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降了吧…”

範閑溫溫柔柔的話語,讓皇宮內外幾萬人同時傻眼,感覺到無比的荒謬,眼下是叛軍圍城,你宮中之人便是上天下地也跑不出去,小範大人居然當此時刻,在城頭大言不慚地勸降!

騎在馬上的太子李承乾一身戎裝,倒吸了一口冷氣,暗想安之的臉皮果然是越來越厚,居然說的出來這樣的話,而且說的竟是如此自然,如果讓不知道情況的人聽了,隻怕會讓人以為今日我李承乾才是被趕得如兔子般的可憐人,而不是他範閑。

說來也是奇妙,隻不過一夜功夫,範閑便從朝廷欽犯搖身一變成為所謂監國,從流亡的生涯裏擺脫出來,突入皇宮,險些一舉擒下太子,成功翻轉。而緊接著的淩晨裏,太子僥幸逃脫,大軍入城,卻反將範閑圍困在宮裏。

所謂城頭變幻大王旗,說的大概便是這一夜裏發生的故事,故事本來就極其荒謬,範閑說這麽一句荒謬的話又算什麽呢?

李承乾仰臉看著皇城之上的那兩位兄弟,苦澀地笑了笑後,搖了搖頭,自嘲想著,秦老爺子發話後,便應該是自己情真意切地勸降大哥,不料範閑卻搶著來了這麽一句,反而把自己的話堵在了嘴裏,這個範閑,果然是陰賊到了極點。

右側方的廣場上有零亂的馬蹄聲響起,李承乾下意識扭頭看去,隻見由西城門入京的定州軍,正緩緩地向自己所在的中軍靠攏,他皺了皺眉頭,在那數千人的前方。看到了二皇子那張英秀的臉龐。心中生出淡淡寒意。這位二哥心裏想地東西不簡單。臉長地和範閑極相似。心中盤算隻怕也一樣陰賊。

定州軍緩緩停在了叛軍地右翼方。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對叛軍中營地禮敬態度。

“大哥。你我…”太子李承乾看了二皇子一眼。終於開口了。他不能等著二皇子開口,隻是沒有內力加持。他必須用喊。才能讓皇城之上地那些聽到。雖然他依然保持著十餘年東宮太子所養成地威嚴皇氣。但相較起來,卻不如範閑痛斥秦家時那般強悍。

範閑掏了掏耳朵。看了大皇子一眼,沒有說什麽話。因為大皇子此時聽地十分認真。太子所說地話全部在他地計算之中。無非是意圖用兄弟情義說服大皇子。同時依然將大東山的事情栽到範閑地身上。

雖然太子明知道大皇子不會相信範閑是刺駕地凶手。可他依然要這樣說。任何兄弟情義,總要建立在說得過去地邏輯基礎上。

大皇子地臉色陰沉了下來。皇帝一共生了五個兒子,如果不算從小在州長大的範閑和最後出生地老三。他與太子二皇子三人算是自幼一起長大,雖然太子身份尊崇。但是三位兄弟感情還算不錯。尤其是在陛下示寵於二皇子之前。三位皇子間的來往。要比史書上那些血淋淋地陰謀故事,更值得珍惜。

誰都曾經想過。但誰都不會願意設想。終有一天。這三個自幼一起長大地兄弟。會刀兵相見。

便在此時。自叛軍圍宮後一直保持沉默地二皇子也開口了,他輕輕用靴跟敲了一下身下座騎。任由馬匹將自己帶出叛軍隊列一丈之外,望著皇城之上。跟著太子地話語。極其誠懇地對大皇子開始喊話。

必須承認。二皇子在收攏人心上確實有一招,他並沒有提到讓大皇子投降地事情,隻是在往年的情誼上打交道,用一種憤懣的語氣。述說著對大皇子幫助範閑地不滿,並且隱隱約約提到慶帝對大皇子的態度…其實並不像是父親對兒子那般。

範閑看了大皇子一眼。發現身旁地大皇子臉色越來越陰沉。他並不擔心大皇子會在大勢逼迫下,在太子和二皇子地親情攻勢下淪陷,因為他分析一件事情。永遠隻會從人地性格出發,而他知道大皇子性如烈火。

他轉而看著還在喊著話地二皇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因為他認出了二皇子身邊的那位將軍正是葉重。

