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那邊黑洞洞。

城門那邊冷清清。

城門那邊早已清空出來,京都的居民們被攔在警戒線之外,滿臉震驚地看著南來的這一行隊伍,看著這些人身上帶著的血,看著那些馬上伏著的屍體,看著挺直後背,騎在當頭第一匹高頭大馬上的年青大人。

一片嘩然!

睽違京都一年之久的小範大人終於回京了,但誰也沒有想到,隨著他一起回來的,竟是這麽多的屍體與血漬,還有一輛破爛不堪,似乎隨時都可能散架的全黑色監察院的馬車。

在遠處圍觀的百姓們竊竊私語著,議論著,震驚無比,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人們都猜到,一定是在小範大人回京的途中,遇到了什麽凶險的事情,隻是沒有人想到,所謂凶險,其實就發生在安樂繁華的京師附近。

京都守備的軍士們沉默地牽著馬,在隊伍的兩側進行著護衛。

百姓們滿臉惶恐地看著,確認了不是朝廷緝拿小範大人,然後便開始紛紛猜想了起來,聯想到範閑那個驚天動地的身世,聯想到過往一年間的傳言,聯想到內庫這些敏感的詞語,就算愚如民婦們也知道,肯定是朝廷內部有些人想對小範大人不利。

範閑在江南的事情,雖然影響了一定聲譽,但在京都,他依然擁有著極高的聲望,春闈案,獨一處,殿前詩,北齊行,在京都人的心中,他是最大的驕傲與朝廷最後的良心。

“學範大人!”

“學範大人!”

百姓們看著帶傷的範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關心與支持,也不知道該如何請安,隻好隔著老遠的距離高聲喊著,喊叫聲此起彼伏。

秦恒側臉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一絲豔羨之色,馬上回複了平靜。

範閑望著那邊烏壓壓的人群,微微點頭,麵色稍柔了一些,心底裏也不禁感動,他自問這第二次生命並沒有從內心出發為這些人們做過什麽事情,但便是自己偶爾帶來的一點點好,這些百姓們卻能記一輩子。

京都雖然黑暗,但這些民眾的心還是向著光明的。

有些膽小的百姓忽然尖聲叫了起來,對著範閑這一行馬隊指指點點。

範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什麽震懾了百姓們的心神。

身後的馬匹下方,拖著一塊從馬車上折下來的門板。門板上綁著一個奄奄一息的血人,這個血人身上的血已經止住了,先前流出來的鮮血,此時也已經變作了烏黑的顏色,將他的衣服與身體漆在了一處。更為恐怖的是,這人的兩隻手臂已經齊肩斷了,隻剩下兩個血口,一顆眼珠子也沾著血漿子癟了下去。

還有兩隻被砍下來的手臂,被人用布條胡亂係在門板的邊緣。

這正是雪穀狙殺中,唯一活下來的那個活口,一路被監察院眾人拖到了京都城門處,沿路巔波不停,場麵淒慘。

範閑沒有一絲表情,一揮手中馬鞭,當先往城門裏駛進。

穿過陰暗的城門洞,甫一見京都深冬雪景,範閑深深吸了一口氣。幾十名穿著黑色蓮衣官服的監察院官員迎了上來,一人沉默地牽住了範閑的馬韁,其餘的人去後方接應那些重傷後的同僚。

牽住他韁繩的那位官員麵色黝黑,沉痛說道:“下官失職。”他看了範閑身邊的秦恒一眼,“煙火令後,城門暫時關了,所以未及出城接應。”

範閑點點頭,有些疲憊說道:“沐鐵不要自責,這和你沒有什麽關係。”

他接著說道:“沐風兒!”

沐風趕緊從後方跑了過來,老老實實地站在了馬旁,他的臉上也浮現著憤怒與不安的神色:“沐風兒在。”

範閑微微低頭說道:“你帶一部分人將這些兄弟帶去養傷,安葬的事情明日再說。”

“是。”沐風兒領命而去。

範閑對沐鐵說道:“你帶人跟我去一個地方。”

沐鐵疑惑,心想大人受傷嚴重,想必宮中不會急著召見,這麽急著去哪裏呢?卻知道在當下這種時刻是斷不能問的,低頭領命,同時向街邊的聯絡官員做了個手勢。

範閑看了秦恒一眼,問道:“入京之後,還有人敢殺我嗎?”

秦恒想了想,說道:“沒有。”

範閑說道:“那你為什麽還要跟著我?”

