過別的客人。又比如說某年某月某日,二皇子殿下曾經在抱月樓外與監察院的範提司一番長談,雖不知道談話的內容是什麽,但是範家第二天就將抱月樓地股份,賣給了一個神秘的姓史的商人。

這些流言,自然是監察院八處地手段,當初春闈案範閑被逼上位,最終成為天下士子心中偶像的形象工程,就是八處一手弄成的,這個大慶朝文英總校處,搞起形象工程來一套一套的,要潑起汙水來,更是下手極為漂亮。

當然,流言傳播的過程之中,京都的百姓也知道了,抱月樓當初的大東家,其實是範府的二少爺,範家的聲譽也受到了一些影響。

不過畢竟流言地源頭就在範家自己手裏,隨便拋出幾個範提司棍棒教弟,老尚書痛下家法,大整族風,二少爺慘被斷腿,滿圓裏惡戚慘嚎,範府毅然虧本脫手景樓的故事…便可以震的京都百姓一愣一愣,加上範家明麵上與抱月樓已經沒有了關係,傳了一傳就淡了。

說到控製典論這種事情,範閑做的實在是極為手熟,當初憑五竹叔寫幾千份傳單就能把長公主趕出宮去,更何況如今對付的,隻是位更為稚嫩的二皇子。所以如今的京都民間,總以為二皇子與世子李弘成這兩位其實在抱月樓裏一點股份也沒有的人物才是抱月樓一案的真正幕後黑手,而範閑範提司卻是一位清白人物,範府隻怕有說不出的苦衷。

言冰雲接下來的步驟,是針對二皇子與崔家間的銀錢往來。具體的方法,連範閑都不是很清楚,他信任言冰雲的能力,便根本懶得去管這一塊兒。

舒蕪大學士看了他一眼,擔憂說道:“你可知道,昨天京都府已經受理了抱月樓的案子…你家老二的罪名不輕啊,縱下行凶,殺人滅口,逼良為娼…今天就要開審了。”

範閑苦笑道:“家門不幸,出了這麽個逆子。”

舒蕪搖頭道:“京都府如今還沒有去府上索人,想來還是存著別的念頭…小範大人,這訟之一字,最是害人,刑事之案,沒有太多的回旋餘地,如果京都府真的審下去,這件事情驚動了陛下,我想就不好收場了。”

經過一番談話,範閑已經知道了這位朝中文官大老的立場。對方是代表朝中的文官係統發表意見,勸範家與二皇子一派能夠和平相處,不要撕破了臉皮。先不說朝廷顏麵的問題,在這些大老們看來。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範閑與二皇子都是慶國年輕一代地佼佼者,不論是誰在這場鬥爭中失勢,都是慶國朝廷的損失。

當然,絕大多數人都不認為範閑有可以與皇子爭鬥的資格,雖然他是監察院的提司。範閑也明白這一點,所以知道麵前這位大學士勸和,其實是為自己著想,不免有些感動,溫和笑著說道:“多謝老大人提點…想必老大人也已經見過二殿下了。”

舒蕪點了點頭。自從範閑打北齊回京以來,便一直和二皇子一派過不去,監察院抓了不少二皇子一派地臣子。他要從中說和,必先去看二皇子的意見,沒料到二皇子倒是極好說話,很有禮貌地請舒大學士代話給範閑,願意雙方各退一步。

聽了舒大學士的傳話。範閑在心裏冷笑一聲,二皇子那人小名就叫“石頭”,哪裏是這般好相與的角色。雙方已經撕破了臉皮,自己更是被逼著將弟弟送到了遙遠的異國它鄉,自己嶽父被長公主和二皇子陰下台的事情,也總要有個說法吧?

而且監察院一處的釘子早傳了話來,二皇子那邊已經將秘密藏好的抱月樓三個凶手接了回京,就準備在京都府的公堂上,將範思轍咬死。

二皇子請舒蕪代話,不過是為了暫時穩住範閑而已,範閑卻並沒有這般愚蠢。他恭恭敬敬地為舒大學士奉上茶後,說道:“這件事情和院子沒有什麽關係,和我也沒有什麽關係,我這些天守在太學裏,就是怕有人誤會。”

舒蕪忍不住苦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滿是憐惜之色:“何苦與他鬥?就算這一次鬥贏了那又如何?千贏萬贏,總比不過陛下高興。”

範閑心頭微動,知道這話實在,對麵前這位老學士更增感激之情,雖然他心中另有想法,還是溫和應道:“您既然都說話了,晚生還有什麽好說地,隻要京都府給我範家留些顏麵,刑部那件案子,自然也沒有人往深裏追究。”

