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前,這片大陸上還殘留著最後的暑氣,第一場秋雨還沒有來得及落下來。隻有晨與暮時,日頭黯淡下的風有了些清冽的秋意,在山丘野林田壟之間穿蕩著,吹拂著。

秋風漸起人憂愁,而那個時候的範閑,並沒有太多的憂愁情緒,他坐在長長的黑色車隊之中,隨著馬車的起伏而蘊釀著睡意,這睡是假睡,他隻是閉著眼睛,放開了自己的心神,任由體內那兩道性質完全不同的真氣,在上下兩個周天循環中暗自溫養流淌。

天一道的自然真氣法門被運於上周天中,溫柔純正,已得要念,而他真正的倚仗,那道強大的霸道真氣,行於體內各處,強悍著他的身體,錘打著他的心意。

四顧劍臨死時轉贈給他的那本小冊子的內容,也被範閑牢牢地記在了腦內,這一路向西歸京,他在繼續錘煉自身修為的同時,也嚐試著繼續按照那個小冊子上的玄妙所言,放開心神,去感悟四周虛空之中可能存在,可能莫須有的元氣波動。或許是旅途勞累,或許是東海之畔本就聚著太多的天地靈氣鍾秀,所以這一路上,範閑並沒有得到太多的進展,然而那種調動神思,對外界發生敏感觸覺的速度卻是快了許多。

無一日不冥思,無一刻不苦修,這大概便是範閑能夠擁有今天的實力地位的真正原因吧?一陣風吹進了馬車的車簾,讓他微微眯起了眼,不知為何心尖顫抖了一絲,感到了一陣寒意,似乎覺得天底下正有些事情。有些注定會影響到自己的事情將要發生。

會是什麽事呢?他眯著眼睛看著外麵的昏沉山野。緩緩沉散體內的真氣蘊集,將心神從四周收斂了回來。東夷城地事情基本上定了,父親離開了十家村,回去了澹州,京都那邊一片平靜,陳萍萍那個老跛子也應該踏上了歸鄉地路程,一切都依循著範閑所企望的美好道路在前行,可為什麽會有那種不祥的感覺?

那雙清秀好看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離開東夷城之後。唯一讓範閑覺得有些奇怪,就是東夷城這些屬國義軍的沿路狙擊,這些熱血的遺民們雖然懷著必死的心,前來刺殺慶國的權臣,但是範閑身周的防衛力量太強。加上大皇子還派出了一支千人隊做為護衛,連著數日地攻擊,隻是讓那些義軍丟下屍首,拋下熱血便頹然而散。

令範閑警惕的是,自己離開東夷城返京的路線十分隱秘,就算有人在東夷城查到,可要沿路布下這些狙擊的陣勢,也需要有極強大的情報係統做為支撐。

他地心頭一動。得出了一個極為寒冷的判斷,監察院內部有人在向這些東夷城屬國的義軍通傳情報!而且這件事情是在自己擬定離開東夷城日期後,便開始了。

看來…京都有些勢力想攔自己回京,更準確地說。那些勢力要的隻是拖延範閑回京的速度。京都裏會發生什麽事?是什麽事情與自己有關,而對方堅決不讓自己在事情結束之前趕回京都?範閑的眼眸寒冷了起來,身子也寒冷了起來,下意識裏緊了緊套在身體外的薄氅。

能夠讓監察院內部出現問題的人,隻有兩個。一位是皇帝陛下。一位是陳萍萍。想拖延自己回京步伐,能做到這件事情地人。也隻有這兩個,不問而知,京都裏發生的事情,一定與皇帝老子和陳萍萍有關。

範閑將目光從車窗外的景色裏收了回來,隻沉默了片刻,便在強烈的憂慮促使下定了決心,對車旁馬上地沐風兒吩咐道:“變陣,以鋒形開路,沿途不要和那些人拖延,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燕京。”

沐風兒心頭一驚,暗想若是強行一路衝殺回境,隻怕要多死許多人,速度所帶來的弊端,便是損傷。他看了小範大人一眼,知道大人一定是嗅到了某些詭異的味道,這才急著要趕回京都,不敢相詢,趕緊向長長的歸京隊伍,下發了全速前進地地命令。

馬蹄聲如雷,車聲如鐵,就這樣在東夷城通往慶國的大道上奔馳了起來。

然而行不過半個時辰,整個隊伍便忽然放緩,前方響起示警地響箭,這些日子裏,護送小範大人的隊伍已經習慣了無處不在的偷襲與伏擊,所以並不如何震動,然而今天這示警的響箭有些怪異,隻響了一聲便停了,緊接著便是從車隊前方向後不停高聲叫著:“安全!”