秦恒又想了想,為難說道:“我怕你要殺人。”

範閑沉默片刻後,說道:“今天我不殺人,因為我還不清楚該殺哪個人。”

隨範閑歸京的監察院官員們被接走療傷,他的身後換成了自己原來一處的官員密探,就這樣安靜肅然地往京都深處走著,不一時便來到了天河大道上。

隊伍的後方還是拖著那輛快散架的馬車,和那個門極和那個慘不忍睹的血人。

一路行來,盡數落在了京都百姓的眼裏,道路兩旁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了,不自禁地發出幾聲抽冷氣的聲音。此時市青間早已傳開,小範大人奉歸京述職,不料於京外遇強人伏襲,監察院死傷慘重,小範大人險些身死。

自十四年前的京都流血夜後,京都便一直沉浸在安寧之中,已經有許多年沒有發生過如此令人震駭的事情。

範閑筆直坐在馬上往前行走著,身後不斷有監察院一處的人匯攏到隊伍裏,隊伍越來越長,卻依然一陣沉默肅殺。

看著這一幕,京都眾人各自心寒,不知道是不是京都裏馬上就會血流成河,沒有人敢低估範閑的魄力與狠戾。

京中的監察院官員大部分屬一處,範閑便是一處的祖宗,祖宗遇襲,這是何等大事。也不用怎麽發動,京都裏一處的密探們都行動了起來,隨侍範閑的加入了隊伍,暗中去查辦地開始通知各府潛著的釘子。

範閑忽然一拉韁繩,停住了馬匹,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那些麵帶毅然之色的下屬們,微微皺眉,緩緩開口說道:“這裏有近兩百人,我們一處攏共才三百一十個,你們不辦事了?”

沐鐵心想今天這陣勢看樣子是要去殺人報仇,人帶少了怎麽能行?在京都堂皇殺人,就算再有理由,隻怕最後也要慘遭鎮壓,今兒個一處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都押在了範閑的身上。他咬牙回道:“全聽大人安排。”

範閑閉目想了會兒,“不要再來人了,我不是去殺人的。”

一直跟在他近處的秦恒聽著這句話,心頭一顫。

然後這一隊人繼續開動,在京都百姓驚駭的目光注視下,沿著平日裏安靜的天河大道,那路兩畔的流水,緩緩向著遠處的皇宮行去。

言冰雲站在窗口,隔著玻璃窗看著樓下的道路,看著路上那一隊殺氣騰騰卻又無比沉默的隊伍。圍觀的群眾已經被京都府的衙役們驅散了,天河大道上愈見孤寂。

他看著騎馬行於最前方的那個人,微微歎息了一聲。

一名下屬叩門而入,跪於地下稟告道:“已派人通知陳圓,警備已提至一級,六處全麵啟動,已控製樞密院附近街巷。”

“讓二處扔下手頭不緊要的活兒,全力查山穀伏襲之事。”言冰雲沒有回頭,隻是看著路上的範閑。

那名下屬領命,抬起頭來問道:“提司大人正往那邊去,要不要接應?”

言冰雲思考片刻後說道:“準備一下,如果大人真的動了手…”他的麵色微變,旋即苦笑說道:“放心吧,大人不會動手的,他比我們還能忍。”

那名下屬愕然抬頭,看著言冰雲,心想提司大人遇襲,小言公子怎麽如此鎮定自若?居然不急著出院去迎接提司大人或者是…阻止提司大人?

在皇宮與灰黑色的監察院之間,還有一座建築,上有蒼龍盤踞,下有石獅守門,衙門大敞,石階其下,看上去顯得威武莫名。

範閑沉默騎著馬,向著那座建築前進。

他身後拖著的那個門板,在天河大路盡頭的石坎上顛了一下,終於承受不住斷開。那個血人的腳還被束在馬尾之上,在地麵上一彈,重新又被拖動,隻是那雙斷臂卻落在了地上。

早有監察院官員將這對斷臂揀了起來。

那個血人被顛醒了,發著難受的呻吟之聲,隻是半個下巴已經碎了,人也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之中,根本說不出什麽話來。

這人被範閑的馬拖著在地上行走,血水再次迸出,在雪地上拖出了一條長長的線。

血線。

血線盡頭便是那座建築。

範閑眯眼看著石階上的那個衙門,看著石階兩旁威武莫名的石獅,在心裏歎了口氣,往年在京都,自己因為皇帝的壓力與自己的自省,刻意與這裏拉開了距離,算到如今,這竟是自己第一次來這裏。

這裏就是慶**方的中樞,當年的兵部,後來新政裏改稱軍部,如今早又回複古稱樞密院的地方。

樞密院奉陛下之命,控製著慶國所有的軍力調動,負責一應對外征戰之事。在這數十年的戰爭之中,不知道湧現出了多少名將大帥,不知為慶國獲取了多少土地與財富。

慶國的軍隊乃是天下最強軍,慶國的樞密院便是這最強軍的頭腦。

樞密院裏的人們早在範閑入城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個震驚京都的消息,等到範閑一行人往樞密院來時,所有的將軍們都感到了一絲詫異與不安,已經有不少軍方官員已經跑出了樞密院,站在台階上,注視著範閑這一行人。

