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湖對麵的亭上還殘留了一些雪塊,溫溫薄薄地分成了無數白片,就像給深色的亭子打上了很多補丁。京都雪在臘月二十九便停了,三天內,靖王府內的仆役們早就將湖這麵草地上的雪掃的幹幹淨淨。

隻是天寒地凍,草地上自然沒有什麽新鮮嫩活的草尖,有的隻是死後僵直著身軀的白草,偏生卻沒有什麽人打理,看上去顯得有些荒敗。

範閑安安靜靜地跟在靖王爺的身後,往圓子的深處行去,眼光卻在靖王爺微佝著的後背上看了兩眼。

入王府之後,範尚書出麵,擋住了靖王爺的汙言攻勢,熱鬧了一番,但連柔嘉和弘成都還沒看見,靖王爺便忽然提出讓範閑跟自己去走走,雖然範閑不清楚王爺這個提議有什麽意圖,但看父親大人暗暗點了頭,便也隨他去了。

一路行來,圓中並無太多景致,就連靖王爺日夜侍服的那幾畦菜地,也是幾灘亂泥而已。偏生靖王行在前方不說話,範閑也隻好沉默跟著,一邊打量王爺的背影,思緒卻早飄到了別的地方。

這位王爺不尋常,史書上也是見過這等自斂乃至自汙的荒唐王爺,可是像這位靖王做的如此幹脆,實實在在對於權力沒有一絲渴望的權貴,實在少見。

尤其是這一副蒼老的模樣,不知道當年是經曆了怎樣的精神打擊。

一老一少二人便在菜地邊停住了腳步,靖王爺嘶著聲音說道:“第一回見你,就是在這菜圓子裏。”

範閑想到那個詩會,想到萬裏悲秋常作客。想到自己當時滿腦子意**菜地裏有位語笑嫣然的白衣女子,卻看到了一位農夫…便忍不住笑了起來,應道:“王爺總是喜歡戲耍晚輩。”

“這京裏的人,不止我一個人種菜。”靖王爺說道。

範閑一怔。心想這不是一句廢話,京都雖然富庶,但依然有許多窮苦百姓,這些百姓們在院角牆下整治些菜地,補充一下日常地飲食,是非常常見的事情,但是靖王既然這麽說,自然有他的後文,於是他安靜聽著。

“秦家那個老家夥也喜歡種菜,隻不過他隻種白菜和吉卜”靖王爺唇角帶著一絲譏誚說道:“當兵的家夥。隻知道填飽肚子,根本不知道種菜也是門藝術。”

範閑心頭一驚,細細品咂王爺地這兩句話。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靖王爺走入爛泥一片的菜地裏,雙手叉著腰,看著四周荒敗景致,沉默半晌後說道:“你查清楚,山穀裏的狙殺是誰做的嗎?”

範閑緊緊地閉著嘴。如今的他,當然知道山穀裏的狙殺是軍方那位老殺神秦老爺子一手安排,問題是。這是如今慶國最大的秘密,除了陳萍萍與自己之外,想來沒有幾個人知道,而靖王爺先談秦老爺子種菜,此時又說到山穀狙殺的事情,難道是在暗示什麽?

可是…靖王爺常年不問政事,與朝中文武官員們都沒有什麽太深切的往來,他…憑什麽敢說山穀狙殺的事情是老秦家做地?

隻是靖王沒有說明,範閑也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不是正確。而且自己也不可能把秦家的事情告訴對方,因為那涉及一個最深地死間,隻得苦笑說道:“朝廷一直在查,院裏也在查,隻知道一定和軍方有關,隻是那人證已經死了,根本沒有線索。”

靖王爺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於他的無動於衷,以為這小子沒有聽明白自己的意思,惱火地哼了一聲:“蠢貨!”

範閑苦笑,心想這種事兒,可不得裝裝蠢?

“守城弩是葉家的。”靖王爺盯著範閑的眼睛,“但你不要忘了秦家。”

王爺這話就說地太直接了,範閑想裝也無法再裝,心中在狐疑之外也是格外感動,這老家夥,對自己也太好了些吧,皺眉問道:“我和秦家沒仇。”

王爺哼了兩聲,沒有繼續說什麽,抬步出了泥菜地,再往圓子裏深處走去。

範閑看著他的背影,隱約猜到了一點,王爺之所以敢推斷出秦家會出手,肯定是因為當年的事情推斷出來,隻是秦家和當年太平別院血案地關聯…這可是父親大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就連陳萍萍,也是在那之後,又查了十幾年才查到的問題。

王爺為什麽知道?

