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自然不會被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穩婆就亂了陣腳,陳伯常也是位善辯之人,揪著胎記年日已久,穩婆年邁,所證不可盡信這幾條猛烈地攻擊,反正不可能就這麽認了帳。

夏棲飛的身世,隻有這些虛證,總是不成,更何況蘇州府的知州大人以及江南路的官員們,本身就是朝向明家一方。

宋世仁勃然大怒,心想這江南的人果然都是些刁民,自己辛苦萬分才“設計”了這麽個穩婆,對方居然使賴不認帳,隻是看堂上那位蘇州知州的神情與說話,宋世仁也清楚,事涉明家家產一事,己方的證據確實偏弱了些,說服力大為不足。

不過宋世仁的底氣十足,發現蘇州府暗中的偏向,而且不怎麽肯采信自己的辯詞,不免用起了自家那張令人生厭的利嘴,對著明家大肆貶低,暗中也刺了蘇州府兩句,話中不盡揶揄諷刺之辭,反正他是京都名人,也不在乎江南望族的手段,仗著有小範大人撐腰,自然膽子大的狠。

明蘭石、陳伯常並堂上的蘇州知州也並不著急,笑眯眯地看這位天下出名的訟棍表演,聽著那些口水在堂上飛著,雖然心裏恨死了這廝,卻硬生生憋著。

“這位宋先生,要證明夏棲飛乃是明老太爺當年七子,你可還有其它證據?”蘇州知州在袖中握了握拳頭,皺著眉頭說道。

“大人。先前那穩婆明明記的清楚。為何不能當證據?”宋世仁雙腳不丁不八,高手一般站在堂上。

“哎,宋兄這話就說地不妥了。”陳伯常在旁邊一揖禮道:“那老嫗行動都已不便,雙頰無力,已是將死之人,這老都老糊塗了地人,說的話如何做的準?更何況當年明家擺設她確實記的清楚,可是誰知道是不是有心人將當年的事情說與她聽…再讓她記住前來構陷?”

宋世仁雙眼微眯。說道:“好一個無恥地構陷。”

陳伯常微怒,心道你們連這般無恥的事都能做。難道本人連說都不能說?

宋世仁也懶怠再理他,直接對堂上問道:“大人,難道您也是這般說法?”

堂外的百姓們已經大約信了夏棲飛的身世,畢竟那位穩婆地表演功力實在精湛,此時圍觀群眾們瞧出蘇州知州老爺和明家大約是要抵死不認,有些好熱鬧的便起著哄。

但大多數人還是沉默著。畢竟他們在心裏還是偏向著明家。尤其夏棲飛地身後似乎是來自京都的勢力,江南百姓們很忌諱反感這種狀況。

蘇州知州老臉微紅,知道這抵死不承認穩婆供詞確實不妥,但看著明蘭石的眼神,知道也隻有這樣硬撐下去,清了清嗓子說道:“那名穩婆確實年老糊塗。這采信之權總在本官手中,若是一般民案,便如宋先生所論也無不當,隻是先生先前也提到,刑部歸三等。這明家家產之事,毫無疑問乃一等之例。若無更詳實可靠的證據,本官委實不能斷案。”

宋世仁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眉頭微皺,裝成失望模樣,尖聲說道:“大人!這可不成!事已久遠,又到哪裏去找旁的證據?我已找來人證,大人說不行,那要何等樣地證據?”

蘇州知州心頭微樂,心想你這宋世仁再如何囂張出名,但在公堂之上,還不是被咱們這些官老爺揉捏的麵團,不管你再提出何等人證,我總能找著法子不加采信,此時聽著宋世仁惶然問話,下意識說道:“人證物證俱在,方可判案。”

宋世仁不等他繼續說下去,雙唇一張,連珠炮似的話語就噴了出去,:“大人?何人判案?”

“自然是本官…”

“既是大人判案,敢問何為物證?”宋世仁咄咄逼人,不給蘇州知州更多的反應時間。

蘇州知州微愣,欲言又止。

宋世仁雙手一揖,雙眼直視對方眼睛,逼問道:“究竟何為物證?”

蘇州知州被他的氣勢唬了一跳,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自己在考律科時候的場景,下意識應道:“痕跡,凶器,書證…”

“書證?好!”宋世仁雙眼眯地彎了起來,大讚一聲,說道:“大人英明。”

蘇州知州再愣,渾然不知自己英明在何處,遲疑開口問道:“宋先生…”

宋世仁依然不給他將一句話完整說完的機會,極為急促問道:“大人,若有書證,可做憑證?”

