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將領身上並未穿著甲衣,他的身後也沒有負著那把長弓,但饒是如此,範閑依然微微低下了頭,眯起了雙眼,才足以抵抗住對方身上所傳遞出來的濃濃箭意。

箭是用來殺人的,箭意卻不是殺意,隻是一種似乎要將人的外衣全部撕碎,露出內裏怯懦蒼白肌膚的氣勢。

以範閑強大的心神控製和實力,依然被這氣勢壓了一頭,自然說明這名將領的修為實實在在比他要高出一個層次。

征北大都督燕小乙,九品上的絕對強者,世上最有可能挑戰大宗師的那個人。

“大都督好。”

範閑堆起笑容,和緩地對燕小乙行了一禮。

燕小乙就站在長廊之下,雙眼裏幽深的目光就像泉水一樣衝洗著範閑的臉龐,他聽到範閑的話後並沒有什麽反應,聲音微嘶說道:“本將不日便要歸北,一想到花燈高懸日宮中武議時,不能與提司大人切磋一番。實在很是失望。”

所謂武議,便是由朝廷舉辦的拳擊比賽而已。這便是範閑的認識,而且他也清楚,在這樣一個以戰功。以武力為榮的國度,燕小乙如果真地發了瘋,一點不顧皇帝老子的臉麵,在殿上當麵挑戰自己…

燕小乙會發瘋嗎?範閑當然清楚長公主這一係的人都有些瘋勁兒,尤其是對方獨脈的兒子燕慎獨被自己指使那位可愛地十三郎捅死後。

自己能打贏燕小乙嗎?範閑捫心自問,又不可能在殿上灑毒霧,更不能用弩箭,正麵的武道交鋒,自己距離九品上的顛峰強者還是有一段距離。雖然燕小乙在殿上並不可能用他身負盛名的長弓,可是他不會愚蠢到認為。燕小乙一身超凡技藝全部都是在那柄弓上。

所以如果一旦武議成為事實,就算老洪最後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自己身受重傷是一定的。

今日軍情會議。皇帝陛下讓燕小乙提前北歸,這是應了範閑的要求,畢竟他連傷都不想受。可是看此時的情況,燕小乙的失望與憤怒根本掩之不住。

範閑忍不住笑了起來,對著這位軍中的實力派人物溫和笑道:“大都督。我以為你誤會了什麽。”

燕小乙沉默片刻後說道:“我隻是想領教一下範提司地小手段。”

範閑也沉默片刻,然後拱手說道:“當此太平盛世,還是少些打打殺殺的好。”

長廊之下。隻有範閑與燕小乙相對而立,一股危險的味道油然而生,但範閑清楚,在皇宮之中,燕小乙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出手地,所以並不怎麽擔心,用那雙清亮的眸子平靜地注視著對方。

“咳咳。”

傳來幾聲咳嗽的聲音,不是洪老太監,而是一個個頭有些矮。但氣勢凝若照山的人物,驟然出現在了二人身邊。

葉重。

範閑微微一笑,心想這位來的正是時候,自己可不想與燕小乙再進行目光上地衝突。

“燕都督,範提司,此乃宮禁重地,不要大聲喧嘩。”

葉重執掌京都守備的時候,範閑還沒有生,燕小乙還在山中打獵,他的資曆地位放在這裏,說起話來地份量自然也重了許多。

燕小乙微微一怔,回首行禮。

範閑笑著問道:“葉叔,許久不見,在定州可好?”

有了葉重打岔,燕小乙便住嘴不言。葉重也瞧出了燕小乙與範閑之間的問題,他皺著眉頭,心想燕小乙獨子之死一直是個懸案,為什麽燕小乙就認定是範閑做的?