想到此節,範閑心中熱血一湧,再也顧不得那多,直接趕上前去,抓住了靖王爺的袖子。

靖王爺一怔,緩緩回頭。

範閑望著他,極為誠懇說道:“當年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天下沒有誰知道秦家參與當中?為什麽京都流血夜的時候,這件事情沒有被掀出來。”

“你問的太多了。”靖王爺歎息說道:“雖然我隻是個不務正業的閑散王爺,但你記住,我畢竟也是皇族的人…至於我為什麽知道你身後那兩個老家夥都不知道的事情,道理很簡單,因為當年我年紀還小,還跟在母後身邊。”

王爺地眉角抖了兩下,露出很促狹的笑容:“年紀小,總是喜歡到處躲迷藏,所以有時候很容易聽到什麽內容,至於偷聽到了什麽內容,這麽多年裏,也沒有別的人知道。”

範閑苦笑,欲言又止,王爺肯點出秦家,已經算是對自己異常愛護,可是那件事情如果涉及到太後,那可是王爺的親生母親,怎麽還能說下去?

“雲睿那時候年紀小,這件事情和她沒關係。”靖王爺沉默一陣後忽然說道:,這一點,我還是想和你講清楚,你自幼便跟著範建和監察院,學會了很多,但有很多事情,也變得可笑起來。”

此時老少二人站在寒冷的田壟上,不遠處便是靖王府的牆,牆外便是京都一成不變淒冷的天空,而範閑聽著身旁王爺的說話,心頭卻是溫暖無比。

“什麽事情?”

“不論是陳萍萍那條老狗,還是你父親,都是玩弄陰謀的高手,所以他們總喜歡把事情搞的很複雜,而且…最關鍵的是,他們誰都不信,而且最不信任的就是彼此。”靖王爺冷笑說道:“這是最愚蠢的事情,陳萍萍以前甚至還懷疑過雲睿,也不想想,那時節,雲睿才多大年紀。”

範閑苦笑,父親與陳萍萍之間的相互猜忌與防範,自從母親死後便一直存在,越來越深,直至自己入京後才好了起來。

“我把老秦家的事情咽了這麽久,今天講給你聽,不是要你去報仇。”靖王爺平靜說道:“我隻是覺得你得罪軍方已經夠多了,而我們慶國本來就是以軍立國的所在,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軍中真正的敵人是誰,我擔心你會隨便死去。”

隨便死去四個字,靖王爺說的很沉重,他已經不想再有誰這樣隨隨便便死去。

範閑一揖及地,然後直起身子,問出了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

“王爺,您為何對我這般好?”

靖王爺聽著這話,忽然怔了,怔了許久之後,忽然笑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尖,越來越淒厲,直笑的他肚子都痛了起來。蹲在了田壟之上,捂著小腹,半晌都抬不起頭來。

範閑心頭微亂,有些木然地站在一旁,看著身邊的這位王爺,看著王爺頭上與他實際年齡完全不相符的花白頭發在寒風裏飄拂著,看著他眼角因為笑容而擠出來地淚水,

許久之後,靖王爺直起了身子,皺眉想了半天後說道:“我也不知道。”

然後他走下了田壟。

範閑依舊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陛下和我都是由姆媽抱大的。”靖王爺平靜說道,臉上早已回複了往常的滄桑與寧靜。“那時候地誠王府並不怎麽起眼,在京都裏也沒有什麽地位,所以皇兄與我還可以四處玩耍。你父親當時也天天跟著我們,再加了宮…公中請來的伴讀陳萍萍,我們四個人天天混在一起,我年紀最小,當然最受欺負。”

“後來皇兄範建和陳萍萍去姆媽的老家澹州玩耍。回來後就樂滋滋地說,在那裏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姑娘。”靖王爺笑了起來:“後來沒過多久,那位姑娘便到了京都。找到了誠王府。”

範閑也笑了:“那是我母親。”