葉重三十年前已經是京都守備師統領。如今也是五十多歲地人了,但看上去卻是一點老態也沒有。而且整個人也不像一般地慶國名將那般氣勢淩厲,身材有些矮,還有些胖。

但範閑絕對不會低估他,因為他知道此人是早已成名地九品高手。葉流雲最親地侄子,曾經和自己那位恐怖老媽打過一架地人,都非常不簡單。而且一個在二十幾歲的時候,便能成為京都守備師統領地人,又豈是不簡單可以形容。

範閑的眉頭皺地越來越深,眼神卻越來越亮,亮地有如朝陽映照下依舊不肯退去地那一顆星。

大皇子忽然向著城下的叛軍高聲喝斥道:“夠了!”

二皇子無奈一笑。住了嘴。

大皇子厲聲說道:“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不忘要構陷範閑!我知道,為了皇位,你們不惜做出任何醜陋的事情來,但不要忘了,有些事情我做不出來!如果要攻,你們就攻。莫在這裏學些娘兒們羅裏羅嗦!”

這番話說的斬釘截鐵,氣勢十足,根本不給宮下太子二皇子絲毫回旋地餘地,

二皇子向來溫柔的臉龐在此刻終於變得陰沉起來,不知為何變得如此生氣,憤怒地對著皇城上吼道:“大哥!你不要忘記了,我們才是兄弟!”

“兄弟?”大皇子連續數日操心皇宮地守衛以及和範閑謀劃的大事,心神消耗極大,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但反而更顯得他的眼神十分銳利。

他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二皇子,忽然厲聲說道:“兄弟!你們連兒子都不肯做了,還肯做兄弟!”

一片沉默,這句話點破了太多東西

|早從遺詔中知曉此事,眼中頓時流露出情緒。而皇城下的叛軍們地臉色卻變得有些怪異。雖然皇帝陛下已於大東山被刺身亡,可是陛下龍威猶存。身為慶軍子弟。扛著太子地大旗。實際上做的是弑君篡位的勾當。誰不駭畏。誰不會在腹中打鼓?

大皇子站在皇城地垛口間。深皺著眉,看著太子悲痛說道:“大東山地事情是長公主做地…我知道你沒有這個能力。但你肯定知道!父皇即便要廢你,但你是兒子。怎麽能做出如此禽獸不如地事情?”

太子地麵色有些黯淡。竟保持著沉默,任由大皇子怒斥。在他身旁地秦老爺子皺了皺眉頭。將手一揮,身後地叛軍們開始做起了攻城地準備,漸漸隊列後方響起了陣陣拉動弓弦,令人牙酸的聲音

在三名皇子於城上城下激烈地述說著皇室陰私。彼此憤怒地時刻,沒有人注意到範閑已經一個人離開了城頭。沿著長長地石階下到了皇宮內部。行過空闊地廣場。向著太極殿走去。

一路上範閑認真看著。發現大皇子雖然擅長地是草原上地野戰。但下在城池防禦上地功夫也是極深。各處已經做好了準備。甚至在石階入口旁,已經拆了兩座皇城角樓,備好了石料與重木。看樣子是準備應付稍後地攻城戰。

而在皇城下的三處宮門旁,則已經準備好了一些奇形怪狀的石料。上麵甚至還帶著青苔。範閑眯眼看著,心想難道是宮裏的假山也被老大給拆了?正想著,身前行來一支隊伍,隻見在幾名禁軍地押管之下。一百多看上去勞累不堪的太監。正在用車子推著帶青苔地石料。果然是宮裏地假山。

皇宮正城處三處宮門,平日裏永遠隻會開一道,但叛軍進攻的時候。當然不會隻選擇一處,範閑明白大皇子是準備用假山石。將這三處宮門死死堵住,這工作隻怕是淩晨前便開始準備了。

將叛軍堵在宮外。將自己困死宮中。這便是所謂死守。範閑歎了口氣,知道老大已經下了必死地決心。

一路行來所見禁軍並不足數。與空曠地皇宮比較起來,甚至有些稀稀拉拉地。真地沒有什麽底氣。

範閑再歎氣,知道一千多人地禁軍已經被拔到了太監宮女日常居住地宮坊處,一為鎮壓宮內地不安因子,二來也是因為整座皇城。就屬那一處最易突破。

進入太極殿。看著那些憂心忡忡的大臣。滿臉沉重地寧才人與宜貴嬪。坐立不安的三皇子,範閑在心中三歎氣。對胡舒二位學士行了一禮,臉上卻堆起微笑對三皇子說道:“承平。要開戰了,覺不覺得刺激?”

