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大衣很暖和,看著那個逐漸消失在風雪中的人影,也很暖和,他這一世過的實在是有些驚心魂魄,勾心鬥角,雖然充實卻令心有些累,能夠和簡單而純粹的人物交往,實在是很難得的享受。

收回投往遠方雪花中的目光,範閑忽然心頭一動,產生了某種很奇妙的感覺,似乎明年春時劍廬最後一次開廬,自己也許會獲得一些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他走到黑色的馬車旁,抬起右膝,低著頭很仔細地在車階上刮弄著靴底的雪泥,渣渣作響。一邊刮著雪,他一邊沉默地思考著,許久之後才掀開車廂厚厚的棉簾,低頭鑽了進去。一股熱風撲麵而來,闊大的監察院馬車內,特製的小暖爐正在釋放著如春的氣息,比起車外的天寒地凍來說,完全是兩個世界。

範閑接過毛巾,撣掉毛領上的雪花,說道:“人已經走遠了,我們可以回了吧?”

葉靈兒從他手中接過毛巾,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修飾著那雙明亮的眼,以及眼中複雜的情緒。她輕聲說道:“我又不是來送他的。”

“不是來送十三哥,難道是來陪我賞雪?”範閑沒好氣地說道:“我是真不明白你們究竟是怎樣想的,這都一個多月了,還像初見麵時青州城內那般。”

“師傅,我可沒有想什麽。”葉靈兒抬起頭來,很認真地說道。

“明年四顧劍就要死了,東夷城內分了兩派意見,正在爭執不下。王十三郎此次回東夷,隻怕也得煩心,雖然他是四顧劍最疼愛的關門弟子,但畢竟沒有什麽人脈。”範閑想了想後。緩緩說道:“隻怕最後還是要爭上一場。”

“你不能幫幫他?他為監察院做了這麽多事。”葉靈兒微微惶急問道。

“這個不用你說。他是為我做事的人。我當然要給他回報。”範閑說道:“四顧劍給我的態度足夠誠懇,雖然這位老怪物肯定不想和陛下做什麽交易,但和我談談買賣,應該沒有問題。”

他忽然看著葉靈兒。輕聲說道:“問題是他回東夷之後。估計就會長年定居在那處,你可想過這個問題。”

“我為什麽要想這個問題?”自二皇子死後。葉靈兒便不複當年的灑脫疏朗模樣,而是變得沉默成熟許多,雖然在範閑這些熟人的麵前,依然談笑無羈,但不論是範閑還是林婉兒。都能看出這位女子心底最深處地那抹陰影。

直到青州與王十三郎見麵,互為一對風景之後,葉靈兒地情緒似乎才從邊關的軍馬之中擺脫出來。範閑很樂意看到這種變化。但也知道以王十三郎的身份,兩個人的事情確實十分困難。

他搖了搖頭。不再細述這個問題。倒是葉靈兒因為自己地心思。想到了最近困擾著這些年青人地那椿事。看著範閑小意問道:“若若那件事情就這般拖著?”

一提此事,範閑便是一腦門子官司,本來他以為靖王父子出麵扮黑臉。皇帝陛下便會順水推舟,把這糊塗指婚給收回,沒有料到皇帝竟是如此執拗,借口當年範家已經拒了靖王聯姻之請。根本不理會這些動靜。

“先拖著吧。我們這麽多人的臉加在一起,總有些分量,陛下也不好強行推進。”範閑抿了抿嘴唇。心想如果妹妹願意嫁給弘成。那這件事情便好辦許多,至少在陛下麵前。爭起來也會有道理一些。

“我是不知道賀宗緯這個人,不過聽說風評不錯,也不知道你是從哪裏來這麽大地怒氣。”葉靈兒隨口說道。

“怒氣?”範閑笑了笑。沒有言明,含糊不清說道:“賀範兩氏聯姻,豈不成了盒飯?”

“什麽飯?”

“八寶飯。”

“對了。今天王大都督在一石居擺宴。婉兒要我提醒你,莫要到晚了。”葉靈兒認真說道。

範閑心頭一凝,才想起這一椿子趣事來。話說為了大皇子納側妃。範閑勇字當頭,接過了管教王家大小姐的重任,隻是緊接著便出現了宮中指婚,範閑陰怒之下,說話教訓便沒有留什麽餘地,生生將那位王曈兒氣的大嚎出府,也把京都守備史飛大將得罪的不輕。

他本以為經此教訓後,王曈兒定會負氣大怒,再也不肯上府。沒料到過不得數日,王曈兒竟然又央求著史飛再次帶她進了範府,懇求小範大人收自己為徒,而且言辭懇切,說自己已經改變了極多,再也不敢像從前那般胡作非為。

王家大小姐忽然變得如此懂事,倒是唬了範閑一大跳,心想這刁蠻大小姐看來真是愛煞了大皇子,不然斷不至於如此委屈自己。

今日則燕京大都督王誌昆回京述職的第二天,大都督親自宴請範閑,便是想謝他代為管教子女。

“這王曈兒是你地粉絲。”範閑皺著眉頭,“你有沒有見過。”

葉靈兒能猜到粉絲是什麽意思,無奈笑著說道:“很多年前倒是見過,那時候她還隻

八歲地黃毛小丫頭,誰會想到長大了脾氣竟變的如此

“現在乖多了。”範閑閉著眼睛說道:“看來大小姐們都一樣,都有受虐狂,不下狠勁兒打幾頓,是斷然聽不進道理地。”

葉靈兒臉色一窘,想到當年京都舊事,狠狠地瞪了範閑一眼,說道:“這是在說我?”

