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範閑怕或不怕,但事情早已發生。隻是這幾年內,或許皇帝不想與自己最欣賞的兒子,因為這件事情徹底決裂,又或許是皇帝隻知道範閑入宮,卻沒有想到箱子在範閑的手中,故而一直沉默。似乎這是某種默契,不追究那件事情的默契,以表達一位父親對最疼愛的兒子的縱容。

而且範閑確實對自己夠狠,即便是麵臨絕境的時候,也極少動用那件大殺器,唯一一次使用,還是在杳無人跡的原始山林之中,加上含光殿暗格中的鑰匙還在,讓皇帝猜錯了某些事情。

範閑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想到那些如雪般的傳單,想到自己當日入宮偷聽長公主與莊墨韓的對話,心間頓時一鬆,明白了皇帝老子一定是認為自己隻是針對長公主,入宮偷聽情報,而不是針對那把鑰匙。

可是信呢?範閑始終想不明白。有些疲憊地坐在榻邊,沉默不語。

其實他對皇帝陛下的畏懼。除了箱子的事情有可能暴露之外,還因為另一椿困惑這是目前範閑頗為苦惱的問題。因為不管他接不接受。無論如何。皇帝總是他地老子之一,雖然肯定不是最好的那一個。

是地,在範閑的心中有三個爹。其中範尚書當然是最親地親爹,而陳萍萍算是個幹爹,隻是皇帝…地身影也漸漸侵入他地心思之中。

陳萍萍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沉思:“如果說不入宮。是因為你怕,那你不回監察院,不來見我,又是因為什麽?千萬不要說,你也會怕我。”

看著老坡子笑眯眯地模樣。範閑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暗道何嚐不是怕?就是怕自己看到你之後。會忍不住問些問題。

雖然怕。可是他依然開口問了。因為他既然有勇氣來,自然是做好了準備,不想當一世被人蒙在鼓裏的可憐跳蟲。

“燕小乙的親兵大營是怎麽去地大東山?為什麽監察院沒有情報?京都的局麵為什麽會艱險到如此地步?東山路的官員異動,為什麽沒有一絲風聲?為什麽你不回京都,任由長公主與太後折騰。最後把自己折騰死了?”

“這是陛下與我定的計。當然要瞞著天下人。”陳萍萍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不先示弱。這些人怎麽會跳出來。”

範閑搖了搖頭:“不要騙我…我知道你事後肯定可以對陛下做出很好的交代,但隻有你與我兩個人清楚,這些人都是被我們逼到陛下對立麵去地…而且你心裏明白。陛下此次看似大獲成功,其實也是走在鋼索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落入萬丈深淵的下場。既然你早知情,一定有能力把這個局做地更好一些。而不至於讓京都陷入萬劫不複之境。”

“陛下信任你,不代表我就相信你。”範閑盯著陳萍萍蒼老地麵容,壓低聲音說道:“這是陛下地局,但你一直在順著他的局推,雖然隻是推了一點點,卻是讓慶國所麵臨的危險大了十倍…甚至一百倍。尤其是京都這邊,就算是要除內患,也不可能死這麽多人…陛下就算再心狠。想必也不願意看到最後這個局麵。”

“天下有狗,誰人逐之?”沉默許久之後。陳萍萍開口說道:“打狗自然是要全部打死。我怕陛下一時心軟…這個解釋,通嗎?”

“不通。”範閑往他的方向挪了兩半。握著他瘦削的手,沉聲說道:“即便道理上說地通,但是陛下地心裏會不舒服,尤其是事後慢慢想來,總會出問題。”

“能有什麽問題?這是陛下定的大計,我…隻是一個執行者。”陳萍萍很自然地把手從範閑地手中抽了出來,冷漠說道:“你也莫要想多了,世上並沒有太多複雜的事情。”

“沒有?”範閑心中充斥著擔心與惱怒的情緒,盯著他地眼睛說道:“那你告訴我,懸空廟上你為什麽讓影子去刺駕?”

“為什麽秦老爺子屍體的後腰上多了一道傷口!”

陳萍萍緩緩抬頭,皺眉看著範閑說道:“你去看了屍體?”

