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入暮時分,膠州的城門早已關了,所以範閑後來的那道命令其實有些多餘。不過城中既然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這麽嚴重的衝突,吳格非知道一定要小心處理,不然讓城外海港上的那一萬水師官兵打進城來,自己的老命也極難保住,所以他嚴令自己的親信屬下上城看防,注視著港口那邊的動靜。

同一時間,膠州府的衙役與州軍們也在城中進行著偵查與搜索,雖然朝廷是來調查膠州水師的問題,可是提督大人被刺…總要把那個刺客找到,說不定能挖出一些更深的隱秘。

當然,吳格非希望自己永遠都接觸不到那些恐怖的隱秘,他揉了揉有些發幹的雙眼,澀著嗓音對範閑匯報了城中的情況以及城外的動靜。

範閑點點頭,對於這位知州大人的反應速度表示滿意,如果沒有這位知州大人配合,自己要想控製住提督府,把水師一幹將領軟禁,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溫言勸勉了幾句,便讓這位知州大人暫去歇息,吳格非卻是連道不敢,心想連您這樣一位皇子都在熬夜,自己怎麽敢去睡大覺?更何況提督府裏的局勢依然有些暖昧不清,誰知道這一個漫長的夜裏,會發生怎樣意想不到的變化。

見吳格非堅持陪在自己身邊,範閑翹起唇角笑了笑,輕聲問道:“是不是在擔心城外的事情?”

吳格非一怔,旋即苦笑道:“常昆提督執掌水師已逾十年,帳下盡是親信心腹。在下級兵士中的威信也是極高,今日他蹊蹺死去,而大人也將水師上層將領軟禁,事情如果傳到海港處…隻要有幾個有心人從中挑拔一番。那些漢子們隻怕都會嗷嗷叫起來。”

範閑歎了口氣:“本想著拿下常昆,讓他出麵將水師安撫下來,誰知道竟是被人暗殺了…他冷笑道:“對方倒真是好手段,如此一來,便讓朝廷與水師之間產生了這麽大一條裂縫,叫本官好生為難。”

這說的自然是假話,常昆是他殺地,如果常昆不死,想要收服水師,更是不可能的事情。隻是既然在栽贓。當然要一直栽髒下去。

“接下來怎麽辦?”吳格非微佝著身子,疲憊請示道:“風聲總不能一直瞞住,而且朝廷辦案。總要將旨意傳入軍中。”

範閑陷入了沉默之中,不知道自己的計劃能不能順利地進行,在他原初的計劃中,先殺常昆,接著拿下常昆地親信。用監察院的手段拿到第一手的供詞,然後借助仍然忠於朝廷的水師將領重新控製住局勢,再在水師中尋找到東海之事的證據。將這個案子辦成鐵案,用鐵血手段震懾住那些心有異誌的水師官兵…

可現在的問題在於,水師將領中,自己究竟應該相信誰?監察院的情報其實在很多時候並不能全信,至少不如當麵的心理交鋒來的可靠。

在這一刹那裏,範閑很是想念遠在京都地小言公子,冰雲若在自己身邊,一定會布置出一個更完美的計劃,而不會像自己這樣。站在提督府的夜色裏,對著水師一幹將領卻是不知如何下嘴。

範閑坐在石桌旁,微微皺眉,下了決心,揮手對身旁地青娃作了個手勢。

青娃一愣,旋即領命而去,不多時,提督府後方的柴房裏,便響起了一陣陣淒厲至極的慘嚎,若有耳力驚人者,也許還能聽到烙鐵落在人肉之上的哧哧聲,骨頭斷裂的聲音。

吳格非麵色如土,知道監察院開始用刑了,聯想到傳聞中監察院那鬼神共懼地手段,知州大人的手抖了起來,卻是強抑著緊張與害怕,奮勇建議道:……大人,此舉…隻怕不妥。”

範閑明白他的意思,此時提督府內還有許多水師之人,自己如此光明正大地用刑,隻怕會激起公憤,不過…範閑本來就是存著這個念頭。

在暴力與屈辱的雙重作用下,水師將領們要不然就是憤火地發出最後的吼聲,要不然就是被嚇得心肝亂跳,向自己坦露出最深層的心思。

事情果然如吳格非擔心的那樣,被軟禁在提督府裏的水師將領們聽著這慘嚎連連,都走出了自己的房間,麵帶憤然之色盯著範閑。

範閑卻是看也不看一眼,說道:“原來諸位將軍都還沒有睡,有沒有什麽話想說的?”

