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明媚,並不欺人,然則午後悶熱,也不是假話。整座京都城都被籠罩在暑氣之中,讓人好生不適,往往喝下去的清水用不了半個時辰就會從人的肌膚處滲將出來,攜著體內的那些殘餘,化作一層油膩膩的潤意,將整個人包裹住,使人們艱於呼吸,渾身不爽。

尤其是那些做苦力的下層百姓們,扛著大包在流晶河下遊的碼頭上登梯而行,汗水已然濕透了全身,更淋落到青石階上,化作無數道水痕,顯得有些驚心。碼頭邊的大樹伸展著葉兒,卻根本無法將天上的日頭完全遮住,河上吹來的清風,也無法拂去暑意,反帶著股悶勁兒。

石階旁的一條黑狗正趴在樹蔭下,伸長著腥紅的舌頭,呼哧呼哧喘著氣,同時略帶憐憫看著那些被生活重擔壓的快喘不過氣來的苦力們。

流晶河上一座裝飾樸素的船兒正在飄著,慶國二皇子緩緩收回投注在岸邊同情的眼神,回身微微一笑說道:“範閑此人確實厲害,內庫調回來的銀子不說,他事先就在東夷城和北齊采購了那麽多糧食,想必是猜到今年忙於修堤,夏汛就算無礙,可是南方的糧食還沒有緩過勁來,總是需要賑災的。”

流晶河碼頭上停著不少商船,幾百名苦力正將慶國采購的糧食往船上搬運,然後借由水路,運往去年災後重建未競全功的南方州郡。

二皇子身旁那位可愛姑娘眨著那雙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卻沒有說什麽。

二皇子嗬嗬一笑,繼續說道:“是不是奇怪我為什麽會說範閑的好話?其實道理很簡單。範閑這個人確實有值得稱道地地方,尤其是在政務這一麵,雖然他從來沒有單獨統轄過一路或是一部事務,可是他…很有心。或許你不知道。剛剛查出來,他門下楊萬裏去水運總督衙門的時候,暗中居然有一大筆銀子注進了水運衙門的帳房,也正是如此,今年大河的修堤才會進行地如此順利。”

說到此處,二皇子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嘲弄神色:“如果讓朝廷裏那些部衙籌措銀兩,戶部工部一磨蹭,鬼知道要折騰到什麽時候去。”

他繼續幽幽說道:“所以治理天下,手段技巧都可以培養,但像範閑這種心思…卻是極難得的。這都是他在江南辛辛苦苦刮來的銀子。竟是毫不吝惜,全部砸進了河運之中,得名的是父皇。得利的是天下百姓,你又能得什麽?這範閑…我倒是愈來愈看不透他了。”

今日天熱,京都裏的那座王府也顯得悶熱起來,所以二皇子帶著新婚半年的妻子來到了流晶河上,一麵是散散心。一麵也是夫妻二人覓個清靜地,說些體己的話。隻是遠遠望著碼頭上的熱鬧景象,二皇子不由心有所動。將話題扯到了遠離京都地範閑身上。

“範閑啊…誰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誰也看不透他。”葉靈兒微微一笑,眉宇間泛著一絲複雜神色,這位姑娘家當年是何等樣清靈古怪的可愛小人兒,如今嫁給二皇子,搖身一變皇妃,自然而然便多出了幾絲貴重氣息,人也顯得成熟了些。

“確實看不透。”二皇子那張與範閑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地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笑容,“他從澹州來京都之後做的這些事情,又有幾個人能看的透?”

想了想。他搖了搖頭,不知所謂地笑了笑,緩緩牽著葉靈兒的手,走到了船兒地後方舷旁,看著流晶河上遊的寬闊鏡泊水麵,似乎想用這天地的靈氣與開闊來舒展一下自己地心胸。

船尾王府的仆人們看著這一幕,都知趣地遠遠避開,不敢打擾王爺與王妃的清靜,整個王府甚至是整個京都的人都知道,二皇子與葉靈兒成婚之後,兩人感情甚好,雖然尚未有王妃懷孕的消息出來,可是這一對年輕夫妻時常都是膩在一處,二皇子麵相俊秀,葉靈兒也是京都出名的美人兒,這一對璧人,不知道羨煞了多少旁人。

葉靈兒靠在二皇子的身旁,輕輕抱著他的臂膀,那雙比水麵更加清亮的眼看著遠方飛翔著地沙鷗,心裏想著那個在遠方的男子,自己的師傅,忍不住唇角多出了一絲笑意:“京都裏的人們都畏懼範閑,都以為他骨子裏是如此陰險可怕,所以才會折騰出這麽多事,殺了這麽多人,可在我看來,這廝不過就是個愛胡鬧的荒唐子罷了。”