監察院呼喊著安全的聲音極為短促快疾,因為他們害怕後麵的同僚們會誤傷了前來傳信之人…那個傳信之人太快了,快到整個車隊的防禦力量除了看一眼腰牌之外,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安全!”當最後一聲的聲音在範閑的黑色馬車旁邊響起時,一個淡灰的身影也如一道閃電一般,斜斜裏飛掠到了馬車之旁,車隊延綿極長,而此人的輕身身法竟然與監察院部屬傳訊的速度差不多,實在是令人瞠目結舌。

沐風兒身為啟年小組眼下在範閑的親衛首領,警惕地握著刀柄,看著那個風塵仆仆,滿臉憔悴,剛剛落在馬車之旁的監察院官員。這個官員的臉看上去很陌生,所以沐風兒不敢大意,然而當他看到了那個官員一直用右手高高舉著的腰牌,心頭大震,沒有攔阻此人上車的動作。

那名身上衣衫已經破落到不像模樣的監察院官員,鑽進了範閑所在的馬車,直接跪了下去,嘶啞著聲音說道:“陳院長回京,生死不知!”

當這名官員如閃電如輕風的身影出現在馬車之旁時,範閑的眼睛就亮了起來,越來越亮,因為他看出了擁有如此迅疾身法的官員是誰,對方是自己已經思念數年。自己往年最親近的下屬。

“老王頭…”看著這名官員進入車廂。範閑眼睛裏地亮色漸盈,化作喜色,哈哈大笑,然而笑聲嘎然而止,因為他聽到了王啟年所說出地那句話。

範閑眼中的亮色喜色迅疾凝結,變成了一團灼熱的冰,寒的可怕,熱的可怕,直接問道:“從何地回。何時?”

王啟年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監察院雙翼之一的他,從達州城外不遠處向著東北方向斜插而來,許久不曾休息,完全憑仗著心頭那一口氣在支撐自己疲憊至極的身軀。此時終於見到了範閑,他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但他知道,範閑此時問地那個問題,涉及到老院長何時能夠抵達京都,範閑還有多少時間的問題,所以他很直接地說出了答案。

範閑沉默地坐在椅上,閉目。然後睜開,已經在腦子裏算出陳萍萍被押送回京大概的日期,以及自己從這個地方趕回燕京,再趕回京都需要的時間。

趕不上了嗎?範閑眼眸裏的那團寒火愈來愈盛。他看著跪在身前地王啟年,一言不發,先前久別重逢的那絲喜悅,卻被一股強大的怨氣所掩蓋。陳萍萍返鄉的護衛力量是範閑親手安排布置,在監察院的看防下。怎麽可能被皇帝老子再抓回去!

範閑此時根本想不到。在達州發生的一切,隻不過是陳萍萍自己要回京。他要回去問皇帝陛下幾句話而已。

時間急迫,如同山火已經燒到了眉毛,範閑冷漠著臉,對車窗邊的沐風兒說道:“全隊返回東夷,告訴大殿下,除非有我的親筆書信,永遠不要回來。”

從知曉陳萍萍再返京都,到範閑發出第一聲命令,總共隻花了片刻時間,範閑首要地便是處理這一大隊的問題,接著便是要防範此時在東夷城擁兵過萬的大皇子,會不會出什麽問題。

發布完命令,下麵的人自然會負責執行,範閑不會再多說任何一個字,他從豪華黑色馬車地格板裏取出一袋清水綁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後長身而起,深深地吸了口氣。

黑色的車廂忽然間解體,正前方沒有覆蓋鋼板的那片木壁轉瞬間被震成碎木,一個黑色的身影,如一道黑色地閃電一般掠出了馬車,腳尖一點馬頭,整個人斜刺裏向著正前方射了出去,空氣中傳來一陣割裂般地響聲範閑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他體內地霸道真氣被提升到了最頂峰的狀態,而剛剛悟得的些許法術,也幫助他的身體在空中變得更像一隻鳥兒,借著空氣的流動疾速向前,將自己的身形化作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如一道閃電,腳尖踏在監察院眾官員的頭頂,飄然而逝,轉瞬間便來到了隊伍的最前方,這大概便是範閑能夠發揮出來的終極速度。