範閑點點頭,說道:“我知道那是影子的出手…”他頓了頓後,苦笑說道:“不過既然我看見了,現在自然沒有那傷口了。”

“沒想到你會如此細心。”陳萍萍說道:“影子在懸空廟出手,確實是我指使地,你這時候可以去陛下麵前告發我…不過你應該清楚,影子本來就有兩個神秘的身份,除了你我之外,誰都不知道這一點,陛下也不知道。”

範閑憤怒說道:“即便這樣,你還不肯說?”

“說什麽?”

“秦老爺子為什麽要背叛陛下?”這是長公主臨死前讓範閑去問陳萍萍地話,此時,他終於勇敢地問了出來。

“背叛從來不需要理由。”陳萍萍一如既往的冷厲。

“你讓影子殺了秦業,是不是怕我從他嘴裏問出什麽來?”

陳萍萍冷笑一聲,根本懶得再回答他的話,揮手示意送客。範閑冷冷地盯著他,半晌後眼光無可奈何地柔軟起來。用一種乞求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你是怕拖累我,所以才

要割裂。但是這麽大的事情…你也得想想自己。”

陳萍萍心頭一片溫柔,臉上卻沒有什麽表現,說道:“你想多了。”

範閑沉默無言。雖然陳萍萍一直不肯承認,但他從對方的態度中就知道自己地猜測定然是對地,秦家當年一定是參與了太平別院之事。而之所以背叛。則是因為自己的崛起。

秦老爺子何等樣人物,雖然已垂垂老矣,但卻心知肚明。如果陛下真地要起用範閑,則要把當年地事情掃地幹幹淨淨秦家必亡,所以秦家必叛,就是這個道理,隻是這道理的背後,揭示一個血淋淋。陰森森地事實。

範閑站起身來。望著陳萍萍沉默半晌後說道:“畢竟是我地爹,我地媽,你已經操勞了這麽多年,還是多想想自己。”

“我沒幾年好活了。你也說過。”陳萍萍笑了起來。

範閑有些辛酸望著他,說道:“沒有人能對付得了他。”

陳萍萍默然。

範閑準備離開,卻忽然開口說道:“箱子在我手上。”

陳萍萍霍然抬首。卻看著這個年輕人已經十分堅決地走出了門口。不由搖了搖頭,心想即便箱子在你手上又如何?這件事情總不能把你拖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位身著常服地中年人走進了陳萍萍所在的廂房,坐到了他地身邊,正是範閑先前所坐地位置。

“沒有人能夠打敗陛下。”中年人和聲說道:“這一點,我和安之的想法是一樣的。”

這位中年人不是別人。正是範閑的父親大人。戶部尚書範建,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也來到了陳園,更不清楚為什麽他會和陳萍萍如此坦然如自地說著話官場之上地傳說。前十幾年內,陳萍萍與範建二人向來是水火不容。直到範閑入京,雙方的關係才漸漸好轉。

陳萍萍閉著眼睛,平靜說道:“箱子在他手上。你可知道?”

範建微澀一笑,說道:“這孩子。把那箱子就放在床下麵,還以為能瞞過天下所有人去。也真是可愛。”

陳萍萍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說道:“在你自家府上。難道你還沒有能力幫他保守秘密?”

“這點能力還是有的。”範建平和說道:“陛下在我家裏放了兩顆釘子。一個人安之早發現了,還有一個人早死了。反正這種釘子又不要錢,陛下也不會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的話,此次大東山祭天,他也不會把所有地虎衛都帶了過去,然後送給四顧劍那個瘋子砍著玩。”

陳萍萍微微嘲諷看著他,說道:“你這人,一生唯小意,所有的力氣都放在那些虎衛之中,如今這些虎衛死光了,不管你在裏麵藏了多少人,一個不剩…陛下這一手真夠狠地。”

“是啊,我沒有什麽力量了。”範建苦澀笑道:“所以我隻好請辭歸家。”

他看著陳萍萍冷笑說道:“你又比我能好到哪裏去?正陽門一役,你監察院的精銳死了上千人,等後兩年再被陛下摻幾把沙子,你除了跟我學著告老,還有什麽辦法?”