正說著間,忽然聽著提督府外麵也鬧了起來,聲音漸漸傳入圓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範閑皺了皺眉頭,問道:“怎麽回事?”

夜已經這般深了,提督府早已被重重包圍了起來,壽宴上的事情也被封鎖住了,外麵是些什麽人?

吳格非抹了抹額頭上地汗,吩咐一名衙役出去看了看。那名衙役回來後,帶著一絲為難之色稟報道:“是將軍們家裏的人。”

原來消息雖然封鎖住了,但水師畢竟常年在膠州經營,仍然有人想方設法放了些風聲出去,尤其是此時早已夜深,那些將軍們的如夫人與小妾們發現自家男人始終未歸,自然有些擔心,又收到那些風傳的消息,雖然不知是真是假,卻依然還是派人來接人。

範閑笑了笑,旋即又想起被自己留在大廳之上的那些富商代表與江南的商家,心想果然是瞞不了多久,隻是希望城門關了之後,港口那邊的反應能夠慢一些。

吳格非有些為難地看著範閑,而那些將軍們則是麵色有些複雜,他們也沒有想到自家的那些女人們竟然有這麽大的膽子,心裏也在納悶,是誰放出的消息呢?

“既然都來人接了。諸位將軍都回吧。”

範閑地這句話,讓場內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不是要軟禁嗎?怎麽就這般放了。

範閑輕聲說道:“本官是奉旨查案,既然黨驍波已然自暴其罪。那些隱藏在水師中的惡鬼也都跳了出來,諸位將軍隻不過是受了牽連,本官自然不會難為。”

這些將領們麵麵相覷,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是真地。

“回吧。”範閑微笑著說道:“雖然本官急著與諸位將軍談心,不過總不好得罪了諸位嫂夫人。”

膠州城內無正妻,都是這些水師官兵們討的小老婆甚至是姘頭,範閑這般說著話,反而讓這些將領們有些尷尬。

而此時,柴房內黨驍波與那幾人的慘呼聲又響了起來。

外麵的婦人們似乎也聽著了,帶著家丁們高聲喧鬧了起來。

一時間。提督府內外,好不熱鬧。

將領們帶著狐疑不安離開了提督府,但知道膠州城內一定有監察院的無數雙眼睛正盯著自己。自己不要想著與城外的水師聯係,就算聯係上了,日後也根本無法向朝廷交代。

至於範閑最後說的那句話,更是深深地落在了將領們的心中。

談心…這也是要分先後的,提司大人是給了自己這些人一個回到朝廷懷抱的機會。就看誰搶先深明大義,來向提司大人坦露心跡吧…

各懷鬼胎,各有心思。這些將領們離開了。

吳格非不知道範閑在想些什麽,也不好多問,隻是加強著膠州城地防守力度,在離開之前,最後小心李翼說道:“大人,最好不要太過激化。”

範閑點點頭,就今天晚上吳格非的表現來看,戶部對他的評價有些偏低了,或許是常昆在地緣故。這位知州大人一直沒有表現出與他能力相匹配的水準。

範閑是不會殺黨驍波的,這是東海滅口一事最大的證據,日後自然要押往京都。

******

連膠州城裏的那一幹娘們兒都知道監察院控製了提督府,知道了提督常昆身死地事情,知道水師方麵遭受重創,知道自家老爺們自身難保。

那被範閑強自掩蓋了不久的消息,自然也馬上傳到了很多人的耳朵中。雖然吳格非手下地州軍在看守著城門,但是水師自有他的渠道,黨驍波事先放出去的那個人,終於成功地通過了封鎖,沿著城外的一條小路,悄無聲息地接近了海港。

他看著遠處港口的點點***,心裏激動不已,他雖然不知道黨驍波已經被監察院拿下,但清楚水師正麵臨著誕生以來最大的危機,隻要能夠進入營中調兵,將整個膠州城拿下,就能保住水師將領們的安全,至於事後如何處理…那是大人們應該考慮的問題。

可惜的是,離水師營帳還有數百丈地時候,他忽然感覺到地麵震動了起來。

沒有聲音,但身後有人。

他回頭,卻沒有看見人,看見的隻是十餘騎全身黑甲的馬兒,直到這些馬兒近了些,才發現這些馬兒的身上都騎著渾身黑衣的騎兵。

在夜色之中,那些黑甲反映著天上幽暗的月光,仿似帶著一絲死意。

他瞳孔微縮,身子顫抖了起來,這是黑騎,監察院的黑騎!