“下官還有公務在身,這便告辭了。”範閑趁此機會,趕緊脫身。

葉重茬了點頭。

燕小乙卻是緩緩說道:“冬範大人一定要保重身體。”

範閑心頭微凜,知道對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心底一股豪情上衝,拱手向天,哈哈笑道:“有上蒼保佑,不需燕大都督操心。”

燕小乙的笑容忽然間變得有些冰冷刺骨,他盯著範閑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這天,並不能遮住我的眼,範閑,你會死在我的手上的。”

此時眾人身在皇宮,葉重還在身邊,燕小乙居然狂妄到說出這樣威脅的話語。葉重忍不住皺了眉頭,但沒有說出話來。

範閑看著這幕,忍不住搖了搖頭,葉重是二皇子地嶽父,如今早已是那邊的人了,隻是燕小乙居然在自己麵前毫不在意什麽,在這皇宮裏說要殺死皇帝的私生子,果真是囂張瘋狂到了極點。

他輕拂衣袖,仰臉自信說道:“燕小乙,我敢打賭,你會先死在我的手上,而且會死的無比窩囊。”

說完這話,他向葉重一拱手,再也不看燕小乙一眼,施施然地朝著宮門口的方向走去。

燕小乙眯著眼睛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冷漠至極。

葉重也同樣看著範閑的背影,心裏想著,這位年輕人究竟是從哪裏來的自信?已經布置了幾年的安排,千萬不要因為範閑而產生一些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變化。他心裏這般想著,回頭望著燕小乙卻是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節哀順變,隻是在宮裏當心隔牆有耳,他…畢竟不是一般人,他是陛下的兒子。”

燕小乙臉色不變,冷漠說道:“我也有兒子。”

走到宮門處,範閑的臉色早已恢複了平靜,燕小乙與自己早就是個你死我活之局,隻是需要一個合適的地點時機來實踐,上一次他安排的局被洪公公破了,下一次自己會不會陷入燕小乙的局中?

還有那位王十三郎,殺了燕慎獨之後,便忽然消失無蹤,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範閑心裏一麵盤算著,一麵出了宮城,然後並不意外地看到了身邊的大皇子,這位皇族之中唯一的軍方悍將。

“你和燕小乙說了什麽?”大皇子在他身邊壓低聲音問道。

“他兒子死了亂咬人。”範閑笑著應道:“說要殺我。”

大皇子眉頭一皺,微怒說道:“好囂張的口氣,他也不看看這是在哪裏?”

範閑思考少許後,對大皇子認真說道:“燕小乙反誌已定,我不認為陛下會看不出來,但你要小心一些。”

大皇子微微一怔,心想這反字…從何而來?

範閑上了馬車,往府裏行去,隻是這一路上還在想這個問題,皇帝陛下不會瞧不出來燕小乙洶湧的戰意與殺意,那為什麽還要放虎歸山,還不是將他枯囚京中?

很有趣的疑問。

他在心裏自嘲笑著,不知道多久以後,當燕小乙來殺自己,或者自己殺燕小乙時。這個天下肯定已經變得十分有趣了,而皇帝陛下打的那桌麻將,想必也會處於胡牌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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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慶國京都無雪無風。入夜後全城彩燈高懸,幹燥了的街道上行人如織,男男女女們借由美麗燈光地映照,尋找著令自己心動的容顏,躲避著令自己心厭的騷擾。小姐們帶著丫環麵帶紅暈地四處遊玩,識禮的年輕男子們保持著不遠不近地距離,靜靜看著她們遊玩。

這一夜,春意提前到來,街上不知脫落了多少鞋,那些手不知道摸了多少的柔嫩肌膚。尾隨與偵名。眼波流動與試探,就這樣在夜裏快樂進行著,被荷爾蒙操控著的人們。集體陷入了沒有媒人的相親活動之中。

而對於慶國朝廷而言,民間的歡樂並不能影響到它的肅殺,雖則皇宮的角樓也掛起了大大的宮燈,宮內也準備了一些謎語之類的小玩意供太後皇後及那些貴人們賞玩,即便連監察院那座方正黑灰森嚴的建築。也在範閑地授意下掛起了紅紅的燈籠。

可是依然肅殺。

因為軍方的調動早在十五之前就開始進行了,征北大都督引親兵歸北,要去滄州燕京一線抵擋北齊那位天下名將鋒利地目光。葉重也歸了定州。朝廷再次向西增兵,由剩餘五路中央軍中抽調精銳,補充至定州一帶,灌注成了一隻足有十萬人的無敵之師。

待春日初至時,這十萬雄兵便會再往西麵進壓二百裏,名為彈壓,但若西胡與那些萬裏長征南下的北蠻有些異動,這些慶國無敵的兵士們便會覓機突襲,生生地撕下胡人的大片血肉來。

