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立雪

午膳和晚膳皆有青衣女尼自崖下送上,經過觀我生時,石塑一般的觀我生沒有看她一眼,而那女尼也以一臉見怪不怪的表情沒有搭理他,就好像,早上崖下的那場大戰沒有發生過一樣,二人各幹各的,並沒有拉架勢拚命的意思了。

商羽在草堂瞧的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既然是來尋仇打架的,那豈有中場休息的一說?

這個觀我生,和這個無花庵主,嗯……鬧不明白。

吃罷了晚膳,流花川恪守看門人的職責,抱著草堂大門,喝著壺中美酒——睡著了。

商羽縮在榻上,忽覺空氣漸冷,她爬起身來,披了件小襖,推窗望去。

紛紛揚揚的漫空瑩白,將這天和地全部都籠罩在了碎玉亂瓊之中,山是白的,樹是白的,庵堂也是白的,好一片銀裝素裹的琉璃淨世界!

竟是下雪了。

空空蕩蕩的山崖巔,觀我生如同廣場上的漢白玉雕塑一樣,矗立在雪中,一動不動。

“阿嚏!”商羽揉了揉鼻子。

“關上窗戶,快些睡吧。不歸崖氣象萬千,變化莫測,且常年多雪,這般的風雪夜是常有的事,算不得什麽稀奇。——這麽多年了,他也該在雪中立一立,醒醒腦子。”

流花川在她身後輕輕道。

商羽裹了裹小襖,聽話的爬上床,蓋好被子,睡著了。

等到次日起床時,大雪已經下了一尺厚了。

商羽坐在爐火旁,喝著熱氣騰騰的白薯粥,看了一眼鵝毛大雪中的觀我生,問道:“他打算就這樣一直不吃不喝不睡的守在這裏嗎?這哪叫報仇,明明是還債嘛!”

流花川夾了一筷子狗肉,喝著小酒道:“有些債,是還不了的。”

雪下到第二日夜裏,才慢慢止住了,寒風也漸緩起來。

翌日清晨,太陽破雲衝出,天色終於放晴了。

滿山的白雪在金燦燦的日光下,晶瑩剔透,熠熠生輝。

商羽被流花川裹成了一個絨球,披上白狐披風,便打算去草堂外麵堆雪人。

推開屋門,頓時又愣在了那裏——庵堂外,已經‘堆’好了一個雪人。

這雪人,正是直直望著庵堂的觀我生。

商羽沒有出屋,隻圍著燒的旺旺的紅泥小火爐,同流花川一起烤紅薯,喝燒酒。

日落西沉,月上鬆梢。

商羽瞅了一眼如冰雕雪塑的觀我生,然後就關上窗子睡著了。

第三日,積雪開始漸漸消融,山崖也跟著披上了一件銀練霓裳。

庵外,觀我生仍然站在那裏,像座山,像個塔,像棵樹,兩腳生了根,直挺挺的深紮於山石中,風雪不動,堅如磐石。

商羽數算著,他已經在雪中等了三天三夜了。

而庵中卻一直無人走出,也沒有任何口信傳出。

晚霞鋪了滿天,映紅了殘雪,漫山遍野的,跟成片成片的杜鵑花似的。

就在商羽以為無花庵一如既往不會開門的時候,庵門忽然打開了。

從裏麵走出一個青衣女尼,女尼行至觀我生的麵前,朝他雙手合十,行了一個佛家之禮,道:“施主,珩舟師太說往事已矣,不必回首,當放下時且放下,應堪破時即堪破,命由心定,無須自擾,你請回吧。”

觀我生眼生失落,輕問道:“她還是不肯見我?”

流花川淡淡說道:“母親堪破了紅塵,卻堪不破誓言,她說一輩子,就是一輩子,觀我生,你本該知道的。”

觀我生默了許時,低低的垂下眼皮,遮住了眸底的一絲黯然,嗓音低啞道:“好好照顧你義母。”

說罷,即轉身大步而去。

商羽呆呆的望著山路間他孤寂的背影越行越遠,心裏忽然感覺很落寞,不是她很落寞,而是離去的觀我生很落寞。孤零零的一個人下山,應該會很落寞吧。

流花川牽起商羽的小手,打斷了她的思緒,道:“走,我帶你去見你師父。”

二人進入庵堂,行過內院,便到了珩舟師太的禪房。

流花川輕敲了敲門,說道:“母親,莫璃回來了。”

“是阿璃麽?快進來吧!”

房中人的聲音很柔和,也並不顯老,溫溫軟軟的,很有一股子南方女子的靈透味。

流花川‘吱’的一聲推開房門,牽著商羽走進。

迎門便是一片嬌豔鮮翠的綠牡丹,牡丹花叢之後,隔著琉璃珠簾,又是一間內室,內室中央擺著一座白玉雕成的觀音像佛龕。

一個白衣女尼背對著他們立於佛龕前,正點燃了手中的香火,插上爐鼎。

白衣女尼俯身拜了三拜,回頭,隔著珠簾望向他們,登時一驚。

流花川挑簾進去,將商羽朝前一推,笑道:“母親,您看,這是誰?”

白衣女尼凝視了商羽半晌,上前執住她的雙手,顫聲問道:“你是……小引兒?”

商羽見此情形,心中已明白了個七七八八,這師徒倆應該是多年未見,所以連麵都認不清了。既然不熟,那可就好辦多了,胡雲一通,蒙混過關,這點本事她商羽還是有的。

不過,‘小引兒’這個稱呼好像怪怪的,到底是小銀耳還是小蚯蚓?

白衣女尼帶她坐至木榻上,上下的打量起商羽來。

商羽一雙眼睛咕溜溜的,也將這女尼看了個真切。

白衣女尼最多不過三十五六歲,明眸皓齒,膚色雪白,柔如春水,鍾靈敏秀,是個標準的南方美人的模樣。

這般漂亮的女人出家當尼姑,實在是可惜了。

白衣女尼輕歎一聲道:“仔細瞧來,還真有幾分你母親當年的神韻呢!”

商羽問道:“師父識得我母親?”

白衣女尼點頭道:“我們自小便是最親密的好夥伴,一同讀書,一同長大,親愈姐妹,無話不談。故此,她才放心將你交托於我,要你拜我為師。唉,若不是十二年前的那場大變故,咱們師徒也不會一別多年,再無音信,你母親也不會早早離世,含恨而終……”

商羽奇道:“十二年前的大變故?十二年前發生了什麽,竟然會跟我母親的死有關?”

白衣女尼黯然傷道:“不過是一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商羽望著她的眼睛道:“跟觀我生有關?”

白衣女尼沒有答話,隻是微微愣了愣神。

商羽覺得既是跟羽千丞的母親有關,那自己就有責任弄明白此事的原委,於是說道:“師父,此事既然關係到我母親的死,那您就更不應該瞞著徒兒了,徒兒已恨未能盡孝於堂前,又怎敢明知母親含恨去世而不聞不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