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閑的目光躍過官道旁的青樹,樹後一望無際的田野,不遠處嘩嘩流淌的河水,越來越遠,直似要看穿這裏的一切,最終他的兩道目光淡淡揚揚地落在了河水去處的大工坊裏,那處隱有煙騰空而起,卻不是農家微青炊煙,而是帶著股熟悉味道的黑煙。

難道是高爐?

這一大片地方的百姓都被朝廷征召入內庫做工,工錢比種糧食要多太多,所以打理農田的心思就淡了,一大片沃野之中,野草與初稻爭著長勢,看著有些混雜混亂。

範閑深吸了一口氣,嗅著空氣中清新的味道,放下心來,看來這裏的環境汙染並不如自己事先想像中嚴重,當然,更遠一些的銅山礦山裏麵,肯定要比這裏環境惡劣的多。

看著眼前的景致,似乎有一種與他脫離了許多年的感覺漸漸回到了他的腦中,隻是那種來勢依然溫柔,並不洶湧,以至於他有些惘然,去年九月間的時候,他就總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極渴望某種東西,但卻一直沒有找出來。

看著他走神,海棠雙手像老漢一樣袖著,皺眉著看著窗邊那張清俊的臉,也陷入了沉思之中這個年青的權臣,究竟想做些什麽呢?

“感覺如何?”她看出範閑今日有些心緒不寧,微笑問道。

範閑安靜說道:“這話應該是我來問你。”

海棠笑了笑:“確實是很少見的景致,從來沒有想到過,慶國的內庫竟然如此之大。先前看見地那些物事,我竟是連名字也叫不出來。”

範閑應道:“看便看罷,想來你也不可能回去照著做一個。”

海棠眼中異光一現。微笑問道:“你對於內庫這麽有信心?”

範閑微怔,然後輕聲應道:“不是對內庫有信心,而是這種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你光看個外麵的模樣就能學著做出來…那就有鬼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海棠沉默了起來,半晌後才說道:“如今地內庫,裏麵的人都是信陽方麵的親信,你打算怎麽接手?”

範閑眉頭一挑,臉上浮現出一絲輕笑:“管是誰的人,如今總都是我地人。”

海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打算…和對方不死不休?”

範閑安靜了下來,半晌後沉聲說道:“你這個問題似乎問的晚了一些。”

海棠皺緊了眉頭:“我相信你的那位嶽母不是糊塗人,不會看不清楚如今的局勢。按道理講,不論是你還是她,都有重新談判,和光同塵的願望,而且利益當前,你和她撕破臉,似乎是雙方都不願意看到的。”

“我不和她撕破臉。估計你和北齊的皇帝陛下會不願意看到。”範閑譏誚一笑,說道:“放心吧。我不會和丈母娘重新聯手,欺負你們北邊的孤兒寡母。”

海棠沉默,卻不知道她信還是不信。

北齊方麵地態度,範閑並不擔心,反正隻要有內庫一天,北齊人就必須倚重自己一天。至於海棠先前說過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在玩弄政治的大人物們眼中。過往年間的任何仇怨,在一個足夠巨大的利益籌碼麵前,都可以拋卻,尤其是範閑與長公主還有婉兒在中間當潤滑劑,在世人看來,隻要長公主肯讓步,範閑沒有任何道理不接受和議。

而且事實上,長公主已經做出了讓步在蒼山刺殺之後,那位慶國最美麗的貴婦真切地感受到了範閑的強大力量,曾經修書數封,進行了這方麵地嚐試隻是範閑沒有接受而已。

“再安安你的心。”範閑沒有收回望向車外地目光,輕輕說道:“長公主已經願意接受我執掌內庫的事實,而我…沒有理會。”

海棠霍然抬首,那雙明亮的眼眸盯著範閑的後背,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拒絕信陽方麵的妥協。

範閑輕聲解釋道:“她要三成的份子,就可以配合我輕鬆地接手內庫…這個條件並不苛刻。”

海棠皺著眉頭,沉默半晌之後說道:“非但不苛刻,已經算是極有誠意地條件。本來…站在我大齊朝野的立場上,安之你與那位長公主鬧地越僵,對我們越有利。但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我想勸你一句,歸根結底,你的權勢是慶國皇室給你的,而且她畢竟是你的嶽母,這樣好的條件,沒有理由不接受。”