兵者乃大事。雖然隻是調動,尚未開戰,可是六部為了處置後勤事宜,早已忙碌了起來,不過好在慶國以兵發家,一應事務早已成為定程,各部間地配合顯得有條不紊,效率十分高。

在對外的時候,慶國總是這樣的團結,在此時此刻,沒有人還記得皇子間地傾軋,範閑的可怕。

範閑也忙碌了好幾天,因為監察院要負責為軍方提供情報,還要負責審核各司送上去的器械與兵器,各種事宜一下子都堆了過來。

好在有言冰雲幫手,所以十五的夜晚,範閑才有可能入宮,看了一眼傳說中的武議,殿上的決鬥果然精彩,慶國的高手確實不少…隻是少了燕小乙與範閑的生死拚鬥,眾大臣似乎都提不起什麽興趣。

而也沒有人傻到主動向範閑邀戰,因為他們不是燕小乙,他們不想找死。

正月二十二,朝中宮中因為邊境異動而緊張起來的神經已經漸漸習慣,漸漸放鬆了下來,日子該怎麽過就得怎麽過,該吃飯地時候還得吃飯,該穿衣的時候還得穿衣,總不能讓宮中的貴人們在大年節的時候,沒有幾件新衣裳。

所以宮中繡局派出了隊伍,去某家商號去接手遠自西洋運過來的繡布,因為東宮皇後並不喜歡去年江南貢上來的繡色,所以提前便請另訂了一批。

像這種不從內庫宮中線上走的額外差使,往往是主事太監大撈油水的好機會,單單是回扣和孝敬,隻怕都要抵上繡布價格的三成,出一趟宮,輕輕鬆鬆便能收幾千兩銀票進袖中。

往年因為二皇子受寵的緣故,這個差使都是由淑貴妃宮中的戴公公辦理。但今年二皇子明顯聖眷不若往年,而戴公公更是因為貪賄和懸空廟刺殺兩案牽連,被禠奪了大部分的權力,所以宮中的大太監們都開始眼紅起來,都開始活動起來,想接替往年老戴的位置。

不過隻是打聽了一下消息,包括姚公公、侯公公在內的大太監們都停止了活動,因為他們聽說,今年是由東宮首領太監洪竹負責。

洪竹姓洪,深得皇後信任,加上陛下似乎也極喜歡這個靈活的小太監,所以在宮中的地位一日高過一日,便是姚公公這種人,也不願意在洪竹漸放光彩的路上橫亙一筆,所以選擇了退讓。

這日晨間,大內侍衛站在一家大商鋪的外麵禁衛,隻是卻不停打著嗬欠,因為他們相信,沒有人會來找什麽麻煩,鋪子裏沒有什麽王公貴族,隻有一個太監而已…每每想到自己這些壯武之士,不能隨定州大軍西征,卻要保護區區一個閹人,這些侍衛們的心情都不怎麽好,警惕自然也放鬆了很多。

二樓一個安靜的房間中,洪竹正仔細地端詳著繡布的線數與色暈,雖然是撈回扣的好機會,可是替娘娘辦事,總要上些心。而至於這間東夷商鋪的東家掌櫃,則早已被他趕了出去。

洪竹的指尖有些顫抖,明顯心中有些不安,因為他不知道小範大人究竟什麽時候,又怎麽能瞞過侍衛的眼睛耳朵,與自己會麵。

便在他百般難受的時節,房間裏的光線忽然折了一下,光影產生了某種很細微的變化。

“誰?”洪竹警惕地轉身,卻沒有將這聲質問喊出口來。

穿著一身尋常百姓服飾的範閑,揉了揉自己易容後粘得生痛的眉角,對洪竹比了個手勢,然後從懷裏取出一塊玉玦遞了過去。

這塊玉玦,正是前些日子他想了許多辦法,才從洛幫手中搞到的那塊玉玦。

洪竹有些納悶地接過玉玦,看了一眼,覺得這玉玦看著十分陌生,但似乎是宮中的用物,而且這種製式與玉紋總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

“這是東宮的東西。”範閑輕聲說道。

洪竹抿了抿嘴唇,說道:“我要怎麽做?”