“是啊。”靖王爺悠然思過往,“狠得當時年紀小,我天天纏著你母親玩,嗯,當時我叫她葉子姐…你母親很疼我的,所以哥哥再也不可能讓陳萍萍來欺負我了,這樣很好。”

一老一少二人邊說邊走,不一時來到了一間書房的外麵,範閑雖然有心多聽王爺講些舊事。但依然將注意力放到了書房中,因為這間書房明顯少有人來,王爺日常喜歡種菜,自然不喜歡讀書。

靖王爺推門而入,嘶聲說道:“坐。”

範閑也不拂座上灰塵,很安穩地坐了下來。

靖王爺在書櫃裏翻了半天,終於翻出了一本厚書,然後遞給了範閑,說道:“看。”

範閑一怔,雙手接了過來,一看封皮,是農藝講習,不由訥悶地看了王爺一眼。

靖王爺沉默了片刻後說道:“關於你的母親,我沒有什麽太多的話可以說,你問我為什麽對你這麽好…其實不對,我對你不夠好,至少我被他們瞞了將近二十年。”

王爺緩緩走出書房,用微佝的背影對著範閑,聲音有些頹喪:“我一直以為她沒有後人。”

範閑坐在滿是灰塵的椅子上,隨手翻閱著那本厚厚地農藝講習,心裏卻在想著靖王爺先前說的話,其實他能隱約捕捉到靖王的心思,那一抹青澀地,苦澀的,不能言諸於口,卻銘記終生的心思。

當一位少年初始萌動,身旁多了一位溫柔、美麗、無所不能、無所不包容的姐姐時,難免會有這樣的一場故事發生。

自己到這個世上時,已經是一個成熟地靈魂,但在前世,何嚐沒有過這樣的經曆,所有的男子,誰沒有過這樣地經曆?隻不過正常的世人們,在成長之後,總會有真正甜美的果實,填補進自己的精神世界。

而靖王的正常成長經曆,很明顯被慶國的大曆史從中打斷了,葉家一夕覆滅,靖王卻不能怒,無處怒,故而早生華發,身影微佝,隻敬田圓不敬宮廷。

範閑的手指翻動著微微發黃的書頁,忽然手指頭僵硬了一下。

他看到了幾張薄紙,夾在厚厚的書中,心頭一動,快速地向後翻著,又翻出了幾張薄紙。

紙上地筆跡很陌生,又很熟悉,書寫人的毛筆明顯用的不夠好,筆畫直直愣愣,就像是火柴棍在搭積木。

紙上的內容,也並不出乎範閑的預料,上麵記錄著某人對某人的某些建議,比如監察院,比如商賈事,還有幾張便條,是說今天想吃什麽,明天大家打算到哪裏去玩…

範閑笑了起來,對著那幾張紙自言自語道:“你寫的別的東西,大概都被這天下人燒盡了,沒想到當年的小男生還留了幾張下來。”

他偏偏頭,又說道:“不過你的字寫的真沒有我寫的好,而且盡在氣力放在大處,卻不放在小處,毛筆用不慣,就用鵝毛筆好了,對了,我在內庫那邊做了個小坊,專門做鉛筆,在這些事情上,我比你要聰明很多的…”

沉默了片刻,範閑想了想,把這幾張紙收入了懷中,想來靖王爺也需要這種解脫。他站起身來,臉上掛著恬靜的笑容,走出了書房

靖王爺不在書房外,這王府範閑已經來過許多次,也不需要丫環帶路,負著雙手,搖啊搖著,便到了一排大房外麵,這排房間攏成了一個獨立的小院,院門上卻掛著一把大大的銅鎖。

範閑看著這把鎖忍不住笑了起來,走上台階大力叩門,喊道:“再不來開門,我就走了啊。”

“別走!別走!”

院內傳來一連串急促的呼喊之聲,有人急速跑了過來,大木門發出碰的一聲,想秘是那人撞在了門上,由此可以想見此人的急迫。

大門開了一道小縫,範閑眯著眼睛往裏麵看去,不由嚇了一跳,發現對麵也有一隻眼睛在往外麵看著,而那人眼角明顯有幾塊眼屎,頭發也是胡亂係著,看著憔悴不堪。

“見鬼!”範閑啐了一口。

“你才是鬼!”被關在房內的靖王世子李弘成破口大罵道:“還不趕緊把我撈出來!”