範閑自嘲地笑了起來:“是嗎?我可不這麽認為,也許是從骨子裏,我就以為,在內庫這件事情,我不會允許任何人來與我爭奪。”

“為什麽?”海棠依然摸不透他的心思。

“這是我母親留下來的產業。”範閑溫和笑著說道:“我沒有她的能力,隻好做個二世祖,但…也不能把這個家敗了啊。”

車廂裏沉默了下來。

許久之後,海棠輕聲說道:“可是如今的內庫,畢竟還是慶國朝廷的。”

“朝廷是一個很虛幻的影像而已。”範閑說道:“什麽是朝廷?皇上?官員?太後?還是百姓?”

他最後說道:“關鍵就看這內庫在我手上,會發生什麽樣的作用,那些銀子究竟能用在什麽途徑上。如果…如果朝廷用不好,那我就代朝廷來用一用,把這個虛幻的影像,變成實實在在的百姓二字。”

海棠微笑說道:“你又習慣性地想扮聖人了。”

範閑笑著應道:“我和言冰雲說過,偶爾做做聖人,對於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一個很有益的補充。”

挑明與長公主之間暗中曾經進行地談判。讓海棠吃了一顆定心丸之後,範閑就再次沉默了下

來,看著車外的景致發呆。那些河邊的水車,坊中某種機樞的響聲,遠處爐上生著的黑煙,都在催發著他內心那個不知名的渴望

“大人。到了。”

內庫轉運司官員謙卑的聲音,讓範閑從沉思之中再次醒來,他有些糊塗地看了看車中地兩名女子,這才知道,內庫轉運司已經到了,趕緊整理了一下衣著,掀開車簾,跳了下去。

是跳了下去。而不是保持著一位官員應有的儀表緩緩沉穩的走下去,僅僅這一個動作就表現出來範閑心頭莫名的緊張與興奮,畢竟終於到內庫了,到了母親當年發家的地方,哪裏還能保持一貫的平靜。

雙腳踏在有些堅硬的土地上,範閑微微眯眼,打量著四周的一切。發現街旁就是一個尋常衙門,卻根本沒有自己想像中熱火朝天地大躍進場麵。街上有些冷清,雖然四周建築倒是新麗漂亮,可是…不像個工地。

那名負責接他從蘇州過來的轉運司官員,或許是見多了京都赴任官員的這種神態,小心翼翼解釋道:“三大坊離司衙還遠,大人今日先歇著。明天再去下麵視察吧。”

範閑有些失望,本來打算今兒就去吹吹玻璃。織織棉布,與工人同誌們親切握手一番,卻不想還要再等一日。

司衙大門全開,內庫轉運司及負責保衛工作的軍方監察院方諸位大人分成兩列,迎接著欽差大人的到來。

範閑當先走了進去,高達帶著幾名虎衛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百來人的隊伍,在極短地時間內就被安置下來,看來內庫的運轉速度依然極快。海棠與思思自然被帶到了後宅,加上在路上新買地那幾個丫環,本來一直冷清無比的轉運司正使府頓時熱鬧了起來。

諸位官員向範閑請安之後,眾人便依次在衙上坐好,等著範閑訓話。

範閑對於內庫的情況並不是十分熟悉,而且這也是他第一次開衙坐堂,所以感覺總有些奇妙,示意蘇文茂代表自己講了幾句廢話,便讓眾人先散了,隻等著明日正式開衙。

回到後宅之後,來不及熟悉自己的官邸,第一時間內,他就召來了監察院常駐內庫的統領官員,這名官員年紀約摸四十左右,頭發花白,看來內庫的保衛工作確實讓人很耗精神。

他示意對方坐下,也不說什麽廢話,很直接地問道:“講講情況。”

這名監察院官員屬四處管轄,打從去年秋天起,便已經得了言氏父子地密信,早已做好了準備,今日一見範閑問話,趕緊將自己知道的東西掏地幹幹淨淨。

他當然明白,範提司初來內庫,在內庫裏並沒有什麽親信,如果想盡快掌握局麵,那一定需要在庫裏找個值得信任的人,而自己身為監察院官員,近水樓台,自然要趕緊爬,才不辜負老天爺給自己的機遇。