範閑就這樣安靜地坐在馬上,也不下馬,隻是看著石階上那扇緊閉的大門。

大門緩緩拉開,五六位樞密院的大臣急步走了下來,而在他們的身後,樞密院的兵士們也握緊了刀槍槍杆,警惕地盯著衙門口的這群監察院黑衣人。

場麵似乎有些緊張。

但範閑不緊張,他認得出門來迎自己的乃是樞密院二位副使以及三房副承旨。如今秦家老爺子一向稱病在家,樞密院管事的,便是這幾位高官了。

他一揮馬鞭,止住那位樞密院右副使開口,不給對方表達關心、憤怒、緊張、憐惜之類任何情緒的機會。

範閑緩緩開口。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很多人不想我回京都,至少是不想我活著回京都。”範閑冷漠說道:“但…我還是回來了。”

樞密院右副使欲言又止,雙眼卻看著範閑身後拖著的那個血人,看著這慘不忍睹的景象,這位自血火中爬將起來的高官也隻是微微皺了皺眉。

範閑微微低頭說道:“本官於京都郊外遇襲,這件事情想必各位大人都知道了。”

樞密院右副使甫始開口說道:“實在令人震驚…”

不等他把話說完,範閑截道:“想殺本官的人是誰,本官不想理會,本官隻知道…是你們的人。”

你們的人。

這便把話定下了基調!

樞密院右副使大驚,皺眉反駁道:“範提司遇襲,我等同僚無不感同身受,隻是事件未清,還請不要太過…”

範閑不理會他,隻是輕輕撫摩著光滑的馬鞭,於馬上低頭說道:“何必解釋什麽呢?”

“你們認識我拖的這個人嗎?”範閑看了一眼馬兒身後的那個血人,微笑說道:“當然,你們肯定不認識,哪怕他一定是軍中某位大人物的親隨將軍,你們也不認識。”

“這個人是今天襲擊本官留下來的唯一一個活口。”他歎息著:“一個很好的軍人,可惜了。”

範閑反手一鞭,鞭尖極長,啪的一聲抽在了身後雪地上那血人的臉上,隻是那人早已奄奄一息,根本沒有什麽反應。

軍人自有其氣息,而樞密院中人早已從京都守備處知曉,此次伏襲範閑的小股部隊中,居然用上了守城弩,如此一來,軍方肯定脫離不了幹係。

此時的樞密院眾人滿心考慮的是要如何麵對監察院的怒火,陳萍萍的反噬,陛下的震怒,所以對於範閑如此明顯對軍方的羞辱一鞭,也隻是麵色微變,心頭惱火,麵上卻不敢太過直接地表露什麽。

從樞密院的正門處,又緩緩走出一人,隻見此人身材並不如何高大,但卻顯得格外強悍,尤其是那一雙眸子神光內斂,卻又咄咄逼人,一臉肅容,身後負著一把長弓。

看他身上紫色服飾,明顯是一位極品大臣。

如此打扮,不是回京述職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又是何人?

偏生範閑卻是看也沒有看燕小乙一眼,隻是反手一鞭又打在了身後那個血人的臉上,在這人本就已經慘不忍睹的臉上再留下了一道恐怖的傷痕。

緊接著鞭尖一飛,將這個人卷起了起來,刀光一閃,係在馬尾後的繩索立斷。

那個血人直直飛了起來,越過了石階下的兵士,重重地摔到了樞密院衙門之前的雪地上,砸起一片雪花,一片血花。

正好摔落在燕小乙的身前。

燕小乙低頭看了一眼,不知道眼神有沒有一絲變化。

範閑一抬右手。

沐鐵抽出身旁配刀,走到唯一殘存下來的馬車旁邊,雙手持柄,用力砍了下去。

刀光一落,馬車廂最後一絲係絆也承不住力了,半邊馬車廂壁轟然塌垮。

無數個圓滾滾的事物從馬車裏滾了出來,滾過散亂的木板,滾過潔白的積雪,滾到了樞密院的石獅之下,去勢難止,漸漸堆高,將整個石獅靠著道路的一側淹沒了一半的高度。

是人頭。

無數的人頭堆積在馬車與石獅之間。

點點汙血,無數或睜或閉的血汙雙眼,頭顱下係著的絲絲絡絡肉絲,就這樣淹沒了樞密院門口威武石獅的胸口。

“伏擊我的軍中二百壯士盡數在此。”範閑淡淡說道,一揮馬鞭,遙遙直著石階上的慶**方大老們,“活人,我給了你們,死人,我也給了你們,我希望你們也能給我一些東西。”

然後他對一臉漠然的燕小乙說道:“令公子可好?”

最後範閑低頭,對著石獅那裏的兩百個人頭,牽扯了一下嘴唇,嘲諷說道:“大好頭顱啊…”

燕小乙抬頭,眼中精芒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