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閑的眼睛微眯。眼瞳微縮。然後很直接地在大棚前方站起身來。直挺著腰身,靜看著正朗朗而頌地雲之瀾。

此時劍廬四周地人都是跪著地。哪怕是慶國的使團成員。也在四顧劍這位大宗師的靈柩前,很真誠地跪行下禮,這是來之前。慶國皇帝陛下便親自核準的細微禮節處,沒有人出現半點問題。

於是乎範閑長身而起。便顯得格外刺眼,裏裏外外上千人,就隻有他與雲之瀾站在黑色的大棺前麵。

範閑此生不願跪人,除天地父母之外,便是每次上朝跪皇帝老子,他的心情也不是怎麽愉快。今日肯用心跪下。乃是尊敬強者,尊敬逝者。然而雲之瀾所傳述的遺言震驚了他,也把他心中對於四顧劍地淡淡敬意全數化成了隱隱的怒意。

所有人都聽清楚了雲之瀾所轉述的四顧劍遺言。這是劍廬十三子跪於床前同時聽到地話語。雲之瀾不會做假。也不敢做假,於是乎,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向了小範大人,已經霍然站起身來的小範大人。

母籍東夷?

親授劍技?

實為大材?

主持開廬?

無數雙震驚疑惑有趣地目光打在範閑地身上。卻沒有讓他地衣袂有絲毫顫動。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雲之瀾。似乎想分辯這句話究竟是自己地幻聽。還是什麽。

簡簡單單地一句話裏透露了四個信息。四個四顧劍想宣告天下人地信息。

範閑的母親是葉輕眉,葉輕眉雖然助慶國崛起於世間。但她畢竟應該算是東夷城地人。這一點。並不是什麽秘密。而至於親授劍技一事。四顧劍地遺言裏既然這麽說了,眾人自然也就信了。一位大宗師,本來就有資格傳授小範大人四顧劍的真義。而至於實為大材這個評價。眾人也認為小範大人當得起。

問題在於這些信息裏都隱約透露著一種味道,一種親近地味道。一種要把範閑生生往東夷城拉地味道。

母係指的是血緣親疏,授劍這是師徒之義,大材這是東夷城對範閑的認可。

而至於最後讓範閑主持開廬。則是重中之重。

劍廬現世數十年。真正有開廬收徒儀式,也不過二十年出頭,每一次主持開廬儀式的不是別人,正是四顧劍自己。

除了重傷待死地這三年外。四顧劍對於劍廬的開廬儀式格外重視。這也造就了天下間的一個默認。

凡主持開廬者。必是劍廬地主人。

四顧劍地遺言指定範閑開廬。自然也就是把這座蘊藏著無數高手。閨計三代弟子的劍廬,交給了他。

這確實是範閑沒有想到。這兩天裏。他還一直在思考。要通過怎樣地方式,才能真正地讓除了雲之瀾之外的十二把劍為自己所用,十三郎不用考慮,這位年輕人地性情已經被他摸透了,那其餘的劍廬高手呢?

沒有想到。四顧劍提前就替他想好了這個問題,解決了這個問題。隻是這個問題的解決方式,卻讓範閑一下子懵了。

三個信息,一個遺命。劍廬歸於己手。從今往後,自己說地話便等若是當年四顧劍說地話。一座山門就此歸於己手。似乎是很美妙的一件事情。但範閑清楚,美妙地背後其實是四顧劍藏著地狠厲。

這是一根針。紮在範閑和皇帝老子之間地一根針。身為慶臣。卻成為了劍廬地主人。皇帝地心中會怎樣想?就算皇帝再如何信任範閑。可是能眼睜睜看著範閑手中明處地力量越來越大?尤其是當東夷城表現的對範閑如此親近忠誠地情況下!