範閑聽著連連點頭,這名監察院官員說話做事極為利落,談話間便將內庫當前的狀況講的清清楚楚,三大坊的職司,各司庫官員的派係,無一不落。

“為什麽這些年內庫虧損的這麽厲害?”範閑生就一個天大的膽子,這種問題也是問的光明正大,一點也不理會對麵的監察院官員說話不方便。

那名監察院官員姓單名達,在範閑的麵前卻不敢膽大,他一個下層官員怎麽能夠三言兩語將內庫的事情說清楚,但還是斟酌著說道:“其實虧損談不上,隻是這些年往京都上的賦稅確實少了好幾成。”

範閑無可奈何苦笑道:“這麽一個生金雞的老母雞,一年掙的錢比一年少,和虧損有什麽區別?也不知道前任是怎麽管的?”

前任內庫轉運司正使,便是信陽離宮長公主首席謀士黃毅的堂兄,黃完樹大人。範閑接手內庫,並沒有與這位黃大人見麵,雙方勢若水火。便懶得辦麵上的接辦手續,倒都是些光棍人兒。

單達不敢接他地話去貶損長公主,誠懇說道:“之所以利潤年年削薄,一方麵是三大坊的花費越來越大。包括坊主在內,那些司庫官員們拿的太多。二來是出銷地渠道這些年也有些問題,海上的海盜太過猖獗,不敢說太多,但至少十停裏有一兩停是折在海上。三來就是往北齊的供貨問題,前些年帳目太亂,也不知道崔家提了多少私貨走了,不過這事兒一直沒人敢查…幸虧提司大人出了手。年前查實了崔家,光這一項,便能為朝廷挽回不少損失。”

範閑頗感興趣聽著,但心裏卻是清楚的狠,什麽海盜,都是明家自搶自貨地把戲。他看著單達欲言又止,好奇說道:“還有什麽原因?”

單達看了他一眼。苦笑說道:“還有就是…院裏這些年的經費增的太快,您也知道。院裏一應花銷大頭都是直接由內庫出,宮裏的用度這些年沒怎麽漲,反而是院裏花的太多了,加上前麵說的那幾條,這麽一削,內庫再能替朝廷掙錢。這麽四處補著,也早已不如當年的盛況。”

範閑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想到自家監察院原來也是內庫的吸血鬼之一,轉念一想,三處那些師兄弟們天天研製大規模殺傷型武器,二處地烏鴉們滿天下打探消息,不論如何偽裝,總是需要資金支持,更不要論像五處六處這兩個全無建設、隻司破壞與吸金的黑洞衙門…當然,就算這些院務都不算,他在陳園玩過許多次,那老瘸子養了那麽多絕代美女,過著堪比帝王的豪華生活,這些錢,還不都是內庫出的。

他搖搖頭,苦澀笑道:“院裏的事兒就先別提了,傳出去也丟人,查那幾路就好。”

單達與範閑

身後的蘇文茂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提司大人說話倒也直接。

“出銷渠道的問題,海盜地問題,我來解決。”範閑盯著單達的眼睛,“四害除其二,我隻是不明白,三大坊地司庫怎麽也能和這些弊端相提並論?那些官員常年呆在江南,不準擅離,確實是個辛苦活兒,朝廷給他們的俸祿豐厚些,倒是應該。”

單達不敢直視他的雙眼,低頭應道:“三大坊負責內庫全部出產,那些貨物都是他們一手做出來的,所以…所以…”

“所以什麽?”範閑冷笑道:“難道他們就敢以此要脅?”

“要脅自然不敢。”單達苦笑應道:“但是朝廷對內庫的管理嚴苛,一應工序、配料、方子就隻有上中下三級司庫官員知曉,他們腦子裏的東西,就等若是朝廷地產銀機,隻要他們稍許使些心眼,便能讓內庫的產量減少,所以一直以來,他們地地位在內庫裏都有些特殊,朝廷也對他們另眼相看,甚至…都有些驕橫了。”

“噢?”範閑好笑地眯起了雙眼,心想就那些當初葉家出來的小幫工,如今也成了壟斷致富的技術官僚?

“這不是要脅是什麽?”範閑愈發覺著這事兒有些荒唐好笑,嗬嗬笑道:“那當初長公主是怎麽應付這些司庫的?”