人在半空之中,他一腳將大皇子派過來的那名將軍踹落馬下,搶過這匹隊伍裏最好的戰馬,緊接著手指自發間一抹,一枚幹淨的鋼針紮到了這匹戰馬的脖頸處,手指一彈取下戰馬的抹嘴,喂了一顆麻黃丸,黑騎的刺激馬力之術,在這極短的時間內,被他神乎其神的施展了出來。

立於馬上的範閑悶聲一哼,駿馬如箭般迅疾駛出,脫離了大部隊,轉瞬間成為了官道上的一個小黑點,隻用了些許時辰,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之間。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在震驚於小公爺的絕強修為的同時,也極為疑惑,究竟前方發生了什麽事,竟讓小公爺急迫到了如此地步!

沐風兒得了範閑的命令,卻對這道命令十分不解,為何自己這些人又要再返東夷城?他下意識裏往車廂裏看了一眼,他此時已經猜到那名有著啟年小組最高等級腰牌的陌生官員是誰,王啟年大人在監察院裏也是個傳奇人物,沐風兒想從他的嘴裏知道到底京都方麵發生了什麽大事,然而當他拔拉開木板時,發現…王啟年大人已經體力損耗到了極點,昏死在了廂板之中。

由達州至此地,隻用了兩日時辰。這已經不是人類所能達到的速度。而王啟年做到了。

沐風兒震驚微懼地看著這一幕,下意識裏抬頭向著小範大人消失的方向望去,隱約猜到,這大概是一場接力的賽跑,或許,這是一場與死神進行地賽跑。

冰冷強勁地秋風,如刀子一般呼嘯擊打在範閑的臉上,他眸裏的寒火已經褪去,然而卻透出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靜。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麽。京都裏的那個老跛子需要的是什麽,是時間,隻是時間。雖然他無法理解,也不用去理解,為什麽一切眼看著正在往完美方向發展的大勢。忽然會在達州那個地方發生了一個大的急轉,他隻知道老跛子如果回了京都,一定是為了當年地那件事情,老跛子是赴死去了。

時間,還是時間,隻是時間,急迫的如山火一般焦灼著範閑的心,如沙漏裏的細砂一般衝涮著他的心。身下地戰馬蹄如踏雲,氣如奔雷,在藥物的刺激下,保持著最快的速度。在山林間的官道上疾馳著,一路穿山破霧,一夜踏溪亂月,直抵燕京。

整整一夜時間,範閑不曾下馬。不曾減速。除了腰畔的清水皮囊為他和馬兒補充了些許水分之外,再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此去關山路遠,要抵京都還須時辰,還需要精神。

天色剛剛破曉,燕京雄城已在眼前,隻用了一夜的時間,便趕回了慶國的國境之內,範閑已經拚命了,他地速度快到令人不可思議,甚至是最後那段道路上埋伏著的義軍,也根本沒有辦法反應過來,隻有看著那一路煙塵,一黑騎孤獨壯勇狂奔而去。

範閑要珍惜每一秒時間,所以他當然不會進入燕京城,不論燕京方麵有沒有得到皇帝老子的任何暗諭,他都不會去冒這個險,更不會在此耽擱任何時間,就在雄城映入眼簾的第一瞬間,他單腳鉤住馬鐙,自懷中取出令箭,手掌真氣微運,直指天空。

蓬地一聲,一道美麗的煙火劃破了燕京雄城外安靜的清晨,遠方淡淡的月鉤都被這枝煙火壓下了風采,東方初升的朝陽,卻還來不及追逐這一絲一現即逝地光芒。

燕京城內大部分人還在酣甜地睡眠,然而畢竟是地衝北齊東夷的雄城要關,守城士兵地反應極快,在第一時間內敲響了城頭角樓裏的示警鑼鼓,一瞬間,城上的慶**士們集結了起來,緊緊地握著兵器,看著遠方衝來的那匹戰馬以及馬上的那個人。

當範閑駛近燕京雄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城上士兵們手中兵器反射晨光,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心頭也沒有絲毫動容,隻是用力地一扯馬韁,在疾行之中強行扭了方向,沿著燕京城的古舊厚實城牆方向,再向東去。

城上的守城士兵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緊接著一陣肅殺的馬蹄聲如雷聲般密集地響了起來,燕京城外臨時駐地裏一片躁動,當範閑轉行向東的同時,那片營地裏五百名全身黑甲的騎兵也已經做好了出擊的準備,斜斜殺出營地,在燕京城的東向城門外與範閑會合