“自然可…”

宋世仁再次截斷:“再有書證,大人斷不能不認了!”

蘇州知州大怒點頭道:“這是哪裏話,本官也是熟知慶律之人,豈有不知書證之力的道理,你這訟師說話太過無禮,若你拿得出書證,自然要比先前那個穩婆可信。”

這句話一出,蘇州知州忽然覺得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麽,為什麽自己忽然間變得這麽多話?他下意識往堂下望去,隻見明蘭石與陳伯常驚愕之中帶著一絲失望,而那個叫做宋世仁的訟師,則滿臉得意地壞笑著。

宋世仁連番截斷蘇州知州的話,將他思忖好地應對完全堵住,然後最後才突然放了一個口子,幾番挑拔,讓這名知州大人順著他的意思,在舉證之前,便搶先在眾人麵前確認了書證地重要性,免得呆會兒再次出現不認帳的無恥場景。

這其實隻是辯論上麵很淺顯的心理手段與語言功夫,就像用一根香腸在狗的麵前不停晃。卻始終不肯讓它快意地吃上一口。等著最後,你塞一根香蕉過去,那狗也會大喜全部吃光,而忘了自己本來是想吃香腸而不是香蕉,。

陳伯常發現知州老爺上了宋世仁地當,心裏暗自歎息。他先前沒機會插話打斷,因為宋世仁這廝說話著實太快,而且那股囂張憊賴地口吻確實極易讓人動怒。

他與明蘭石互視一眼。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心裏感到一絲疑惑。對方究竟手中拿著什麽書證…居然可以證明夏棲飛的身世?

蘇州知州知道自己被宋世仁玩了一趟,看著那人可惡的笑臉,恨不得命人將他去打上一頓,偏生此時又不能打,隻得沉聲問道:“既有書證,為何先前不呈上來?”

宋世仁恭敬一禮說道:“這便呈上來。”

知州大人冷笑道:若你那書證並無效力。莫怪本官就此結案。

宋世仁陰笑道:“大人放心,這書證雖老,但它乃是個死物,不會老糊塗…大人就放心吧。”

蘇州知州被噎的不善。

宋世仁湊到夏棲飛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麽,夏棲飛微微皺眉,似乎沒有想到這麽快就要拿出那東西。看來要證明自己的身世,確實是件極難的事情。

他從懷中取出那個小盒子,小心翼翼地交給了師爺,雙眼一直盯著師爺捧著盒子的手,似乎生怕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有誰將這個盒子搶走了。

看著夏棲飛慎重地神色,陳伯常的眉頭皺了起來。湊到明蘭石耳邊問道:“少爺,能不能猜到是什麽東西?”

明蘭石麵色有些疑惑,心想蘇州不比京都,並沒有出生紙這個說法,那個書證究竟是什麽東西?

此時堂上地蘇州知州已經打開盒子,他和師爺一道略略一掃,臉色便立刻變了!

明蘭石與陳伯常一驚。

蘇州知州用有些複雜的眼神掃了明蘭石一眼。

宋世仁滿臉微笑,平靜無比卻又將聲音提高了八度,朗聲說道:“這份書證,便是當年明老太爺親筆寫下的遺書,遺書中言明將明家家產全數留予第七子明青城…這份遺書一直保存在夏先生的手中,這足以證明夏先生便是明家第七子!”

不等眾人從震驚之中醒過來,宋世仁話風一轉,搶先打了個補丁,望著蘇州知州冷笑道:“當然,有些愚頑強項之輩,還可以說是夏先生偶然揀到了這份遺書,所以前來冒充明家後人…隻是前有穩婆,後有書證,若還有人真敢這般**裸地構陷…哼,這天下人的眼睛不是瞎的,又不是沒有長腦子,我大慶朝上上下下地官員,江南的百姓們,有誰會相信?”

明老太爺的遺書!

公堂之上風勢驟變,衙外圍觀的百姓一陣喧噪,而堂上的明蘭石與陳伯常如遭雷擊,傻乎乎地呆站著,明蘭石滿臉震驚喃喃自語道“不可能,爺爺什麽時候寫過遺書?這一定是假的!”

宋世仁在一旁看著明家少爺皮笑肉不笑說道:“果不其然,有人連看都沒看,就開始說是假地了…難不成明少爺是神仙?”

明蘭石依然陷入震驚之中,聽著宋世仁的話,大怒拂袖道:“這份遺書定然是假的!”