在舒蕪這位老臣重臣的眼中看來,範閑應的這話,就顯得有些毛燥了,官場之上,總講究個遮掩體麵,哪有這般當著一朝宰執地麵,明白無誤的講這些不法之事的道理?但他也知道,範閑這人的性情就是這般,微笑滿意著沉吟不語,隻是看著太學窗外的雨,柔柔地下著。

離京都府衙三裏地的禦山道旁,秋雨在煞煞的下著。

抱月樓妓女失蹤之案已經查了起來,雖然還沒有挖到屍首,但是京都府已經掌握了牽涉到命案之中地三個凶手,隻要這三個親手殺死妓女的打手被捉拿歸案,然後拿到口供,便可以咬死範家那位二少爺為幕後主使之人,一方麵對範家造成強烈的打擊,另一方麵也洗清了二皇子身上被潑著的汙水。

所以這三個打手,實在是重要人物。二皇子一派直到今天也不清楚,當初範家為什麽會在執行家法之後,將這三個人直接送到了京都府,這豈不是給了己等一個大把柄?

但直到範家賣了抱月樓,開始追查袁夢,鋒頭直指李弘成之後,二皇子才明白,原來範閑隻是用這三個打手來安自己的心,以為他是真地選擇了和青,從而反應要慢了幾天。不過二皇子依然覺得範閑有些不智,隻要這三個人在手上,你範家的那個胖麻子還能往哪裏跑?

如今二皇子是真的動火了,你範閑真的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居然真地敢對自己動手,鬼都知道,京中那些流言是你放出來的。而此時,世子弘成雖然也是滿腔鬱悶,卻是無法去範府找範閑打架,因為靖王搶先動怒,接著動了一頓板子之後,將他關在了王府裏,也算是躲一躲如今京都地風雨。

“好生看管著,不要讓人有機會接觸到…切不能給他們翻供的機會!”二皇子府上八家將之一的八爺範無救,陰沉著一張臉,對京都府來接人地差役說道:“這件差使如果辦砸了。小心自己的小命。”

京都府的衙役緊張地點了點頭,不是對這件差事緊張,而是麵對著二皇子手下的八家將感到緊張,禦山道離京都府隻有三裏路。如果不是為了避嫌,範無救一定會親自押送這三個打手,看著他們被關進京都府地大牢。

馬車動了起來,在陰沉沉的秋雨之中,範無救遠遠看著。馬車在雨中行走,一應如常,街上並沒有多少行人,隻是偶爾走過幾個撐著雨傘,行色匆匆的路人。

便在此時,那些路人動了起來。雨傘一翻,便從傘柄中抽出了染成黑色的尖銳鐵器,異常冷靜地刺入了馬車中!

範無救大驚之下往那邊衝去。隻是他離馬車有些距離,看那些人動手速度,便知道自己根本來不及救人!

那些尖刺無比尖銳,就像是刺豆腐一樣,直接刺入了馬車的廂壁。殺死了裏麵那三個人。

路人們抽出尖刺,根本沒有多餘的表情動作,打著雨傘。走入了大街旁的小巷之中,直接消失在了雨天裏。

鮮血從馬車上流下來了,範無救才寒著一張臉趕了過來。他拉開車簾一開,驟然變色,那些傷口痕跡,無一不顯示出下手的人何其專業,不過簡簡單單的一刺,就無救了。

範無救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開始為二皇子感到擔心。如此幹淨利落的殺死馬車裏地三個人就已經極難,更可怕的是,對方竟然對自己這些人何時移送人證,竟是清清楚楚,想來監察院在二皇子一係裏,也埋藏了許多釘子,才能將下手的時間地點,拿捏地可謂妙到毫巔。

這場暗殺正因為設計的太完美了,所以看上去才顯的這般自然、簡單,就像吃飯一樣,並不如何驚心動魄。

隻有範無救這種高手,才能從這種平淡的殺局裏,尋到令自己驚心動魄的感覺。

根本不用想,他就知道下手地是誰,除了監察院六處那一群永遠躲藏在黑夜裏的殺手,誰能有這種能耐?他臉色愈發地蒼白,不由想到,剛才那幾個路人如果是針對自己進行一場暗殺,自己能夠活下來嗎?