單達想了想,皺眉應道:“長公主隻求產量不降,對於司庫們的要求基本上都是盡力滿足,而且將他們的地位抬的極高…當然,如果真有司庫不知道分寸,長公主也會有她的手段,六年前,就一古腦兒殺了七個鬧事的司庫,從那以後,司庫們就學會了悶聲發大財,對於咱們這些平級官員是沒好臉色,但對於朝廷還是不敢有不敬之心。”

範閑冷笑道:“驕橫?極高的地位…那本官隻好頭一件事就是將他們打落塵埃。”

他心裏有些惱火,自己的丈母娘果然不是個做管理者的材料,居然將這樣一個超大型企業管成這副模樣,難怪皇帝陛下天天叫苦,父親也頭疼國庫空虛。

單達唬了一跳,心想提司大人畢竟年輕,如果新官上任三把火,雷霆降怒,真把那些司庫們得罪光,內庫出銷渠道先不說,自身的產量與貨物質量隻怕都很難保證。

他雙手一揖,沉聲說道:“大人三思,不妨先以懷柔之心應之,再徐徐圖之。“

範閑笑著搖搖頭:“不能徐徐圖之,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十天之後,本官就要回蘇州主持內庫開門迎標之事,不在這十天裏把內庫裏麵不服氣的人打服了,以後你們怎麽管事兒?我可沒那興致天天往這地方跑。”

單達苦著臉說道:“這事不好處理,就算打的那些司庫們表麵上服了,但他們暗中在坊裏做些手腳,甚至連手腳都不需要做,便能讓內庫出產減低,查…又根本查不明白,最後這責任隻怕還是要大人擔著。”

範閑有些欣賞此人有一說一的態度,監察院官員的風氣,果然比江南路官員要強上不少。他揮手阻止了對方的勸諫,笑著說道:“不怕,殺了張屠夫,難道就要吃帶毛豬?”

單達與蘇文茂一愣,不知道提司大人是從哪裏來的信心,司庫管的是生產,這事兒監察院可不在行…忽然間,蘇文茂腦子一動,想到這內庫當初是葉家的產業,而自家大人則是…葉家的後人,難道說提司大人自有辦法?

範閑沒有解釋什麽,隻是讓他們去準備明天真正開衙的事務,而他自己卻是去了後院,有些不是滋味兒地喝了兩碗粥,便很誠懇地邀請海棠晚上與自己一路去三大坊走走。

已經有下屬為他辦好了通行證,晚上就算不亮明自己的身份,應該也沒什麽大礙。而他之所以要喊海棠跟著自己一起去,卻不是動了善念,要將內庫的光輝擴延至北齊,而是純粹需要海棠這一個強力保鏢。

雞鳴,天肚白。

內庫運轉司正使府的後牆那裏人影一飄,範閑與海棠結束了一個晚上的探險之行,回到了書房之中。

範閑沉著那張臉,皺眉說道:“夜夜笙歌,管理敗壞…是這兩個詞兒吧?”

海棠卻還沉浸在震驚之中,她今天晚上隨著範閑在三大坊逛了一圈,雖然沒有接觸到軍工之類的坊間,但依然被所見所聞震懾住了,原來棉布是用那種紡機織成的,而且居然不用人力,用的是那種水力…隻是河水之力怎麽就能如此馴服呢?回思今夜見聞,她對於那位早已消失在曆史長河中的葉家女主人更感驚佩,望著範閑的目光也熾熱了少許。

範閑不就是那個葉家女主人的兒子嗎?

範閑卻不如她那般震驚,起先的新鮮感稍除,雖然心中依然有欣賞母親遺澤的快慰感覺,但是慶國內庫,實則比他前世的鄉鎮企業隻怕還不如,隻是一些很初級的東西,如果不是慶國皇帝絕頂聰明,將所有的產業都看的緊緊的,隻怕早已不如當年值錢了。

不過就一順德鎮,還不能產電冰箱,範閑哪裏會吃驚。他吃驚的是另一椿事,那些內庫的司庫們果然是生活豪奢至極,他的心不禁癢了起來,如果將這些人吃掉的銀子吞到自己肚子裏,那又得是多大的一筆進帳?

而像長公主擔心的事情,他並不怎麽擔心,什麽狗屁技術壟斷,又不是什麽特難的活路,自己當年雖然不是理科出身,但吹幾個玻璃總沒太大問題,最關鍵的是,誰叫咱身後有人啊。

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底氣,知識就是銀子這就是範閑在內庫第一天,所產生的強烈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