二皇子也笑了,他是知道當年妻子在嫁給自己前與範家經常來往的事情,也知道妻子與晨丫頭姐妹相稱,交情非同一般,更知道妻子一直在暗底下稱呼範閑為師傅…隻是他從來不會去懷疑葉靈兒與範閑之間有什麽男女之私,因為葉靈兒雖然有時候會有些小脾氣,但在大方麵上卻是位難得的磊落巾幗,若她不喜自己,便是聖旨也不能讓她嫁給自己,隻是…偶爾聽著葉靈兒用那種熟稔的口氣提到範閑時,他依然掩不住生起一絲荒謬的感覺和淡淡酸意。

“哪裏是胡鬧荒唐這般簡單。”二皇子溫和說道:“前些日子聽說太子殿下的門人做了一個冊子,看範閑在這兩年裏殺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人,結果…竟是整理了長長一個名冊出來,讓我們那位太子殿下高興的不得了。”

葉靈兒噗哧一笑,心想師傅怎麽變成大惡魔似的了,不過包括春闈案,掌一處那些事情,範閑確實已經得罪了朝廷裏的大多數勢力。

“所以說,沒有人能明白範閑究竟想做什麽。姑母是他的親嶽母…而且姑母早已釋出了善意,可是…他不接受。我就不用說了,從他歸京之後,便一直嚐試著與他和好。他卻異常強悍地選擇把我打倒。”二皇子自嘲笑道,“我承認,牛欄街的事情是我的錯,可是…朝局之中。敵人變成朋友,並不是很少見地事情。”

葉靈兒看了他一眼,咕噥說道:“他這人性子倔,又好記仇,哪裏是這般好說服的。”

“可是這對他有什麽好處?”二皇子皺眉說道:“得罪了這麽多人,將來…我是說萬一,父皇不在了,新皇即位之後,肯定要將他的權柄收回來了,他的手中沒有了監察院。這些複仇地勢力都會落在他的身上,誰能保住他?”

“你怎麽就知道新皇一定會收回他的權柄?”葉靈兒低頭說道:“我看太子殿下可沒有太多機會,三殿下可是範閑的學生。”

“老三太小了。”二皇子歎息道:“一個人的成長過程。總是會被突如其來的事故打斷,我當年是這樣,等老三再大些,咱們那位父皇自然又會找些辦法,如果將來真的是老三坐上那把椅子。你以為那時的老三還是現在的老三?他就會允許範閑保持現在的權勢?”

“我們兄弟幾個,都不如父皇,所以不論我們是誰繼位。要做地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打掉範閑這頭大老虎。”二皇子微笑說道:“這是必然之事,以範閑的聰慧不可能想不到這點。”

葉靈兒擔憂地看著他一眼,輕聲說道:“你還是沒有放棄。”

二皇子沒有接這句話,緩緩說道:“既然範閑明白這一點,而且也知道自己已經得罪了大部分的官紳,那他能怎麽辦?除非他將來準備走完全不同地一條道路,不然他永遠擺脫不了日後的亂局。”

“哪條道路?”

二皇子轉過頭來,溫柔笑道:“他自己坐到那把椅子上。”

在什麽樣的位置。就有什麽樣的話題,雖然此時流晶河船上說的都是些很驚心地內容,但實際上這種話題經常在各府之中被談論起,葉靈兒也並不如何畏懼,反而覺著有些膩了,苦笑說道:“以我對師傅的了解,他是不會這麽做的。”

“噢?”二皇子很感興趣,“為什麽這麽說?”

“範閑喜歡周遊世界,你不知道嗎?”葉靈兒笑道:“這次他被派去江南,天下皆知是陛下變相地放逐,也是不想讓他的身世在京都裏鬧出太大風波來,是個避風頭的意思,可是…據我所知,範閑對於這個放逐是一點怨言也沒有,他是很興高采烈地去的,能夠有機會見見天下不同的人情風物,對他來說,似乎才是最大的享受。”

不得不說,葉靈兒確實很了解範閑。

“坐上那把椅子?那便再難出深宮了,範閑會憋死的。”

夫妻二人同時笑了起來。

二皇子稍一思忖後說道:“可是如果他不去搶這把椅子…難道將來舍得放手?而且就算他肯放手,別人又會放過他?”