頭顱飛上天空,鮮血噴出腔孔,這名水師校官直到死亡前的那一刹那,才開始感覺到自己的愚蠢,監察院既然來收拾水師,怎會不帶著那天下皆懼的黑騎?

荊戈的臉上仍然罩著那塊銀麵具,他冷漠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對身旁的親衛茬了點頭。

那名親衛一扯馬韁,反身而去,站在山坡之下做了幾個手勢,隻是此時夜色如此深沉,月光如此黯淡,這些命令誰能看得見?

但當他的手勢落下之後。在膠州城池與海港水師駐地之間的那道矮梁之上,忽然便如雨後的林地一樣,生出一排密密麻麻地事物,看上去有一種莫名的美感。

都是騎兵。在山梁之上一列整整齊齊的黑色騎兵,就像幽靈一樣安靜待命,陣勢所列,正對著遠方水師的駐地。

陣勢紋絲不動,也不知道這些騎兵是怎樣控製著身上地馬兒,竟是沒有發出一聲馬嘶,便連馬蹄也沒有胡亂刨地。

而水師裏的上萬官兵似乎一無所覺。

荊戈領著身後的十騎親衛,冷漠地看著水師駐地方向,忽然開口說道:“還有半刻。”

他身後的親衛們單腳扣著馬蹬,開始給弩箭上弦。然後整齊劃一地緩緩抽出直刀,左弩右刀,這是黑騎的標準配製。

荊戈的眉宇間閃過一絲煞意。他奉範閑之命在城外負責阻止城中將領與水師官兵之間的聯係,但連他也沒有想到,水師將領們應對奇快,便在黨驍波讓那名校官出城的同一時間內,竟還有很多水師將領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雖然在這道矮矮山梁的前後。黑騎已經狙殺了七個人,但荊戈也不能保證有沒有水師地人穿過了這條封鎖線,進入了水師的駐地。

遠遠注視著港口的方向。荊戈地眼睛眯了起來,麵上的銀麵具帶著冷冷的光芒,水師駐地已經動了,***也比先前亮了少許,看模樣那裏的兵士們已經知道了城內的消息,想必正有幾個擅於煽動地將領,正在誘惑著水師的士兵去攻打膠州,去救出那些早已經死了的人…讓這些士兵去送死。

荊戈沉默地等待著那一刻,他知道水師不是鐵打地。對方頂多隻能調出兩千人,這是提司大人事先就已經算好了的事情。

四百黑騎對兩千不擅陸戰的水師官兵。

荊戈忍不住搖了搖頭,都是大慶朝的子民,都是大慶朝的將士,自己其實並不是很願意去屠殺對方。

******

範閑不知道城外的緊張局勢,但他能猜到,水師方麵應該已經有所動作了,黑騎的突殺能力天下無雙,尤其是在夜裏,應該沒有人能夠對膠州城產生威脅。望隻是夜已經深了,如果等到天亮,自己仍然不能讓那些水師的將領們出麵收攏人心,一場更大規模的嘩變隻怕難以避免。

所以在為黑騎擔憂地同時,他坐在提督府內,帶著幾絲嘲笑地等待著那些將領們的再次歸來。

就如同品階的順序一樣,第一個回到提督府的將領,是那位水師的第三號人物,這位年過四十的將軍很直接地在書房裏對範閑下跪,表達了對朝廷的無比忠心,對於常昆逆行倒施,叛國謀逆的無比痛恨,以及對於提司大人連夜查案辛苦的殷勤慰問。

這個表態讓範閑很欣慰,不枉費他在這個夜裏做了這麽多事,布置了這麽久的心理攻勢。

隻是後麵的談話讓範閑有些惱火,這名姓何的將領雖然在水師中的地位頗高,可是他也自承,在沒有常昆與黨驍波的情況下,自己要完全控製住水師,也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尤其讓範閑憤怒的是,這位何將軍很直接地表達了不願意第一個站出來的意見,因為在當前的情況下,誰要是第一個站出來,肯定會獲取水師官兵們最直接的怨恨,日後再想掌軍,恐怕會出極大的問題。

