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大殿下殺胡馬時,拉的那種銅刺線是怎麽發明出來的?”

“嗯?那不是鐵的嗎?”

“差別並不是太大,你知道嗎?”

說實在話,北齊還真沒有這個東西,北齊君臣對於南慶內庫三坊裏的軍工產品也是最感興趣,好不容易今天談話的一方主動提起了這個,另一方的姑娘家自然感到一絲高興,很誠懇地說道:“不知道。”

“噢,銅線這個玩意兒很難拉。”那個溫溫柔柔的聲音歎息道:“聽說,是江南的商人們為了搶一塊銅板,硬生生拉出來的。”

這個笑話本身是有趣的,但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就顯得比較寒冷。

所以姑娘家隻是翹了翹嘴唇。

他又問道:“你知道沙州那裏沙湖破開大堤入河的通道是怎麽挖出來的?”

姑娘家搖了搖頭,不是很想陪他玩這些東西。

那人搖頭晃腦道:“因為江南商人掉了一枚銅板,到大堤上的一個老鼠洞裏。”

海棠看著講笑話的範閑,靜靜地看了他半天。才開口說道:“這兩個笑話我能聽懂。我隻是不知道你想說什麽。”

範閑撓了撓有些發癢發痛地發頸,思思這兩天精神不大好,天天梳頭發地時候用力過猛,頭後發絲拉的太狠,所以起了些小紅點。他一邊撓著一邊說道:“這兩個笑話告訴我們,對於商人來說,吝嗇永遠是最值得讚賞的美德,而利益永遠是他們無法抵禦的誘惑。”

這是他前世聽的關於猶太人的兩個笑話。這時候用在江南商人的身上,倒也並不怎麽別扭。

他轉過身來。對海棠指了指自己的背心,剛才給自己撓癢,結果癢地範圍迅速擴大,馬上跑到了天殺的後背正中心,雖然以範閑地小手段,手掌可以輕鬆地摳到那裏。但感覺不大好。

所以他指了指自己的背心。

海棠瞪了他一眼,手卻已經伸了過去,隔著衣服在他的背上輕輕撓了起來。

感覺到那隻可以輕鬆打敗二祭祀的妙手,在自己的癢處用無上心法撓著,範閑隻覺渾體舒泰,舒服地呻吟了一聲。繼續說道:“吝嗇是商人的天性,明青達這麽肯割肉,就有些出乎意外了,而且事關利益,明年我肯定要安撫一下泉州孫家以及今年落空地商家。所以要麻煩你告訴你家皇帝知曉,明年頂多能保持今年的份額。再多,那是極難的。”

海棠嗯了一聲。

緊接著她又繼續問道:“明家準備怎麽處理?看樣子你對明青達的態度很滿意。”

範閑搖了搖頭,認真說道:“他的態度,並不能完全代表明家的態度,那天夜裏地事情還沒有收尾,我也不可能收手,明家如今的傷勢全在經濟體上,以後的一年中,單靠內庫出貨卡他,我就可以讓他家繼續流血…但明家整個肌體還算健康,如果想把他們一口吃掉是不可能的,所以隻要我在江南一天,我就會隔些日子就去削塊肉下來。”

所謂蠶食,或許就是這個道理,隻是海棠聽著不免有些替明青達悲哀,那位明老爺子擺足了低姿態,卻依然沒有辦法控製範閑強悍的計劃執行。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麽,範閑解釋道:“明家肯定不會坐以待斃,問題在於,這次小言定地計劃,和對付崔家不一樣,監察院的手段全部是見得光地手段,我所進行的事情,全部依足了慶律規條,這不是陰謀,隻是陽謀,麵對著實力上的差距,明家不可能進行正麵的反擊。你不要以為明青達純粹是想息事寧人,他還不一樣是在耗時間,等著京裏的局勢發生變化。”

他加重語氣說道:“對於明家來說,京都的局勢一定要有變化,不然他們就隻有等著被朝廷吃掉。”

海棠輕聲接道:“所以你不會讓他們就這麽安安穩穩地等下去,而是要趕在京都局勢變化之前,盡最大可能削弱他們的實力。”

“不錯。”範閑麵無表情說道:“一切依足規矩來,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明家的聲譽好的有些難以理解,內庫轉運司的帳目上找不到任何問題,對方抹平痕跡的能力太強了…如今那座島上又再沒有消息過去,似乎有人在幫助他們遮掩。麵對著這樣一個看似溫和有德的大家族,如果我,或者說監察院對明家逼的過於緊,明家擺出來的姿態度過於可憐,江南的士民百姓們或許會有反彈。”