宋世仁聽他如此說話,心頭略有得意,知道自己最擔心的局麵沒有發生,自己的補丁打地及時,如果對方不糾結於遺書真假,而是如自己先前說言,就是咬定夏棲飛揀到了這份遺書,如今是來冒充早死的明家七公子來奪家產,這才最難應對對方如果將無恥進行到底自己還真沒有什麽辦法。

而如今,明家少爺大驚之餘,隻顧著去說遺書真假,而沒有指摘夏棲飛拾遺書冒充…如此一來,隻要自己能證明遺書是真地,那麽…夏棲飛是明家七公子的事實,就可以得到確認了。

宋世仁輕輕籲了一口氣,今日堂上看似胡鬧,其實他說的每一句話,所計劃的順序都大有講究。隻有這樣。才能將這個困難地局麵引向自己希望地方向。

慶國第一訟師,果然名不虛傳

—蘇州知州滿臉鐵青,招手讓雙方的訟師靠近大案,說道:“書證已在,隻是不知真假…”

宋世仁今天是注定不會讓這位知州大人痛快,截道:“大人,是真是假,查驗便知。何來不知?”

陳伯常畢竟是江南出名的訟師,此時早已從先前的震驚中擺脫出來。知道宋世仁今天用的是打草驚蛇之計,微笑應道:“大人,對方既然說這是明老太爺的遺書,那當然是要查驗的,此時明家少爺在場,何妨讓他前來一觀?”

他轉向宋世仁溫和說道:“宋先生不會有意見吧?”

“隻要明少爺不會發狂將遺書吞進肚去。看看何妨?”宋世仁眯著眼睛陰笑道:“陳兄的鎮定功夫,果然厲害。”

“彼此彼此。”陳伯常微笑應道。

蘇州知州聽不明白這兩大訟棍在互相讚美什麽,隻有宋世仁與陳伯常兩人清楚,既然是打家產官司,證明夏棲飛身份隻是個引子,那份龐大地家產究竟歸於哪方才是重要的戲碼。而就算夏棲飛拿出來地遺書是真的,依照慶律,明家幾乎仍然可以站在不敗之地。

所以陳伯常並不驚慌,宋世仁並不高興,都知道長路漫漫還在日後。

這時候明蘭石已經走了過來。滿臉不安地查看著桌上的那封遺書。

明園之中,還留著明老太爺當年的許多手書。明家子弟日日看著,早就已經熟爛於心。所以明蘭石一看遺書上那些瘦枯的字跡,便知道確實是爺爺親筆所書。而那張遺書的用紙,確實也是明老太爺當年最喜歡地青州紙…

明蘭石的麵色有些惶然,對知州大人行了一禮,退了回去。

陳伯常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是真是假。”

明蘭石皺眉說道:“隻怕…是真的…”但這位明少爺畢竟這些年來已經開始替家族打理生意,心誌被磨勵的頗為堅毅,隻不過一刹那便感覺到了一絲古怪,又聯想到父親曾經透露過的些許當年秘辛,臉色古怪起來,壓低聲說道:“不對…這是假的!”

陳伯常異道:“噢?怎麽判斷?”

明蘭石咬牙陰沉道:“我家那位老祖宗地手段…如果她當年要動手,哪裏還會留下什麽遺書!”

陳伯常一怔,知道對方說的是那位明老太君,一想確實也是這樣,如果明老太君當年要奪家產,殺人逐門,第一件要務肯定就是搞定遺書的事情,這封遺書按道理來講,根本不可能還遺留在這個世界上。

“那這封遺書…”他皺著眉頭。

明蘭石微黯說道:“和那個穩婆一樣,隻怕都是監察院做的假貨。”

事情至此,明家才愕然發現,夏棲飛的身後,那個監察院為了這件事情做了多久多深地功夫,花了多少精力,那封偽造的完美地一塌糊塗的遺書,沒有幾個月的時間,斷然做不到如此細致,光是那紙張的做舊與材質的選擇,都是極複雜的事情。

要知道這種青州紙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經停產了,誰知道監察院還能找的出來。

而監察院用的手段夠厲害,所采取的這種訴訟方法更是無恥到了極點,一路做假到底…這天下還有公理嗎?