五百黑騎,在慶國國境之內準備接應範閑返京的黑騎,在清晨時看到了那枝象征監察院最急迫院令的令箭,在最短的時間內反應了過來,接應到了範閑。

範閑速度不減,與黑色的洪流匯合在了一處,再也看不到他一個人的身姿,有的隻是一整片烏雲一般的掃蕩之勢。

沒有任何命令,沒有任何言語,範閑身形一輕,棄了自己身上已經奔馳了整整一夜的戰馬,飄到了身旁黑騎副統領的馬上,而副統領早已經掠到了另一匹空出來的戰馬之上。

換馬始終是在極高的速度之中完成,沒有任何的阻礙,黑騎的馭馬之術天下無雙,果然不是虛傳,然而黑騎將士們看著院長大人焦慮而冷漠的麵容,沒有任何人發問,他們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所以他們沉默而強悍地跟隨著範閑的箭頭,向著東方的平原疾殺去。

一聲悲鳴。伴隨範閑一夜的戰馬口吐白沫。倒地震起煙土,四腳微抽,力盡而亡。隻是瞬間功夫,整整五百名黑騎便消失在了燕京城下地平原之上,隻留下了這匹戰馬和一地煙塵。

燕京城上地守軍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神奇的這幕場景,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們當然知道黑騎的厲害,隻是今天親眼看到後,依然被震懾的無法言語。尤其是最先前那名單身而來的騎士究竟是誰?

當燕京大師王誌昆了解到了清晨發生的一切,目露憂色,命令全軍戒備,封鎖慶國與北齊東夷方向邊境時,那些給他帶來無窮疑惑和震駭的黑騎。那位帶領黑騎掠城狂肆疾奔的小公爺早已經離開了燕京城的範圍,踏上了真正歸京地道路。

一路穿州過州,一路遇阻破阻,不和任何州郡地方官員羅唆一句話,將慶律裏關於軍隊調動的任何律條都看成了廢話,強悍的五百名黑騎在範閑的帶領下,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京都。

這已經是好幾天之後地事情了,而在這幾天裏五百黑騎的狂奔。不知驚煞了多少官員百姓,不知會在慶國的曆史上留下怎樣的傳說。黑騎千裏突襲,天下第一,然而以往這枝鐵打的幽冥隊伍。隻是為了慶國和皇帝陛下的利益,奔勇突殺於國境之外,而慶曆十年的這次突襲,卻是縱橫在慶國的沃野之上。

秋雨之中,京都外地離亭忽然顫抖了起來。一批如黑鐵如烏雲的騎兵隊呼嘯而過。震起一地塵土,數片落葉。

京都近在眼前。而身處黑騎正中的範閑已經疲憊到了最艱難的時刻,數日數夜不休不眠,沒有進食,隻是靠著清水支撐著自己地疲乏,隻是眼中心中的那抹寒火在刺激著他的身體肌能,讓他沒有倒下。

他要趕回去,他要阻止要發生的一切。

“你要等我。”範閑黑色官服外麵蒙著一層沙土,臉上也盡是黃土,便是眼睫上也糊了一層,他的嘴唇幹枯,他地眼瞳亮地嚇人。昨天落了一場雨,讓這一批黑色的騎兵顯得異常狼狽,即便以黑騎地能力,在這樣縱橫慶國腹部的大突襲中,依然有人沒有辦法跟上範閑的速度,掉下隊來。

如果範閑不是全麵爆發了自身強悍的修為,也根本無法支撐這樣恐怖的速度。而在昨天的那一場雨裏,終於有戰馬再也支撐不住,再用藥力也無法前行,而範閑在黑騎中連換十匹馬,也再也找不到可換之馬,便在官道之上生生搶了一個商隊,奪了三十匹馬來。

此時範閑的身邊,便還有二十幾名黑騎,可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隊伍,卻讓整個京都郊外的土地都顫抖起來,就像是有一支難以抵抗的軍隊,正在逼近慶國的心髒。

黑騎臨京,直衝京都正陽門,此時京都城門緊閉,所有的防禦力量都已經提升到了最高的等級,十三城門司的士兵以及京都守備的騎兵們,正肅然地注視著京都外的一切,然而這數十騎黑騎來的太快,來的太絕然,快到京都守備師甚至都沒有辦法做出反應,便到了正陽門下。

離正陽門約有五十丈距離的時刻,範閑抹了一把臉上汙濁的雨水,馬速不減,向著正陽門上的那些將領厲聲暴喝道:“開門!我是範閑!”