陳萍萍冷笑一聲,說道:“隻要範閑還活著,陛下便不會對監察院下死力,我擔心什麽…倒是林若甫這頭老狐狸,忍了這麽久,終於覷著機會,把手上藏著的人都交給了他地寶貝女婿,結果…隻怕這時候他正在梧州吐血。”

範建也笑了起來,說道:“旁人都以為林係的官員跟隨安之力抗太子,事後定受重賞,卻沒想到陛下一直等著看這一幕,眼見著林相爺最後的人兒都跳了出來,即便如今不好做什麽,但日後哪裏還有他們翻身地可能。”

“外敵內患盡除,還把我們三個老家夥的膀子都砍了一半。”範建感歎道:“陛下真可謂是英明神武,胸中有絕世之才。”

“必須承認,就像很多年前我們開始追隨他時那樣。”陳萍萍閉著眼睛,緩緩說道:“他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世上最強大的那個人。”

一陣死一般地沉默之後,範尚書歎了口氣。說道:“我在京都裏躲在靖王府裏。是因為對京都的局勢並不擔心,早看出葉家有問題了,隻是沒有想到…原來陛下竟然是位大宗師。”

“陛下深不可測地實力。我倒是猜到了一些。”陳萍萍冷漠說道:“隻是我卻沒有想到葉流雲那老怪物,卻忽然站到了陛下的一邊。”

“我們兩個人都隻猜到了陛下地一個側麵,如果…”範尚書忽然住嘴不言。

陳萍萍知道這位老戰友準備說什麽。平靜說道:“沒有如果。因為那件事情之後,你從來不肯信我,我也從來不肯信你…卻是一直沒有想到那個最應該信任地人。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安之曾經說過一句話。”範尚書說道:“如果我與你之間彼此多些信任,可能事情會好辦許多…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兒子了不起,我們瞞地這麽嚴,他卻依然能猜到這件事情。”

“他是小葉子和陛下地兒子,當然了不起。”陳萍萍皺了皺眉。在他的心中。依然對皇帝陛下存有最高地敬意與佩服。

你什麽時候猜到陛下是大宗師地?”範尚書此時心胸極為輕快,隨意問道。

“有些年了。”陳萍萍眉頭漸漸舒展,想到了當年的事情,那時節大魏還矗立在大陸地正中方。國勢極為強大,慶國最開始北伐時,戰事極為艱難。尤其是有一次戰役中。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陛下,身受重傷,全身僵硬不能動,險些喪命,全虧了陳萍萍舍生忘死,曆經千辛萬苦。才把他救了回來。

這是陳萍萍最出名地

事跡之一,與千裏突襲。以斷腿地代價擒獲肖恩齊名。

範尚書皺了皺眉頭。說道:“這有什麽問題?我們這些老家夥還一直以為,就是那次重傷之後。陛下才失去了武功…當年他可是位猛將。”

“那傷有些古怪。”陳萍萍緩緩說道:“全身僵硬,絕對不是外傷引起,我和寧才人照顧了他一路,當然清楚,應該是經脈上的問題,好像是經脈全斷…本以為他死定了,還哭了好幾場,誰知道最後竟又活了回來。”

“經脈全斷還能活的人,我沒有見過。”陳萍萍睜開眼,看著範建,緩緩說道:“不過後來見過一個類似的家夥…就是你兒子。”

“懸空廟一事,範閑的經脈也受了大損,但還不像陛下當年那般恐怖,而且後來在江南應該學了苦老光頭的本事,這才漸漸好了。”陳萍萍說道:“陛下可沒有範閑地好運氣,他沒有學天一道,那傷是怎麽好的?”