“你不是一個在意別人議論的人。”海棠笑吟吟說道。

範閑也笑了起來:“這話確實。不過我不在意,不代表陛下不在意,陛下想青史留名,又想君權永固,這本來就是麻煩事。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朝廷有太多辦法直接把明家削平,為什麽一直沒有動手?還不就是因為怕在人心之中落下天子寡恩,朝廷陰刻的印象,怕在史書之上留下不太光彩的一筆。”

“慶國皇帝是這種人嗎?”海棠疑惑問道。

“相信我。”範閑苦笑說道:“陛下確確實實是一個好名之人,不然前次天降祥瑞,他也不會非要與你的皇帝爭那口閑氣…這次陛下派我下江南收明家,當然是希望我能做地漂漂亮亮。又要把明家踩死。又不能落下什麽不好地名聲,如果到時候江南甚至天下的百姓都為明家抱不平…京都裏麵那些勢力再一鬧騰,就算陛下無情到願意讓我去當黑狗,也要被迫把我召回京去。”

“既然如此,今天已經是內庫開標之後的第四天了,為什麽你什麽都沒有做?”海棠好奇問道。

範閑笑著說道:“誰說我什麽都沒有做?抱月樓的事情,我還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提到抱月樓,海棠的感覺便有些古怪。歎息說道:“你向我借銀子,去修河工。倒也罷了,可是我大齊朝的銀子…你卻拿去開妓院,這消息傳回上京,隻怕陛下會笑死我這個小師姑。”

範閑知道,這位北齊聖女對於自己開青樓一事,總有些不大舒服的感覺。他正色說道:“河工是行善,你所知道地,我馬上要著手進行的安置流民工作也是行善,但其實你不清楚,開青樓…也是行善。”

海棠大感疑惑,心想青樓逼迫女子行那等可憐之事。和行善扯得上什麽關係?

“人類最古老地兩個職業,一個是殺手,一個就是妓女。”範閑打了一個響指,又指指後背,示意海棠不要停止撓背的動作。“這事兒你改變不了,我改變不了。連我媽都改變不了…既然如此,這個行業絕對會永遠地存在下去,那我們就不如把這個行業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訂下一些規程,盡可能地保護那些可憐女子的利益。”

先說了古龍的名言,又重複了一遍當年說服史闡立的說辭,範閑嚴肅總結道:“我開青樓,就是為了保護那些妓女,而一味將道德頂在頭上,不理不問,兩眼一遮便當這世上並無這等事情,那才是真正地沒有一顆仁心,把那些妓女不當人。”

當範閑具體說到抱月樓地諸項“新政”,比如請大夫和月假之類,海棠給範閑撓癢的手就已經停了下來,微感震驚地望著他的後腦勺,似乎沒有想到範閑說的居然不是虛套的假話,而是真真正正在做這些事情。

等聽到最後那句話時,海棠臉上的佩服之色一現即隱,輕聲說道:“安之說地有理。”

“嗯?”範閑有些意外地回頭,沒有想到對方會這麽認真地回話,這感覺真不好,像是徐子陵在說服師尼姑。

他搖搖頭,將這個令人難過悲哀的聯想趕出腦去,沒頭沒腦說道:“朵朵,對不起。”

這次輪到海棠意外和嗯了一聲。

範閑說道:“前幾天,你我二人生分了些,事後我想了想,這主要是我的問題,當然也有你的問題,可是歸根結底,是我的問題。”

雖然海棠不是很明白他想講什麽,也不理解這個古怪多餘占字數兼灌廢水地句式,但依然很輕易地聯想到在北齊上京城外的古道邊,麵前這位年輕人曾經說過地**點鍾太陽,世界你的我的之類。

她的唇角泛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範閑拍拍雙手,盯著她的眼睛說道:“我奢求朋友之間的坦誠,但其實對你是不夠坦誠的,所以這是我的問題。而你自從離開北齊,來到江南之後,天天要盯著那麽多銀子,還得擔心我如何如何,你的壓力太大,讓你心緒難寧,不及當初,無法成功地化解這份壓力,是你的問題。但是,你有壓力,我有壓力,歸根結底,這些壓力是我弄出來的,所以這問題也是我的。”

海棠笑了起來,掩嘴,隻露出那雙明亮有若清湖的眸子。

範閑微微一怔,下意識裏說道:“眼睛挺漂亮的。”

“嗯?”兩人間第三次嗯。

範閑嗬嗬笑道:“沒想到你也有小姑娘的一麵…不過說到底,你到今天也沒告訴我,你到底多大了。”

看到海棠微怒神色,他不置可否地揮揮手,說道:“轉話題!剛才不是問,為什麽這兩天對明家沒動作?”