三皇子李承平畢竟是個小孩子,自得知皇宮被困後,便開始害怕起來,雖然臉上強行壓抑住,可此時聽著範閑這句話後。終究忍不住扁了嘴,驚恐裏還帶著被範閑逗弄出來的笑意,看上去十分滑稽。

範閑轉身對麵色慘白的皇太後一禮,又看了一眼那位長發亂披著地皇後,沉聲說道:“臣請太後娘娘,皇後娘娘,上城觀戰。”

自古造反必有的闡明大義,標榜自身正統地工作,已經在大皇子的怒斥和太子二皇子地鬱悶中結束了。皇城下方的叛軍已經逼近了過來,尤其是後軍營中足有數千的箭手。開始做起了齊射地準備。

此時地城頭之上,隻有一千餘禁軍,隻怕這一拔箭雨之後,便會折損不少。

大皇子手按長劍,沉默行於城頭之上,不時發出幾聲號令,令眾將士準備迎接叛軍攻勢,這是慶國皇宮第一次被箭雨洗禮,也不知道在箭雨之後。還能敵住怎樣地血雨腥風洗涮。

因為沒有預算到要守皇宮,因為沒有掌控住守城司。禁軍地防禦在戰略上已經處於下風,因為他們地手中並沒有足夠地弓箭,隻有皇城四角上的四座守城弩可以支撐,然而叛軍數萬,這四座弩便是大炮去打蚊子。又能打死多少?

“準備!”大皇子地手緊緊握住了寶劍。盯著皇城下的黑麻麻一大片地叛軍,聽著耳中不停傳來地弓弦繃緊之聲,心弦也不由繃緊了。

數千箭手同時拉弓。那種令人心悸地吱吱響聲。似乎要穿透皇城上所有人的耳膜。震透所有地人地心神。

皇城之上地禁軍已經躲在了箭垛之後。手持盾牌地親兵。也候在了大皇子的身後。

大戰一觸即發。誰都在等待著漫天箭雨呼嘯而至地那一刻。

然而範閑沒有讓這一切發生,他沒有欣賞攻城景色地興趣,更沒有裝逼到禁軍受了慘重損失之後,再來祭出自己的妙手或是惡手。

石階之上。傳來一陣急促地腳步聲。隨著腳步聲到來地是範閑,以及他身後地數十位氣喘籲籲地老大臣。還有被太監們半扶半押著地數位婦人。

這些婦人本是天下女子間最尊貴地角色。今日卻成了天下間最卑微屈辱地角色。

範閑一手牽著三皇子,走到了大皇子地身後,眯眼看著皇城下舉勢欲射的叛軍大營,心裏也不由驚了一下。心想這麽多箭射過來,這皇宮還守個屁啊…隻聽他運起真氣。對皇城下麵地叛軍們高喊著:“承乾。老二…快快住手。”

太子和二皇子聞聲一怔。抬頭向著皇城上方看去。然後看見了一幕讓他們心悸不已的景象。

“母後!”

“母親!”

“太後!”

看著突兀出現在皇城之上地那幾位婦人。太子和二皇子忍不住驚呼出聲。即便是秦老爺子和葉重二人。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然後他們

閑在那幾名婦人身邊對著自己在喊話:

“先不要慌著打…我帶你們地媽媽奶奶弟弟來看你們了…”

聽到這句話。很多人產生了要吐血的衝動,誰也想不到,以詩仙聞名於世,以監察院提司大展黑暗力量的範閑。竟然會說出如此無恥的話語來。

然而隻有範閑知道,在經曆了草甸上地生死之後。自己的人生終於產生了一種極可喜地變化,從兩次生命所蘊出的陰酸氣裏擺脫了出來,漸漸往回靠攏,漸漸要和那個在澹州房頂上高喊下雨收衣服的小男孩合疊成一處。

這樣的範閑是可愛地範閑,是犯嫌的範閑。是無恥地範閑,是可怕的範閑。

太子和二皇子再如何有城府,看著令人心驚膽顫的一幕,都不由憤怒了起來,二皇子厲聲喝斥道:“範閑!你無恥!”

範閑回瞪了回去,罵道:“你才知道?”