範閑依然閉著眼睛,唇角卻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說道:“當年你是要打了再招,如今可是不打自招。”

馬車就在二人地對話聲中,緩緩向京都折回,壓榨著路上地冰雪,沿著深深地痕跡前行。範閑感覺車廂中熱地有些過頭,掀開車窗一角,希望能透進些清涼的冬風。眼光卻順著車窗瞥見了一路銀枝雪樹。清美風景。

他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卻不自禁地聯想到了自身,賀宗緯那方麵不好太逼迫。但他也不如何擔心。待明年解決了東夷城之事。替大慶立下一個大大的功勞,皇帝老子再如何刻厲寡恩。隻怕也不忍再逼迫自己。

隻是這一路風雪。馬兒困難前行。範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皇帝套中地一匹馬。被迫努力地破開風雪,拖著一個龐大地馬車,向著遠方前進。而那遠方並不見得是馬兒想去地地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任由寒風冷卻了自己地胸膛及胸膛裏藏著地那顆心。放下了車簾,閉目靜思。不論是西涼還是東夷,他如此努力地奮鬥著。其實都是在為皇帝做馬前卒。而他也不想改變這一切。因為整個世間。他暫時還沒有勇氣挑戰地,也隻有這位深不可測地皇帝老子了。

如果五竹叔和箱子還在身旁,那情勢一定會有極大地改變,隻不過那種改變不見得好。範閑搖搖頭。甩走這個惱人的可能。五繡叔雖然名義上是自己地仆人。但實際上是自己最親地親人。每個人都需要找尋自己生命裏最重要地事情。

好在這位皇帝陛下已經改變了很多,他最近和範閑以及靖王爺賭氣一事來看。雖然極為過分。但至少也顯出幾分人氣或者說是老人氣。不論是哪一種氣味。至少都證實這位陛下開始從神壇裏走了出來,不再是高高在上地一個虛無光彩身影

冬去春來,又是廢話。好吧,總之在一個春光明媚地日子裏。慶國早已送走了下的稀裏糊塗地無數場雪,迎來了轉暖地天氣。初生地綠芽。瑟瑟地翠花。

而慶國東北方的第一重郡燕京。則是迎來了一行身份格外重要地隊伍。此時天時已入三月,官道兩側青樹抽枝。於春風之中招搖。就像是舉著花束喊歡迎歡迎地孩子。看來連這些植物都知道這行隊伍地重要性。

燕京地處偏北。從京都直行山再往北轉,經由一條通往滄州的平行官道。往東北方伸展,便到了這座大城。此地在數十年前。還是大魏地一座城池,史稱南京。隻是被慶國偉大地皇帝陛下硬生生打了下來。改名燕京,取之燕銜泥而回之意。

至於燕京故地很一千多年前,是不是慶國祖宗地屬地,這就沒有任何人知道了。但是燕京地名稱。至少給了慶國一個正義地名份,加上此地故民民風溫順,多在統治者轉換間生活,沒有太濃厚地民族情感,所以慶國隻統治了三十年。卻也治成了熟地,儼儼然成為慶國一座離京。

燕京極大,極繁華。與東夷城所控地十數諸侯小國接壤,尤其是與宋國更是親密依偎,如果慶國意圖征服東夷,則大軍必自燕京出,所以二十年間,燕京一地地邊兵,乃是慶**方精銳中地精銳,與西涼地定州軍,更北方滄州附近地北大營並稱。

燕京是慶國有史以來打下地最大城池,是慶帝武功的最佳佐證,所以朝廷對於此地向來極為用心,不僅在軍事上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在政務上也特例相待,在燕京任職地文官,都上調半級品秩,甚至連六部衙門,在燕京城也專門備了分理署。

如此地優渥待遇,人人都知道原因,因為此地往東便是東夷城,往北經滄州便是北齊,南慶意欲一統天下,燕京城一定會是大軍攻勢地發源地和前線大本營。

慶帝為此事準備了三十年,自然將燕京經營地如鐵桶一般,誰也不城內到底存貯了多少糧草兵器。

如今燕京城地軍方首腦是王誌昆大都督,此人一向深得慶帝信任,慶曆七年慶國內亂,燕京大營起了穩定江山地絕對重要作用,也正是因為燕京大營地強大實力,失去了燕小乙地滄州北大營才會如此順利地被史飛接管,而東山路的一路官員,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而燕京城的文官守領也是位重要人物,姓梅名執禮,乃是當年柳國公門生,早在六七年前。就已經出任了京都府尹一職。後來循次提升。來到了燕京,如今早已是正二品地地方大員。僅比一路總督低了半級。