“你說你忙著妓院的裝修工作。”海棠也是會開玩笑地,隻是偏生澀了些。

範閑點點頭。笑道:“這是一椿。當然,最主要地問題是…我在等夏棲飛養傷。”

三月二十六的晚上,蘇州西城一帶鹽商皇商府邸聚集的地方,紅燈高懸,鞭炮喧天,一片喜氣味道,原來是這些日子在內庫一事上出盡風頭的江南水寨統領夏棲飛,正式在蘇州城裏置辦了一座院落。今天第一次開門迎客。

其實真正的江南巨富,在蘇州城外。江南水鄉之中都有自己有大院,平日也都是居住在自己有莊園之中,很少留在城中,但是他們每一家都必然在蘇州的西城裏預著一座豪奢的住所,因為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與家族實力地展現。

西城地價極貴。而且一向沒有人願意賣房產,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住進來,而夏棲飛能夠成功地開了自家的宅院,這就代表著經過內庫一役之後,江南已經承認了他地資格。

當然,住進蘇州城的夏棲飛。當然要把自己洗的幹淨一些,臉上不留一絲黑道,所以自然不能以江南水寨統領的身份入住,他如今的身份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夏明記的東家。

夏明記。自然也是新開地商行,這名字裏暗藏的意味。前來道賀的商人們心知肚明,那個明家是如此的顯眼刺目,隻是不知道明家今天會不會派人前來,聽說明家主人明青達老爺子那天昏厥之後,整整兩天後才醒過來,身體虛弱的一塌糊塗。

一輛馬車,停在了夏府之前,馬車全黑,沒有任何徽記,但是四周虎視眈眈的護衛,與街中頓時多起來地陌生人,無不昭顯了這輛馬車的身份。

正圍在夏宅門口的商人們趕緊走了過來,對著馬車躬身行禮,又熱切地準備迎接馬車中人。

馬車內,範閑對三皇子和聲說道:“殿下,您真想湊這個熱鬧?似乎有些不大妥當。”

三皇子甜甜一笑說道:“我知道老師在擔心什麽,不過既然老師今天不避嫌疑來為夏棲飛助勢,多加學生一個,也不算什麽。”

範閑笑了笑,知道這個小家夥無時無刻都沒有忘記宜貴嬪的教導,死活都要與自己綁在一處,不僅是心理上的,更是在輿論上。

一大一小,蘇州城裏的兩位貴人矜持地下了馬車,引來車外的一陣喧嘩與此起彼伏的起安聲。

範閑站在房間內,用手摸著明顯是新做好的書桌,嗅著鼻間傳來的淡淡清木香味,心想這個世界別的不咋嘀,不過新裝修的房子沒有甲烷的味道,這條好處就足夠了,他忽然間心頭一驚,發現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過原來那個世界的事情,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麽。

或許是自己越來越適應這個世界了,可為什麽自己的心裏那種不知名的渴望,一直還在撓著,讓自己心裏發癢,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渴望什麽東西。

不是煙草,不是A片,不知道是什麽。

他從走神裏擺脫出來,才發現夏棲飛和三殿下都怔怔望著自己,不由自嘲一笑,說道:“青城你受了傷,自己坐著,不要理我,我經常會發呆的。”

知道欽差大人與三皇子聯袂而至,前院來道賀的江南商人們一是暗中羨慕夏棲飛的運氣,心驚於欽差與三皇子不避人言的舉動,另一方麵也不敢過於喧嘩,所以前院飲酒作樂的聲音,並沒有打擾到後園書房裏的談話。

夏棲飛其實很震驚於範閑的到來,更何況跟著他前來的,還有一位三皇子!

範閑搖頭說道:“如今的江南,誰都知道你與我的關係,我想京都裏也應該知曉了。既然如此,何必再來遮遮掩掩?”