小範大人回來了!城頭上的那些將領官員們的臉都白了起來,今天京都內皇宮前在做什麽,他們當然清楚。隻是這些將領們奉旨守城,隻是宮裏擔憂著監察院會不會牽扯到朝堂上其餘的勢力,而從來沒有人想到…小範大人竟然忽然出現在京都正陽門下!不論是用冷漠壓抑暴怒的慶國皇帝陛下,還是想盡一切辦法想阻止範閑歸京的陳萍萍,隻怕都不會想到,今天範閑會趕回京都!

慶國朝廷最後一次知道範閑的時刻,範閑還遠在國境之外,還在由東夷城返回京都的道路上,就算用飛的,隻怕也來不及趕回來。然而…令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是。範閑偏生趕了回來!

“死守城門!弓弩手準備!”正陽門統領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他所接受地旨意是,今天關閉京都城門,嚴禁出入。他顫抖著聲音看著越來越近地那二十幾騎黑騎,就像看著將要攻城的千軍萬馬一樣,麵色微白發出了命令。

就算是小範大人趕了回來,可是今天,特別是今天,不能讓他入京!

“小範大人。今日…”正陽門統領想對馬上的範閑解釋幾句什麽,然而範閑哪裏有時間來聽他的解釋,他身下的戰馬速度未減,眼光在正陽門城牆上一掃,便看到了那些嚴陣以待的軍士。他的心抽緊一下,知道自己拚了命地往京都趕回,隻怕依然是來晚了。

馬上的範閑的眼中爆出兩抹寒芒,死死地盯著城頭上地官兵,隻盯得那些官兵們都畏怯地收回了目光。

黑騎離城門越來越近,範閑舉起了右手,然後用力地斬下,身後二十幾騎黑騎。做成一個三角隊形,減緩了速度,保持在了城頭弓箭的射程之外。

京都城牆上的人們心裏一鬆,雖然二十幾名黑騎便氣勢逼人。但這些人當然不可能攻破城牆,隻是如果真和黑騎正麵對上,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事情?隻要這些黑騎停住了,不再強攻,這就已是極好。

然而範閑沒有減速。他依然在向正陽門的方向衝刺。

他身後的那二十幾騎黑騎冷靜地自身後取出各自背後地勁弩!

蓬蓬蓬一陣密集的聲音。勁弩忽然發射,向著城頭上射出了鉤索。叮當一聲,死死地扣住了城牆上的青磚!十數道黑色的鉤索,就像是網子一樣,在城牆上下變成了一道橋,一道跨越生死的橋!

這是三處很多年前便研製出來的鉤索,當年範閑出使北齊的時候,院內便諫他使用,然而範閑自有自己的保命絕招,所以未用,但今日必須節省一切時間,要強行突破城牆,範閑早已做好了準備。

他單身孤騎已至正陽門下,隨著頭頂地秋雨微凝,那些黑色的鉤索像無數的影子一般閃過天空,範閑悶哼一聲,強行壓抑下因為無比疲乏和精力消耗下所帶來的真氣浮燥,霸道真氣猛地釋出,一腳踏在馬背之上,憑借著與四周空氣流動地微妙感應,生生地直飛而上,轟的一聲,勢若驚雷。

就像一隻黑色的大鳥,飛舞在京都陰森的城門之前,越來越高。

“砍索!砍索!”正陽門統領聲嘶力竭地喊道,他不敢讓官兵們對那個黑魅的人影發箭,因為他不知道殺死了小範大人,自己會不會被皇帝陛下滿門抄斬。

正陽門統領有所忌憚,範閑卻沒有絲毫忌憚,他暴喝一聲,體內真氣強行再提,指尖在黑色地鉤索上一搭,整個人便像一道黑煙般飄了起來,沿著鉤索,向著高高地城牆上掠去!

一根鉤索被砍斷,還有一根,當十幾根鉤索被十三城門司的士兵全速砍斷時,一身灰土,疲憊不堪地範閑,已經掠到了城門之上,隻見一道淒厲的亮光一閃,他身後一直負著的大魏天子劍,就此出鞘!