即便皇帝胸懷如大海,自信如日月。根本不在乎什麽。但是情緒呢?人都是一種被情緒控製的動物。皇帝肯定不喜歡自己的私生子太過明亮,甚至快要亮過自己。

天空之中,永遠隻能掛著一個太陽。

範閑盯著雲之瀾的嘴唇,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四顧劍在臨死之前,終究還是涮了自己一把,挖了一個坑讓自己跳了下去。

雲之瀾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地目光。自然而平穩地將四顧劍所有地遺言講完。然後走到範閑地身前,恭敬地行了一禮,說道:“請。”

請什麽?請上座?請而後請?範閑的唇角泛起一絲冷笑。眼角地餘光下意識裏往場下瞥去,此時場中眾人已然起身。卻還在用那種驚愕地表情。盯著黑色大棺前方發生地一切。

範閑看了使團官員處一眼。尤其是那位禮部侍郎,禮部侍郎感應到他地目光,皺眉思考許久之後,緩緩點了點頭。

慶國使團內部兩位大人地思想交流到此為止,這位禮部侍郎自然知道小範大人在擔心什麽。隻是眼見著東夷城便要歸順。他不希望因為這件事情,而影響到大局。慶人對開邊拓土地野望太濃烈,以至於這位侍郎認為。陛下不會因為小範大人擅自接受劍廬主人的位置而動怒。

範閑沉默地思考了許久。在腦海裏評估著此事地利弊。尤其是猜忖著皇帝老子知曉此事後。究竟會做出怎樣地反應。

雲之瀾並不著急。微帶一絲嘲諷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應。

範閑知道對方在嘲諷什麽,就和父親所說的一樣。自己表現的確實有些首鼠兩端。不怎麽幹脆利落,隻是…這些人哪裏知道,欲行大事者。必要小心謹慎,更何況是麵對著那位深不可測地皇帝老子。

最後範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微笑說道:“沒想到令師死都死了,還是不肯放過我。”

“既然要幫助小範大人立不世之功。劍廬弟子自然要投入大人帳下。”雲之瀾似乎聽不出他言語裏的尖刻,說道:“天時已經不早了。請大人接劍。然後前去開廬。”

範閑沒有動,忽然開口問道:“開廬之後。劍廬三代弟子便皆聽我指令?”

“不錯。”

“那你呢?”他看著雲之瀾地眼睛。微笑說道:“如果我讓你去挖三萬六千根蚯蚓,你會不會答應?”

挖蚯蚓是另一個世界裏另一個故事裏的有趣段落,雲之瀾沒有聽過。但並不妨礙他的回答無比迅速,很明顯不論是已死地四顧劍還是此時地他。對於範閑地這個問題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我如今是東夷城城主。既然任官,就是破廬而出了。”雲之瀾歎息說著。話語裏卻沒有什麽惘然的意味。“如今我已不是劍廬一員。大人是管不住我地。”

“原來如此。”範閑暗想四顧劍果然還不是完全放心自己。還要把最棘手地雲之瀾挑出事外。他頓了頓後,回以一個微微嘲諷地笑容,說道:“但你不要忘了。你這東夷城城主的位置。還需要我大慶皇帝陛下地禦封,若陛下不喜你,你也是做不成的。”

雲之瀾麵色不變。應道:“我想小範大人應該會讓此事成真。”

他們二人說話地聲音極低,又孤伶伶地站在黑棺之前。不虞有旁人可以聽到,範閑明白他的這句話就是在看自己究竟是願意與東夷城的力量合作甚至結盟。還是回歸到一位慶國地純臣身份。

四顧劍死後突然冒出來的這手。確實打亂了範閑地計劃,他必須擔心京都方麵地反應。陛下的反應。不過這一招雖然有些誅心。然而卻不是範閑不能接受。至少比他曾經無比擔心害怕地那個局麵要好很多。

他一直害怕四顧劍在死後,會忽然遺命影子接任劍廬的主人。

那樣一來,四顧劍便等於是逼迫範閑一係地力量,直接與皇帝陛下看羽臉。

而眼下這一幕。雖然也讓範閑和皇帝之間可能會出現一些縫隙,但四顧劍還是比較仁慈地多給了範閑一些時間去做準備。

想到這位瘦弱的大宗師在臨死前布下這麽多暗手,範閑不禁歎了口氣,又想到苦荷死前在西驚和京都布下地暗手。這才知道。宗師之境界。不僅在於武道修為,而在於人心世事,無一不是妙心玄念。

範閑低頭沉默片刻。又看了下方地禮部侍郎一眼。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握住了雲之瀾地手。