夏棲飛看了三皇子一眼,一想到坊間傳言,便也不怎麽避諱,直接說道:“提司大人,下屬怕為您帶來麻煩。”

“有什麽麻煩?”範閑望著他溫和說道:“你替朝廷辦事,最近看似風光。但實際上吃了不少虧。”

夏棲飛想到那夜死去的兄弟。麵色微黯。

“傷好了些沒有?”範閑問道。

夏棲飛恭敬應道:“好多了。”

“嗯。”範閑稍一沉吟後緩緩說道:“你不用擔心太多,關於明家,我地態度是很堅定地,或許進度會慢一些,但是…你不要以為本官是被誰的姿態給蒙騙了過去。”

明家當代主人明青達在內庫大宅院內的那一跪,以及中標之後的那一次昏厥,這些天早已傳遍了蘇州城內城外,所以夏棲飛做為範閑手中的那把刀。最擔心的就是握刀的手,會不會忽然轉了念頭。這時候聽到範閑做出了承諾,夏棲飛傷餘之身,無由精神一振複仇,奪回明家,是他此生最大的心願,如果沒有範閑地幫助。他永遠也做不到。

範閑看著他的神情,沉聲說道:“你為朝廷辦事,朝廷就要為你撐腰,再說直接一些,你既然是本官地人,本官就必須光明正大地昭告世人。這個關係,不需要扯脫,也沒必要遮掩,將來你在江南辦事,往北邊輸貨。有這層影響,都會輕鬆許多。”

夏棲飛麵現感動。心裏卻有些惶恐,不知道提司大人為什麽如此著急於挑明此事。其實夏棲飛如今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為朝廷辦事,他不明白,範閑用他,並不代表著朝廷用他。

讓夏棲飛往北邊輸貨,通過當年的崔家線路,與北境內的範思轍接頭,在南範閑北皇帝的庇護下,重新打通那條走私線路,這才是範閑的目的。

如今南邊有監察院暗中理著,北邊地鎮撫司指揮使衛華,既是範閑的老熟人,又是北齊小皇帝信的過的人,這條線路本身就已經是天衣無縫,唯一需要再錘兩下的…就是起頭處的夏棲飛本人。

範閑今日頂著議論前來,不外乎就是用世人地言論,將夏棲飛牢牢綁在自己的身邊,今日之後,不論是誰,都不會相信夏棲飛不是範閑的心腹,日後走私開始,夏棲飛便是想出賣範閑,隻怕也沒有人敢相信他,而且範閑的敵人也會針對夏棲飛,江南居之前已經是個良好的開端,這樣隻能逼著夏棲飛把範閑抱地更緊…

以外患而牢本心,綁人上船,三皇子是死乞白賴地要上船,夏棲飛卻是不上也不可能。

“後天。”範閑離開夏府之前,最後對夏棲飛囑咐道:“需要的手續應該就齊了,到時候就該你出馬上。”

夏棲飛微感激動,雖然心裏明白,提司大人隻是需要自己來吸引住明家地注意力,但是自己終究可以在蘇州府裏吼上一嗓子,似乎距離自己的人生目標,也越來越近了些。

“不過你也明白。”範閑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慶律對這種事情並沒有成例,對方是長房長子,依律論,他是占便宜的,就算院裏幫忙,也不大可能獲得理想中的結果…失去的東西,再想拿回來,方法有很多種,你不要著急,也不要過於失望。”

夏棲飛心頭微顫,總覺得麵前這位年輕的提司大人說的不僅僅是明家之事,上下級之間,似乎因為家產這兩個字,而產生了某種同調的和諧,他一抱雙拳,感動說道:“因夏某之事,令大人費心,實不敢當。”

“當得。”範閑憐惜說道:“打一開始就說明了,本官也是利益為先之人,你不要過於係懷。”

他越強調利益,夏棲飛越覺得對方真誠,連連行禮,將他與三皇子送出府去。準確來說,範閑與三皇子隻是在夏家裏略站了站便離開,前後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不過這其中所表露出來的姿態與決心,必將通過那些商人官員的嘴巴傳出去,傳到明家主事人的耳中。

馬車離開夏宅後,並沒有急著回華園,而是往北城駛去,蘇州北城多是江湖好漢,所以車旁的護衛們也緊張了起來。

“後天是什麽日子?”三皇子睜著純良無害的雙眼,問著範閑。

範閑應道:“夏棲飛入蘇州府衙,狀告明家陰奪家產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