一道劍尖刺穿了正陽門統領咽喉,鮮血一飆,忽地掠回,統領頹然倒地。

範閑如一陣風般掠過他的屍身,用身上三道淺淺傷口的代價,突破了城牆上強悍慶軍的防守,沿著長長的石階飛掠而下,劍光再閃,立殺三人,搶了一馬,雙腿一夾,沿著那條直道,向著皇宮的方向奔了過去。

快,所有的這一切隻能用一個快字來形容,比當初在澹州懸崖上躲避五竹木棍時更快,比當初突入皇宮,猛烈製住太後時更快,從知道這個消息的那一刻,直到如今殺入京都,數日數夜裏的每分每秒,範閑已經發揮了超出自己境界的能力,心中的那抹恐懼,讓他變得前所未有的強悍與冷血。

鮮血在他的劍上,在他的身上,他沒有絲毫動容,他的心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慌張,看京都的局勢。隻怕那人…那個應該等自己地人。已經等不到自己了。

“你要等我。”範閑在心裏再次重複了一遍,任由秋雨擊打在自己滿是塵圭地臉上,發瘋一般地向著皇宮疾馳。

皇宮近了,秋雨大了,街上沒有多少行人,人們都聚在了哪裏?範閑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地想著,然後他聽到了陣陣地喝彩聲,然後聽到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京都裏的人們聽不到沉默,隻有範閑能聽到,十分恐懼地聽到。京都裏的人們隻聽到了沉默裏的馬蹄聲。

嗒嗒嗒嗒。

人們隻是在沉默裏聽到馬蹄聲,然後看到了那個如閃電一般衝過來的黑騎,看到了秋雨之中那身破爛肮髒的黑色官服。看到了馬上那人肅殺而殺意十足的臉。

皇宮前廣場上觀刑的人們忽然發生了躁動,驚呼與慘呼幾乎在同一時間內響起,人海後方地波動極為混亂,不知有多少人被踩踏而傷。

因為那孤單的一騎沒有絲毫減速,而直接冷血地向著密集的人群衝了過來!

能躲開的人都躲開了,躲不開的人都被馬撞飛了,在秋雨之中,馬蹄路人。冷血異常。

人海在死亡地恐懼下分開一道大大的口子,拚命地向著側方擠去,給這一騎讓開了一條直通皇宮下,小小法場的通道。

禁軍合圍。長槍如林,直指那一騎。

範閑沉默地飛了起來,越過了那片槍林,人在半空中,劍已在手。如閃電一般橫直割出。嗤嗤數響,生斬數柄長劍。震落幾名內廷侍衛,而他的人已經掠到了法場的上空。

不論做何動作,範閑的雙眼一直看著那個小木台,看著被綁在木架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那個老人。範閑的眼神愈發地冷漠,愈發地怨毒,然後聽到了四周襲來地勁風。

無數麻衣影子掠起,像飛花一樣在秋雨裏周轉著,封住了範閑所有的去路。

範閑沒有退,沒有避,胸背上生受了三掌,而他劍也狠狠地紮入了一名麻衣人的麵門之中,從他的眼簾裏毒辣地紮了進去,鮮血與眼漿同時迸了出來,混在了雨水之中。

他狂喝一聲,左手一掌橫直拍了過去,霸道之意十足,隻聽著腕骨微響,而左手邊地麻衣人被震的五官溢血,頹然倒地。啪的一聲,範閑的雙腳終於站到了濕漉漉的小木台上,然而他也付出了極大地代價,體內傷勢猛地爆發出來,一口血吐了出來。

然而他不管不顧,隻是怔怔地看著木架上地那位老人,那位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老人,那個被袒露於萬民眼前,接受無盡羞辱地老人。

隻需要一眼,範閑便知道自己回來晚了,自己沒有辦法讓對方再繼續活下去,他枯幹的雙唇微啟,想說些什麽,卻說不出來什麽。

秋雨落下,灑掃在木台上一老一少二人的身上,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寞,所有的禁軍,內廷高手和慶廟裏的強大苦修士將這片木台緊緊圍住,然而在範閑先前所展現出的強悍殺意與不要命的手法壓製下,所有人的身體都有些僵硬,沒有人能夠邁得動步子。

範閑十分艱難地走上前去,扯脫繩索,將陳萍萍幹瘦的身體抱在懷裏,脫下自己滿是汙泥破洞的監察院黑色官服,蓋在了他的身上。

陳萍萍極為困難地睜開了眼,那雙蒼老渾濁而散亂的雙眼,卻閃耀著一抹極純真的光芒,就像個孩子——老人就像個孩子一樣縮在範閑的懷抱裏,似乎有些怕冷。

“我回來晚了。”範閑抱著這具幹瘦的身體,感受著老人的溫度正在緩緩流逝,幹澀地開口說道,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與絕望與…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