太子心中也是憤怒無比。但他卻在第一時間內對身旁的秦老爺子惶急說道:“不準放箭!”

秦老爺子皺了皺眉頭,心想這些貴人在宮中,被範閑拿來要脅自己,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難道太子沒有想到這一節…老將軍地心裏歎了一口氣,太子仁厚,然而這兩年逐漸不見的怯懦,終於還是浮現了出來。

對於軍人來說,當此你死我活之刻,根本不該有任何的猶豫。所謂投鼠忌器,不過是怯懦。

然而秦老爺子終究不懂,有時候怯懦的別名,就叫做人性。

毫無疑問,範閑這時候的表現沒有什麽人性,他隻是算準了太子的性情,平靜地微笑著站在大皇子地身旁,說道:“我隻是不想被射成刺蝟。”

“為什麽帶承平來這裏,他還是個小孩子。”大皇子歎了一口氣。看著身旁的大臣與太後皇後淑貴妃,又看了一眼三皇子。不讚同地說道。

“身為慶國日後的君主,一定要親眼看一看,眼下的這一幕。”範閑輕輕握了握三皇子發抖的雙手,三皇子親眼目睹了如此多的叛軍,真的是嚇的不輕。

範閑對身旁的親信微笑吩咐道:“請淑貴妃站在左角樓,請皇後站在右角樓,請…”他看了一眼臉色發白,卻是一言不發的皇太後,說:“請太後娘娘就站在我身邊。”

“我擺三個神主牌放在這兒…倒要看看,他們地箭有沒有這麽準。”

皇城之上的人聞言均覺心頭一片寒冷。

一片嘈亂之後,範閑望著叛軍陣營中正激烈爭吵著什麽的那些人,說道:“不論太子和秦老爺子最後妥協出任何決定,想必對彼此都會非常不爽吧。”

大皇子倒吸一口冷氣,看著他說道:“你連這都計算在內?”

範閑扭頭看了一眼滿臉冷峻的二皇子和他身旁如矮鐵塔般的葉重,說道:“我在計算的東西,還有很多。”

“如果今天領頭的是老二,隻怕這時候箭雨已經到了。皇後雖然不如淑貴妃可親,但她的命卻比淑貴妃好多了,因為她的兒子比淑貴妃地兒子強…”

“就算不放箭,叛軍還要攻的…”範閑微微低頭說道:“你去準備一下,我要把一個問題想明白。”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吩咐手下地親兵將三皇子重重保護,又看了一眼一語不發的太後一眼,心生疑惑,卻不便多說,離了此處。

範閑放開了三皇子的手,牽住了太後蒼老微僵的手,往左側走了幾步,就像是一個攙著祖母的孝順孫子,讓一身明黃鳳裝的太後出現在城頭之上,就像是一盞明燈,高懸於晨空之中,映入所有叛軍的眼簾。

叛軍的箭手們下意識裏鬆了弓弦,雖然上司的命令還沒有傳過來,但是他們的手臂已經開始酸軟,而且最要命的是,所有人都猜到那位身著鳳服的老婦人是誰皇帝陛下的母親,太子殿下的祖母,整個慶國李氏皇室碩果僅存的長輩,這樣尊貴的人物,便是談一談也怕褻瀆,更何況是箭鋒直指,萬一誤傷了太後…誰敢承擔這種後果?

隻要是慶國子民都不願意讓太後受一絲折損,所以當範閑帶著太後走上皇城時,大皇子的心情有些別扭,而舒胡二位大學士在勸阻不聽後,隻有歎氣的份知道昨夜宮變細節的人,都清楚,範閑向來不闡於用最險惡的手段,去對付最尊貴的人。

太後脖子上依然留存的那一絲劍痕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範閑輕輕替太後整理了一下高聳的鳳服衣領,細心地摘去一絲頭發,和聲說道:“果然…太後娘娘還是要穿著正裝,才有足夠的震懾力,也不枉我先前浪費時間命那些老嬤嬤替您打扮。”

太後忽然霍地轉首,蒼老疲憊的眼神裏驟然現出無窮的怨毒,似乎是想把範閑吞了下去。

範閑卻是看也不看她的眼光,在她的耳旁輕聲說道:“我也知道,說不出話來很痛苦,吃了我的藥也很痛苦,但你想一想,你們老李家該著這種報應…我這是代替老媽懲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