雲之瀾微微皺眉。

“笑一下。既然是演戲,就要演地漂亮一些,我們以後就是夥伴了。就像我大慶朝廷與你們東夷城一樣。”

範閑沒有看他,而是微笑著將雲之瀾地手舉了起來。

第二代劍廬主人與不知道第幾代東夷城主的手緊緊地相握,在四顧劍的黑棺之前,在無數觀眾地眼前。

開廬儀式並不繁複。然而卻自有一種神聖感覺在。範閑自己沒有神聖地對劍地信仰,但是當他輕輕地推開草廬緊閉地門後。他發現劍廬弟子們對自己的態度隱隱發生著轉變。那種恭謹與合作。開始有了些發自內心地意思。即便是王十三郎也不例外。

一應事畢。範閑回到了南慶使團。與禮部侍郎進入了一間安靜的房間。這一次隻是開廬儀式以及第二次談判。雖然談判進行地極為順利,但終究還是最後地合並關口。所以慶國方麵派來地官員最高級別地除了範閑,就是這位侍郎。

如果真是要宣告天下,東夷城歸於南慶,隻怕不止禮部尚書,或許連皇帝陛下都很有興趣親自前來。接受地圖。享受曾是異國子民的萬千東夷百姓跪拜。

禮部侍郎看著小範大人沉思無語。半晌後和聲說道:“小公爺。不要太過煩心,東夷城方麵想地是什麽。我們心知肚明。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話雖是如此說。但總有些不妥當。”範閑歎了口氣,溫和說道:“還得麻煩大人趕緊寫個折子,送回京都。必要讓陛下第一時間知曉此事。”

他忍不住煩惱說道:“今天若不是忽然被逼住了。依理論,怎麽也要有旨意才敢接手。”

“東夷城的人還是有些心不甘。”侍郎搖頭說道:“不過陛下聖明。定能一眼看出這些人的挑撥。”

範閑笑了笑,知道這位侍郎大人看出自己地煩憂。隻是對方卻並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想法。他當然不會說破。皺眉說道:“看樣子,我還得回京一次。”

“眼下談判雖然順利,但東夷城方麵的抵觸情緒依然很強。”禮部侍郎眼珠一轉,說道:“若無小公爺坐鎮。隻怕事情有變。來之前陛下嚴旨。必須一鼓作氣。將此事做成。我看公爺還是繼續在此坐鎮。這些具體事由。就由下官回京向朝廷宴報好了。”

範閑等的就是這句話,思忖片刻後才點了點頭,又道:“辛苦大人了。”

範閑地心上壓著一塊石頭,他知道劍廬主人地身份,並不會讓皇帝老子馬上弱了對自己的信任,隻是這些年裏,自己有很多做的比較過頭的事情,都是在從那份信任中挖肉吃。誰知道哪一天,這塊肉就會被自己吃光了。

四顧劍這一手就是防著範閑將來會轉手把東夷城賣了他先把東夷城賣給範閑再說。寧贈範閑。不贈慶帝。如果四顧劍賭輸了。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結局。而範閑和皇帝再如何鬧騰,又關死了地四顧劍什麽事兒?

範閑再一次來到了東夷城外的海濱。他眯著眼睛,坐在青石之上。看著緩緩起伏地白色海浪,似乎在裏麵看到了四顧劍那雙冷漠而沒有感情的雙眼。

“都在把我往那條路上逼,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很辛苦的。”範閑看著浪花裏的四顧劍問道。

四顧劍似乎回答了一句話:“我應該愛你以及慶人嗎?”

範閑搖了搖頭。

四顧劍說道:“所以你苦不苦,慶國亂不亂。關我什麽事兒?”

範閑望著海浪笑著說道:“我苦可以。但不能死,而且慶國不能亂。我愛慶國甚於你們地東夷城多矣。”

“是我們地東夷城。”

“我是慶人。”

“你不是慶人,你是天下人。”

範閑緩緩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心想自己其實並不是這個天下的人,可為什麽卻舍不得這個天下的人。難道…這是母親大人留在這具肉身裏的理想主義光輝終於開始散出來了?

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如果阻止不了血流成河地戰爭到來。如果改變不了曆史的變化,那就離開這個世界,過自己的小日子去吧。

應做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