所有二皇子一派的人似乎都輕視了範閑地力量,那是因為慶國新成長起來的這一輩人,根本不知道監察院…是如何可怕的一個機構。

範無救有些緊張地摩娑著袖子裏的短匕首,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應該脫離二皇子,救救自己為好。

“棋藝不精,棋藝不精,我下棋就是舍不得吃子兒。”範閑滿臉慚愧說著。

他這時候正在太學和舒蕪下棋。今天早朝散的早,南方的賑災已經差不多結束了,所以舒大學士才有這麽多閑功夫,隻是下了兩盤棋,老先生發現範閑如此聰慧機敏的大才子,竟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臭棋簍子,不由變了臉色,覺得下這種棋,就算贏了也沒什麽樂趣。

舒蕪歎息說道:“範閑啊範閑,我看你做什麽事情都精明的狠,怎麽下棋卻偏偏這麽臭?”

二人又隨口閑話了幾句如今朝廷裏地事情,因為範尚書在府裏向來極少說這些,而監察院也不可能去查自己朝會上的爭執,所以範閑聽的很感興趣,一些以他如今品級還不能接觸的朝政大事,也嗅到了一些味道,如今燕小乙在北邊任著大都督,不停地伸手要銀子,而南邊的小型戰事也在進行著,慶國目前確實有些缺銀子。

範閑的心此時便放下來了,隻要陛下需要銀子,那麽明年內庫總會落入自己的手中,長公主那人,陰謀詭計是玩的好的,但說起做生意賺錢,實在不是那麽令人放心。

雨勢微歇,範閑沒有資格留這位老大人吃飯,恭恭敬敬地將大學士送出門去,便一轉身回了那間房,重新開始審看莊大家贈予自己的藏書,等眾教員散了之後,他還沒有離開,隻是捧著本書在出神。

他知道今天京都裏發生著什麽事情,隻是沒有怎麽放在心上,那三個人本來就是死人,隻是那些死去妓女的家人,如今也在京都府裏告狀,口口聲聲指著範家。

範閑當然不會再去殺人滅口,今天死的那三個人一直被二皇子偷偷藏著,自己殺了他,對方也不可能告到禦前去,而且範閑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也沒有殺死苦主的狠辣心腸。

其實他明白,如果不論身份,自己身為監察院提司,手中掌握的資源和權力,遠遠比二皇子要強大的多,這場鬥爭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當然是自己穩贏的局麵。

隻是世人卻不知道這點。

唯一讓範閑在意的,隻是宮中那位陛下的態度,如果陛下覺得這些小王八蛋們玩家家不算什麽,那範閑就可以繼續玩下去,他對那位陛下的心思其實揣摩的很準,二皇子…不過是把磨刀石,雖然是用來磨太子的,但用來磨一磨將來監察院的小範院長,看看小範院長的手段與心思,似乎也是件不錯的選擇。

當然,如果範閑真的下手太狠,宮中隻要一道?意,也就可以青複了此事。他並不擔心陛下會因為這件事情而對自己痛下毒手,反而會自嘲想到…大家都是王八蛋,你皇帝陛下總不好親此蛋薄彼蛋。

京都的雨停了,他悄無聲息地避開眾人眼光,離開了太學,在一家成衣鋪裏脫去了外衣,露出裏麵那件純的“工作服”,又從滿臉卑微的掌櫃手中,接過一件樣式尋常的外衣套在了身上,這才一翻雨帽,遮住了自己的容顏,消失在了京都的街道之中。

雨已經停了,天上的鉛雲就像是被陽光融化了一般,漸漸變薄變平,再逐漸撕裂開來,順著天穹的弧度,向著天空的四角流去,露出中間一大片藍天,和那一輪獲得勝利後顯得格外新鮮的秋日。

陽光打在京都府衙門的外麵,有幾抹穿進堂去,將堂上那麵“正大光明”的匾額照的清清楚楚。

已經有看熱鬧的人群圍在京都府外,等著府尹大人親審近日裏鬧的沸沸揚揚的抱月樓一案。這案子有背景,有凶殺,牽涉的是讓人想入非非的妓女,發生在聲se場所,滿足了京都百姓們審美的諸多要求,所以是眾人關心的焦點,日常茶餘飯後,若對此案沒有幾分了解,真是不好意思開口,那些馬車行的車夫,若對此案的始末不能一清二楚,那真是沒臉為客人趕車。

範閑偽裝成一位路人,混在人群之中往衙門裏望著,心裏不由有些怪異的感覺,京都府乃首重衙門,這府裏最近一兩年的人事變遷,卻與自己脫不了幹係,隻怕今次事罷,這位京都府尹也要告罪辭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