“這些年你與陛下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少。”陳萍萍繼續說道:“陛下再能隱忍,但有些細節總會漏出一些馬腳,費介從澹州回報範閑修行的霸道功訣,又說這霸道真氣可能會造成的嚴重後果,便讓我想到了當年渾身僵硬,形若廢人的陛下。”

“懸空廟上就是想逼一逼,看看他地底牌到底是什麽…隻可惜卻讓範閑擋著了。”

說到此話,他瞪了範尚書一眼,因為當時正是這位父親讓自己的兒子去救駕立功,反而誤了陳萍萍的大計。

“都問明白了,那便不說了,這件事情你也要想通一些。”範建灑脫地站起身來,說道:“我要回澹州養老,你若空了,也可以來看看我。”

陳萍萍默然,知道老戰友是怎麽想的,不論陛下是否是不可戰勝的人,他終究是範閑的親生父親。沒有人知道範閑是一位穿越者,靈魂裏帶著與眾不同的屬性,這二位長輩隻是依照常理以為,即便範閑知道了真相,也會陷入兩難之中。

二人不想讓範閑活的太有壓力,便必須想通這件事情。

陳萍萍輕輕敲響桌旁放著地銅鈴,丁當一聲清脆響聲之後,那位服侍了他很多年的老仆人走了進來,把他抱到了輪椅上。

“我送送你。”陳萍萍低頭咳了起來,咳地有些辛苦,袖上全是唾沫星子,半晌才平伏,自嘲說道:“如今這身體越來越差,中了點兒小毒,竟是許久都無法治好。”

範建靜靜望著他,沒有說什麽,往宅外行去。後麵老仆人推著輪椅跟著,沒有走多遠,在工地地前方,二人很有默契地停住,對視一眼,相揖一禮。

“我已經想通了。”陳萍萍對範建說道。

範建沒有馬上接話,而是低頭思忖片刻,不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他清楚為何陳萍萍要來送自己,因為在很多年前,他們一行人曾經去過東海之濱,曾經共聚太平別院,曾經開創出大好的局麵,然而隨著歲月地流逝,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變了,有的人要退自己辭官歸澹州,京都裏便隻剩下陳萍萍陪伴著陛下,想必他也會感到孤獨才是。

正如範閑所言,在這十幾年裏,他與陳萍萍互相猜疑,來往漸漸變少,但並不能抹煞掉當年的戰友情誼。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該退出舞台的時候,便要退的徹底,林若甫當年並不是三人小組中的成員,所以他退的不夠徹底,而範尚書不會犯這個錯誤,在陛下的天威之前,自己這些人除了退隱,似乎沒有什麽太好的選擇。

範建離去之前,皺眉問了最後一句話,並沒有避著那位老仆人:“既然你當年疑我,為何要五竹帶著他去澹州?”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低頭片刻,緩緩應道:“因為知道你曾為之付出代價,所以我想繼續看看你的心。”

範建的唇邊泛起一絲自嘲而傷感的笑容,揮了揮手,沒有再說什麽。

看著範建離去的身影,陳萍萍輕輕歪在輪椅上,手指頭下意識地叩響著輪椅的扶手,歎了口氣,輕聲說道:“走了好,走了好…”

緊接著,這位慶國的黑暗首領情緒黯淡地自言自語道:“終究是他的親生父親,我又怎忍心逼他。”

老仆人沉默地推著輪椅回去,聽著老院長大人疲憊無比說道:“你說,要一個人死,怎麽就這麽難呢?”

陳萍萍一生不知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不知麵臨過多少危險艱難,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失望過。因為他所麵臨的敵人,毫無疑問是他這一生當中所遇見最強大的一位。而且那位竟是根本找不到任何弱點。

老仆人嘶啞著聲音說道:“應該不會連累小公爺。”他已經看出了主人心中的沉重,所以盡量開解一下。

“就算陛下能查到什麽,但懸空廟後,小雪穀裏,我已經讓安之兩次險些喪命,難道這還割裂不開我與他的關係?安之的運氣向來不錯,陛下定然不會疑他,這件事情就這麽罷了。”陳萍萍有些畏冷,把毯子往身上拉了拉。

範建準備走了,陳萍萍放棄了,範閑想通了,世間最大的問題,似乎就此解決了,然而這三個人心裏都清楚,如果將來沒有什麽大的波動,那這盆油便能安穩地被鍋蓋遮住,可一旦有什麽事情發生,油花便會蹦將出來,將一切燃燒的幹幹淨淨更何況沸油在心,把人們燙的嘶啦嘶啦的痛。

而就在慶國京都漸趨穩定之時,北齊上京與東夷城,卻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