今日這兩位大人物都在燕京城外微笑等待。而身旁地官員下屬。卻沒有絲毫詫異神色。因為這些官員將軍知道。這個隊伍雖然不是陛下地禦駕。卻和禦駕地等級差不多,而且王大都督地小姐也在車隊之中。

絲竹聲聲中。無數立牌行過,抱劍太監行過。車隊停在了迎接官員們地麵前。一位身著黑色官服。腰間卻係著根淡黃絲帶地年輕官員,掀開車簾。來到了眾人身前。

來人正是範閑。他如今帶著欽差地身份前來,所以見著麵前地陣仗也不意外。隻是苦笑了一聲。陪著王都督和梅大人嚴肅認真地履行完一應程序。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請二位大人起身,自己再行見禮。

王誌昆和梅執禮連道不敢。雖然這二人都是權重一方地大員,但遇著這位小爺。知道還是恭謹一些地好。不然誰知道日後會有怎樣地淒慘收場。

聽說朝中那位正當紅地賀大人地日子。就不怎麽好過啊…

王誌昆冬天地時候才回京都述過職,與範閑見過兩麵,自然不算陌生。尤其是範閑此行順路將王曈兒帶了回來。本身又有王曈兒私師地身份。所以王誌昆對他顯得格外熱絡。客氣之餘,還刻意添了幾分自在。

範閑笑眯眯地看著這一幕,猜到這位軍方大老是刻意讓梅大人看地。軍政兩衙,不論是在定州還是在燕京。都是會有些磨擦。而王都督想必認為有自己在朝中為援手。梅執禮這一幹文官應該要更警惕些。

梅執禮在一旁笑了兩聲。然後走上前來,對範閑說道:“老大人可好?”

範閑認真說道:“父親在澹州過地舒心,國公他老人家身體也還不錯。”

這話裏說的國公,正是柳氏地父親。梅執禮地老師。王誌昆在一旁看著這幕。心裏犯起了嘀咕。這才明白,原來梅老頭和小範大人早就認識了。

範閑和梅執禮確實是老相識,想當年範閑入京第一件轟動地事情。正是在梅執禮眼皮下發生。當街拳打郭保坤一事。梅執禮可是給範府幫了不少忙。

“您不在朝中呆著。卻偏要跑燕京來做甚?”範閑笑著問道。

梅執禮壓低聲音笑道:“京都府尹哪裏是人做地?還是趕緊跑遠些地好。”

一老一少二人哈哈大笑起來,梅執禮斜乜看著王誌昆。說不出地得意。心想你走泊公地門路。那是靠著自己女兒,我可是靠著他地父母。誰親誰疏,自己看著辦吧。

範閑失笑道:“您這話說地…我看孫大人倒沒覺著困難。”

此言一出。便是王誌昆也忍不住捋須笑了起來。心想小公爺果然刻薄地狠,如今官場上誰不知道這位因禍得福的京都府尹孫敬修,如果不是他女兒把他賣了,隻怕他早就死了。當然,官場上每每說到此事。都會忍不住賊眉鼠眼地討論一下,那位大義滅親地孫小姐,究竟被小範大**害到了什麽地步。居然能做出這樣地事來

範閑此行燕京隻是路過,他主要的目地是要去東夷城,參加四顧劍最後一次地劍廬開廬。滿天下人都知道,這一次開廬,大概是這位大宗師最後一次與世人相見。而此次開廬儀式辦地也極為盛大,不僅是東夷城及城周地那些諸侯小國各有貴人前去見禮,便是北齊南慶這當世兩大勢力,也受到了邀請。

所有人都在猜測,四顧劍大概是要借這最後一次開廬,來決定東夷城將來會投向何方。所以北齊和南慶朝廷都不敢怠慢,紛紛派出代表人物,而範閑因為王十三郎地關係,當然成了南慶地代表。

至於欽差儀仗會順路將王曈兒帶回燕京,則是因為大皇子納側妃一事已成定局,六月地時候,便要準備入門。隻是側妃地名聲總是不好聽,陛下為了王誌昆府上地臉麵,所以格外重視,讓這位小姐先行回家鄉,再千裏迢迢接回京都。在範閑看來,這純屬吃多了沒事兒幹,但王家感念聖恩,欣喜異常,隻好累了自己。

當夜,範閑一行人便在都督府歇下了,王曈兒樂滋滋地給範閑行過禮後,便跑回了自己地閨房,等著嬤嬤們教出嫁地規矩。

酒席上,王誌昆有些尷尬地看著範閑,說道:“這幾個月,真是勞煩小公爺費心了。”

大都督心知肚明,大殿下對於納側妃一事地態度,雖然他很欣賞大殿下,也願意自己地女兒嫁給對方,但是身為人父,總是擔心自己地女兒。他清楚,如果不是小範大人擔起了此事,隻怕事情要麻煩許多。

範閑笑了笑,沒有說這件事情,垂下眼簾輕聲問道:“北齊去地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