範閑看著他也著實可憐,忍不住歎了口氣,隻是一口氣沒有歎完,便又笑了起來。罵道:“王爺禁你的足,我怎麽撈你?”

“你給老爺子求情去!”李弘成已經快要被關瘋了,此時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個不怕父王的家夥,哪裏肯錯過。罵道:“你小子,還有沒有良心?你陰我黑我,用汙言穢語噴我,我都認了…可我被關了這麽久,你就沒點兒同情心?想當初你剛進京都的時候,我對你差了?妓院帶你去,姑娘任你泡…”

範閑堵著耳朵,聽著李弘成連番大罵,知道這家夥著實太過淒慘,苦笑說道:“王爺關你也是為了你好。不然你若再出去和那幾哥倆折騰,折騰到最後,也不見得有什麽好下場。”

“死便死了!”李弘成冷笑道:“總比被活活憋死地強。”

範閑退了幾步。看了看這院子的格局,忍不住瞠目結舌說道:“天老爺…該不會,你就一直被關在這院子裏…關了一年吧?”

李弘成怔了怔,啐罵道:“那不早得瘋了,青日裏隻是不讓出府。雖說都是坐監,但王府這牢房總是大些。”

範閑揉著鼻子,點頭讚歎道:“以王府為囚牢。心不得自由,世子此句,果有哲理。”

李弘成哀歎道:“你小子就別刺激我了…本來我在王府裏聽聽戲也是好的,結果你小子一回京,就被人刺殺,又去殺人,我家那老頭子二話不說,立馬把我又關回了小院,你說我招誰惹誰了?”

範閑透過門縫看著弘成可憐模樣。心中也難免同情和歉疚,他當然清楚靖王府弄這麽一出是為什麽,還不是靖王爺不想讓自己兒子摻和到那些事情裏,自己一朝回京,便對二皇子一係大打出手,如果李弘成還和二皇子綁在一處,誰知道自己會怎麽對付他。

“得得。”範閑看了看四周無人,小聲說道:“我把你弄出來,帶你去逍遙逍遙,不過你可得答應我,別去見那些家夥。”

李弘成大喜過望,連連點頭,隻是懷疑說道:“這鎖你可別弄壞了,如果想越獄,我自己不知道打將出去。”

範閑從腰帶裏掏出一把鑰匙,嘲諷說道:“別忘了,我可是監察院出來的。”

大銅鎖哢嗒一聲便被打開,被關在小院裏不見天日地靖王世子李弘成,終於得見天日,他大步邁出,看著四周開闊的環境,深深吸了一口氣,重重一拍範閑的肩膀:“算你小子還念舊情。”

其實鬧這麽大動靜,王府裏的下人們哪裏會不知道,隻是主事人既然是小範大人,救的又是自家世子爺,誰也不敢去阻攔。

便在此時,忽然一道清清亮亮,有些著急,有些惶恐的聲音響了起來。

“哥!你怎麽自己跑出來的了?”石階左下方不遠處立著位身穿杏紅大羅襖的貴族小姐,小臉蛋兒急的通紅:“當心爹爹打死你。”

範閑一怔回頭,看著這位小姐,隻見這位小姐依然是那副柔弱溫順的模樣,隻是眉眼間較諸往年多了幾絲清麗與婉約,他不由心頭一驚,心想這才一年不見,小蘿莉怎麽就變成如此清純可人地少女了?

那位小姐也看清了範閑的麵容,大吃一驚,掩住了自己的嘴唇,那雙眼眸裏驚喜之後,忽然間似乎想到了什麽,馬上便生起一絲水霧,泫然欲泣。

範閑心裏那個害怕,要說這京都他最怕地人,除了宮裏那位皇帝老子之外,便是麵前這位對自己情根深種的小姑娘,記得當年姑娘年紀小,便天天纏在自己身邊,好在如今早已塵埃落定,自己是她…堂哥,他心裏便放鬆了不少,可今日驟見姑娘家傷心模樣,心裏感覺也是有些不順暢。

姑娘家終於平伏了心緒,走到範閑微微一福,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見過閑哥哥。”

聽著閑哥哥三字,範閑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又來了,又來了,卻是別無辦法,用長兄一般沉穩和藹的語氣說道:“見過柔嘉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