明蘭石有些悲哀地想著,眼中卻不自禁地浮現出了一個人,那位年輕清秀的欽差大人,似乎正站在某一處滿臉溫和笑容地看著自己,雙唇微張,似乎要吃一頓大餐。

這件事情的背後,自然是小範大人在主理。

遺書既出,當然要查驗真假,蘇州府已經派人去明園去當年明老太爺的手書比對筆跡,同時依照宋世仁看似公允的意見,去內庫轉運司調取當年的標書存檔簽名,同時請監察院四處駐蘇州分理司的官員,前來查看這封遺書地年代以及用紙。

世人皆知。監察院最擅長進行這種工作。

既然擅長做假。當然也擅長辯假,隻是本來就是監察院做出來地假貨,又讓監察院來驗,等若是請狼來破羊兒失蹤案。

蘇州知州在心裏大罵,但又不敢當著眾人的麵直說監察院的不是,隻好允了此議,但他同時動了別的心思,另派人去請都察院巡路禦史。又去江南總督府請那位厲害的刑名師爺來判斷遺書真假。

蘇州府的審案因為遺書的出現,暫時告一段落。查驗遺書總是需要時間,所以圍觀的百姓們趕緊去茶鋪買茶水和燒餅,滿足了饑渴之欲後,又要趕緊來看戲。

隻是等那些人回來地時候,才發現最好的位置已經被那些忍著肚餓地圍觀群眾們占了,也隻好暗罵兩句。卻也是搶不回來。

明家人早已送來了食盒,明蘭石食之無味地進著飯,不知道陳伯常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麽,明蘭石的精神才好了些。

而這邊,華園也絲毫不避諱什麽,給夏棲飛送來了食盒。這邊人極少,隻有宋世仁與夏棲飛兩人在吃飯。宋世仁看了明家人那邊一眼,對夏棲飛輕聲說道:“遺書一出,夏爺的身世便能明了。”

夏棲飛眼中激動神色一現即隱,感激說道:“辛苦先生。”

“不過…”宋世仁正色說道:“認定了夏爺乃是明家後人的身世。並不代表您就能拿回屬於您的東西。”

夏棲飛明白他說地是什麽意思。

宋世仁歎息道:“慶律嚴謹,依經文而發。慶律疏義戶婚之中,對於家產承襲的規定太死,對方乃是長房長子,有絕對的優勢,就算您手中有那封明老太爺的遺囑,也不可能讓官府將明家家產判給您,更何況這些江南路的官員們…看模樣,都很聽明家的話。”

夏棲飛微微點頭,滿臉堅毅神色說道:“今日若能為夏某正名,已是意外之喜,至於家產一事,一切依先生所言,大人也曾經說過,此事是急不得地,隻要遺書確認,這官司不打也罷。”

宋世仁微笑搖頭道:“打是一定要繼續打下去,就算明知道最後打不贏,也要繼續打下去,要打的明家焦頭爛額,應對無力,拖的明家出醜,這個能力,在下是有的。”

這位訟師說的輕鬆瀟灑,其實暗底下對範閑也是一肚子牢騷。

他被那位小範大人千裏迢迢召來江南,誰知道要打地…卻是個必輸的官司!而且範閑還命令他要將這官司地進程拖的越長越好…宋世仁這一世在公堂之上隻輸給過範閑一次,如今又要因為範閑的原因輸第二次,讓他想起來便是滿腹哀怨,可是沒辦法啊…誰讓自己投了小範大人,誰讓小範大人的出手大方。

到了下午時分,由監察院官員,蘇州府官員,都察院官員,江南總督府刑名師爺們組成的聯合查驗小組,對著那張發黃的紙研究了許久。

首先是比對筆跡以及簽名,明老太爺枯瘦的字體極難模仿,而且個人的書寫習慣,比如所有的走之底尾鋒都會往下拖…這些都在這張遺書上得到了很充分的展現。

而且用紙也確實是早已停產的青州用紙,刑部師爺從發黃程度與受潮程度上判斷,遺書書寫時間與夏棲飛所稱的年頭極為相近。

遺書的口吻用字,與明老太爺在世時也完全和諧。

最關鍵的是那方印鑒,在同明園拿來的明老太爺印鑒比對後,竟是絲毫不差!

但就是這絲毫不差,反而讓江南總督府經驗豐富的老官感覺到了一絲異樣,一封遺書存放了十幾年,印鑒顏色確實老舊微淡,但是細微處的滑絲居然還和現在的印鑒絲毫不差…這也太詭異了。

不過這位老官也明白這件事情很複雜,而且這一點也根本算不上疑點,所以並沒有太過在意。至於蘇州府與都察院的官員們一心想證實這封遺書是假的,最後甚至動用了內庫特產的放大型玻璃片…卻依然找不到一絲漏洞。

眾官員在商議一番之後,達成了共識,而蘇州知州不得已在公堂之上無奈宣告:遺書是真的,那麽夏棲飛自然也真的就是明家那名早應該死了的七公子明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