範閑說了一個日期,皺眉說道:“太子每次去廣信宮,應該是這個日子,你在宮中消息多。看看是不是準確的。”

洪竹回憶了一下,又算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範閑放下心來,這個日期是這些天裏王啟年天天蹲守那個宗親府得出的結論。那個宗親府負責往宮中送藥,日期基本上是穩定的。

範閑盯著洪竹地眼睛,說道:“繡布入宮後,按常例,東宮會分發至各處宮中,你應該清楚,皇後如果讓宮女送繡布至廣信宮是什麽時辰。”

“一般是第二天的下午。”洪竹有些緊張,不知道這件事情和繡布有什麽關係。

“很好,你負責采辦,那就把這批繡布入宮的時間拖一拖。”範閑說道:“把時間算好。要保證東宮賜繡布入廣信宮時,恰好太子也在廣信宮中。”

洪竹摳了摳臉上那顆發癢的小痘子,疑惑問道:“這有什麽用處?”

範閑沒有回答。洪竹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中地玉玦,忽然詫異說道:“這…好像是娘娘以前用過的。”

“不錯。”範閑認真吩咐道:“是你手下那些小太監偷偷賣出宮來。”

“這些小兔崽子好大的膽!”洪竹渾然忘了此時的情形,下意識裏回到東宮首領太監的角色,惡狠狠說著,他是大太監。有的是撈錢的地方,自然用不著使這些雞鳴狗盜的手段。

然後他忽然醒過來,心知小範大人絕對不會是讓自己整頓東宮秩序這般簡單。他看著範閑似笑非笑的臉,顫著聲音問道:“這塊玉玦…怎麽處理?”

“放到送繡布入廣信宮的那個宮女屋中。”範閑想了片刻後,歎息說道:“接著要做地事情很簡單,你讓皇後娘娘想起這塊玉玦,然後會發生什麽?”

洪竹是個聰明人,馬上明白了過來,但是還是沒有將這整件事情與廣信宮聯係起來。

隻是範閑沒有更多的時間解釋,他聽著樓下傳來的腳步聲,湊到洪竹耳邊叮囑幾句。讓他什麽都不用管,隻需要把這三件事情做到位便成,什麽多餘地動作也不要有,千萬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被牽扯進去了。

門外傳來叩門之聲,範閑一閃身,從這個房間裏消失。

商鋪的東家恭恭敬敬地進門,詢問這位公公還有什麽吩咐。

洪竹看著空無一人的身邊,忽然間有些失神,片刻後想到範閑的囑咐,皺著眉頭,擠著尖細地嗓子說道:“這布…似乎與當初娘娘指名要的不一樣啊。”

那東家一愣,心裏直是叫苦,說道:“公公這話說的…咱一個小生意人,哪裏敢蒙騙宮裏地貴人。”

說話間,便是幾張銀票硬塞進了洪竹的衣袖裏。

洪竹眼光瞥了瞥,有些滿意數目,隻是依然不能鬆口,皺著眉說道:“這花色裏的黃旦是不是有問題?看著有些偏差…尤其是這幾幅緞子的用線,怎麽就覺得不夠厚實。”

“哪裏能夠?”東家在心裏罵了句娘,苦著臉說道:“這是正宗西洋布,三層混紡三十六針,再沒有更好的了。”

洪竹嗬嗬一笑說道:“是嗎?不過不急,你再回去好好查查,過些日子我再來取。”

東家急了,說道:“公公,這是宮裏皇後娘娘急著要的,晚了日子,不止小的,隻怕連您也…”

這話洪竹聽著就不高興了,把眼一瞪,陰沉說道:“你給我聽清楚了,這布宮裏什麽時候要,就等看我什麽時候高興…娘娘是什麽身份,哪裏會記得這些小事!”

說完這話,洪竹拂袖下樓而去,臉色大是不善。

那商鋪東家跟在後麵,隻道自己得罪了這位大太監,心裏連連叫苦,暗想不知道這拖上幾日自己也要往這太監身上塞多少銀票。他哪裏知道,洪竹的臉色不善,是因為…他心中害怕,而且興奮。

洪竹知道自己與小範大人在做什麽事情,更清楚自己區區一個小太監,也有可能改變慶國曆史的本來麵目。他地心不是太監,而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最想做的就是治國平天下,而時至今日,洪竹終於感覺到,身為一個太監,其實也可以改變這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