“那把椅子真有這麽好嗎?”葉靈兒皺眉說道:“更何況…範閑憑什麽去搶?”

“憑什麽?”二皇子笑道:“憑父皇對他的無比信任,憑陳院長林相爺範尚書這三位老人家的全力支持,憑他左手地監察院,右手的內庫,而且不要忘了,他也是姓李的…實話說了吧,在當前的局勢下,如果日後不出大的轉折,範閑在父皇去後想要奪位,是把握最大的那一個。”

葉靈兒卻隻在這話裏聽到了“大的轉折”四個字,如果身邊良人說的話是真的,那麽一定有很多人在準備著這個大的轉折。

二皇子繼續說道:“範閑目前唯一的空白就是軍方的支持,葉秦兩家他沒有機會沾手,但是不要忘了,我那位親愛的大皇兄,不知道最近是怎麽了,總擺出一副範閑看家人的模樣。”

說到此處,二皇子終於流露出了一絲怨意,想來也是,他與大皇子自幼一道長大,感情好的沒有話說,誰知道範閑一入京,大皇子卻站到了範閑的那邊。換作誰,心裏隻怕也會有些不舒服。

“最關鍵的風向標是此次地膠州事變。”二皇子擔憂說道:“父皇過往雖然無比信任範閑,但一直沒有讓他沾手軍方的任何事務,這次卻安排他去處置膠州水師。我擔心,父皇是準備在這方麵也鬆手了。”

葉靈兒緩緩地低下頭去,半晌後說道:“說了半天,其實說到底,你心裏依然是不甘心罷了。”

一片沉默之後,二皇子緩慢卻又堅定地說道:“確實不甘心…別人能坐那把椅子,我為什麽不能坐?我坐上那把椅子,做的不會比別人差。如果世上不是多了一個範閑的話,我又何至於在這船上長籲短歎。”

又是一陣沉默。

“我承認,在與範閑地對比中。我全麵落在下風。”二皇子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灑脫的神色,“不過偶爾也會有些不服,如果父皇當初肯將監察院交給我。把內庫也給我,我難道就比範閑真的差了?我確實不甘心,謀劃了這麽多年,卻因為這樣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兄弟,便讓一切成為了泡影。我還是想爭一下,就算最後輸給他了…也要輸的心服口服。”

“何苦呢?”葉靈兒歎了一口氣,望著他。

二皇子心中一動。發現妻子自從嫁入王府之後,當初的那些沒心沒肺可愛模樣便少了許多,或許這便是嫁給自己的代價吧,總要成日裏思想著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

葉靈兒輕聲說道:“我知道長公主殿下最近一直讓你與太子殿下和好,我也知道這是為的什麽事…話說回來了,我是一直不喜歡那位長公主殿下地,雖然她是晨兒的母親。”

“姑母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二皇子斟酌著用詞,“她為朝廷做過許多事情,而且…有很多時候。她不見得是為了自己地私心。就拿這件事情來說,如果她當初真的隻是為了日後的榮華富貴考慮,當初她就不會選擇我,教育我,她完全可以一直站在東宮那邊,東宮也是需要她的。”

“那她為什麽會選擇你?”葉靈兒的唇角帶著一絲譏誚,“難道不是因為你比太子殿下生地更好看些?”

“夠了!”二皇子唇角微抿,低喝了一聲,他是怎樣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妻子對於長公主殿下是如此的憤怒。

葉靈兒冷哼說道:“難道不是嗎?她挑唆著你與太子殿下鬥,如今又讓你與太子殿下和好與範閑老三鬥,可鬥來鬥去,又有什麽意義?就算將來讓她成功了,範閑失勢,可到時候你與太子殿下怎麽辦?誰來坐那張椅子。,

“那是日後地事情。“二皇子低頭緩緩說道:”姑母是疼我的。,

“日後的事情?”葉靈兒火了,終於回複了當初騎馬入京都的清朗模樣,直接說道:“她隻是陶醉於這件事情的過程之中,至於最後太子和你誰勝誰負,還不是她的一個傀儡,你何必再和她們參合著?太子要繼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範閑要自保,那也是他的事情,你隻要不再理會,便能輕身而脫,這有什麽不好的?,

驟然間,葉靈兒似乎也覺著自己地話太急了些,歎了一口氣,放軟聲音說道:“你不為別人考慮,也要想一想我,想想宮中的母親,範閑說過一句話,退一步海闊天空,何樂而不為?”

又是範閑,二皇子聽著這句話,忍不住笑著說道:“那他為何不退?”