而範閑的問題在於,麵對著這個老不要臉的,自己卻不好太過凶惡。

因為這位何將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大人,本將一直隨著大殿下在西邊征胡,來膠州不過半年時間,對於水師中的事情,確實不怎麽明白。”

得,搞了半天原來是大皇子的人,範閑心裏歎息著,監察院的情報雖然有這個說法,但對方已經死皮賴臉的表明了身份,自己再怎麽著,也得給大皇子一個麵子。

接下來,陸續不斷地又有將領回到提督府,向陛下表示忠心,向範閑表示慰問。同時小心翼翼地取出相關佐證,來說明自己的派係以及所站的位置。

這些將領都不是常昆的親信,也不是長公主安在膠州地釘子,可問題在於。也沒有誰願意站出來替範閑解憂扶難,因為事情確實太大,為了他們自己的前途,為了他們身後的主子,他們更願意暫時保持著沉默。

之所以會來與範閑談心,不外乎是他們也害怕範閑惱怒起來,像對付黨驍波一般把自己抓了起來,還安自己一個與匪勾結,叛國的罪名。

各自有派係,有靠山。而那些靠山在京都裏與範家都有或深或淺地關係,範閑總要給些麵子。

範閑不用給長公主與東宮的麵子,可是這些人的麵子要給。

“大人。我是任少安的遠房表叔。”

“大人,下官是秦老爺子的…”

“大人…”

當一名控製水師後勤的副將神秘兮兮,卻又尷尬無比說道:“大人,我姓柳…”時,範閑終於爆發了。這就是慶國最強大的三個水師之一?

他根本沒有想到,隻是一方水師,內部的派係山頭關係竟然是如此的複雜。姓柳?你和我後媽的親戚關係,先前怎麽不說?範閑憤怒著,將這廝趕了出去,卻不讓他離府…既然是拐著彎地親戚,這出麵當奸人的戲碼,你不想演也得給我演!

今夜對於範閑來說,最大的好處就是知道了,軍隊原來也不是一塊鐵板,內部地事情竟是這樣的複雜。有宮裏的人,有前相府的人,有老秦家的人,有門下中書地人。都不好下重手,可這些人都油滑的厲害,也不願意跳出來當範閑的刀。

範閑最後他挑出了兩個人來當自己地刀,同時讓最後的那個人走了進來。

他並沒有看那個人,隻是在想著自己的心思,心裏不禁有了一絲怒意,最後他選定的那兩名將領一個便是柳國公府的人,一位是嶽父大人當年的關係,反正關係最親近,由不得他們跑。

範閑自嘲地笑了笑,軍隊裏竟然成了這般模樣,成了朝廷裏那些大人物安排就業的所在,如此繼續下去,便連軍中也變成一片腐爛,慶國一直引以為傲的戰鬥力還能保存下來幾成?如此的軍隊,又如何能夠保境安民?

常昆確實不是什麽好人,可是這些將領,以及這些將領身後地人又算是什麽呢?

他譏諷十足地看著最後那名將領,知道對方乃是水師的老將,在軍中頗有幾分威信,卻不知道他又是哪家的人馬,不由嘲諷說道:“敢問這位將軍與朝中哪位有舊?林相爺?舒大學士?還是說秦老爺子?不要說是院長大人和我那位父親,我是不會信的。”

範閑在心裏歎息著,觀水師一地,便知如此下去,慶國真是要軍將不軍,國將不國,兵者乃國家大事,讓門生故舊於軍中撈好處,這些人怎麽就這般無恥呢?

那位將軍站在範閑身前,麵色微微一凝,旋即微笑說道:“少爺,下將是您的人。”

範閑一怔,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雙眼微眯,說道:“你是誰的人?”

那位將軍麵不改色,微笑重複說道:“下將是您的人。”

範閑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湧起一股荒謬的感覺出來,自己先前還在大義凜然地怒評朝臣,這怎麽便一拳頭卻砸到自己臉上了?

隻是自己在軍中一直沒有心腹,陳萍萍和父親也被皇帝盯得緊,就算他們安插了人手,也不可能不告訴自己,所以範閑眯著眼睛,打量著麵前的這人,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是誰的人?”

那名將軍第三次重複道:“我是您的人…”他很恭敬地說道:“和所有的人都沒有關係,我隻是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