“他退了他就要死,這是你說過的。”葉靈兒毫不示弱望著他的眼睛,“可你若退,誰能把你如何?”

“能把我如何?”二皇子抿著那雙薄薄的嘴唇,幽幽說道:“我殺過範閑的人,他日後能放過我?太子即位,能放過我?老三…誰知道他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

葉靈兒失望地沉默了。

“太子隻是我們目前需要的一個招牌。”二皇子閉著眼睛,嗅著撲麵而來的河風,輕聲說道:“我們現在需要他的東宮名份和祖母的支持。”

葉靈兒知道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自己,不可能告訴自己。卻依然從這句話裏聽到了某種危險靠近地聲音,忍不住在這大夏天裏打了個寒噤,輕聲說道:“太子殿下不是蠢人,他怎麽會猜不到長公主殿下的想法?他怎麽會相信她?”

“這就是姑母需要考慮的事情了。怎樣彌合當初的裂縫,怎樣讓太子與皇後完全相信姑母地誠意,這都與我無關,我隻是需要等待著。”

二皇子輕聲說著,緩緩睜開雙眼,望著河麵,一字一句說道:“去年我就是沒有忍住,所以給了範閑機會,現在我至少學會了戒急用忍。我畢竟是父皇的兒子,不論事態怎麽變化。我總有幾分之一的機會。”

葉靈兒失望地望著他,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認為長公主最後還是會挑你繼位。可是…被人扶著上去,真的很有意思嗎?”

“不要說被人扶,就算被人牽又如何?”二皇子忽然笑了起來,“父皇當年也是被一個女人扶著坐上了皇位,可是日後他仍然成為了千古一帝。隻要坐上了那把椅子,總有大事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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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膠州事變的問題,一直在陳圓養老的陳萍萍終於被皇帝的三道旨意趕回了京都。回到了那個方方正正,一片灰暗之色的建築之中。

就在監察院的那個陰暗密室之中,陳萍萍輕輕撫摩著膝上地祟毛毯子,忍不住打了一個嗬欠,用微尖的聲音說道:“屁大點兒事兒,也要打擾我。”

費介今天很奇妙地沒有在山裏采藥,反而是坐在了陳萍萍的身邊,嘶啞著聲音說道:“關鍵是宮裏地問題,範閑又鬧了這麽一出。咱們的皇帝陛下是越來越喜歡他,可是宮裏那些人卻是越來越害怕他…隻怕是要提前了。”

“太子是蠢貨嗎?”陳萍萍緩緩問道:“當然,他確實是個蠢貨,不然怎麽又會和那個瘋女人搞到一起去了?”

“長公主瘋則瘋矣,手段還是有的。”費介翻著那古怪顏色的眼瞳,盯著陳萍萍說道:“再說了,這不是你安排的嗎?枉我還辛辛苦苦做了那麽個藥出來。”

陳萍萍歎息道:“太子膽子太小,咱們要幫助他一下。”

“這可真是抄家滅族地罪過啊。”費介歎息著,“我是孤家寡人,你老家還有一大幫子遠房親戚。”

陳萍萍恥笑道:“你還是當心範閑過年回京找你麻煩吧,給晨丫頭配個藥,結果配個絕種藥出來,範閑絕後,你看他怎麽撕扯你。”

費介大怒說道:“能把肺癆治好就不錯了,他還想怎麽嘀?還敢欺師滅祖不成?”

“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最近他來的信裏一直怨氣衝天,而且…一直在問你到哪裏去了。”陳萍萍冷漠說道。

費介其實一直因為這件事情心裏有愧,所以下意識裏躲著自己最成器的弟子,聽著這話,不由愣了神,半晌後說道:“他不是收了個通房大丫頭?再說還有海棠那邊…聖女地身體應該不差,生個娃娃應該沒問題。”

“海棠朵朵…不是母雞,你當心不要讓天一道的人知道你這個說法。”陳萍萍微笑說著。

費介也懶得再理會,直接問道:“關於這次膠州的事情,你怎麽看?”

“怎麽看?”陳萍萍冷哼一聲,“我把影子給了他,我把黑騎給了他,我把整個監察院給了他…結果他卻做了這麽粗糙下等的作品來給我!”

“飯桶。”陳萍萍忍不住搖了搖頭,“言冰雲不在他的身邊後,關於陰謀這種事情,範閑就成了飯桶,不過真不知道是他運氣天生就比別人好,還是什麽緣故…這事兒結果倒還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