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相看,見葦原軍士如原姬般盲從愚昧,初陽歎道:“向來聽聞葦原國中有五攝政九清華之稱,此等公卿豪門世襲不斷而各為私利,輕則攻訐不休,重則征戰不止,終至千家萬戶流離失所。葦原百姓困頓已久,個中原委大祭官心中自知,又何必言之鑿鑿強加諸於人?”

眼見鬼魘初現端倪,大祭官聞言不驚反笑道:“但以成敗論英雄,何須喏喏複多言?”

初陽微微搖首道:“葦原有此謬論,可見所學尚淺不堪辯駁。且聽我一曲方知神州千載不滅之理。”

隻聽得初陽擊掌而歌,一字一頓,字字千鈞,乃是即興之作,其詞曰:

煌煌中華,史出鴻蒙;炎黃之後,神明之種。

峨峨昆侖,江河始源;翼翼長城,矯若飛虹。

秀美江南,物華天寶;富庶天府,取多用宏。

天之驕寵,地靈人傑;泱泱大國,禮儀之宗。

廣納賓朋,四海鹹寧;風虎雲龍,萬國來同。

月有盈缺,世有盛衰;疾風勁草,國難臣忠。

一夫振臂,萬夫稱雄;何惜寶刀,慷慨從戎。

碎首黃塵,何曾言悔?燕然未勒,不足論功。

當此危時,誰堪驗看?一腔熱血,正自殷紅。

歌以寄情,情隨歌發。往事依稀,複又重現:

眼前可不正是那殘陽下大漠中聲名無人知曉的英烈墳塚?可不正是那東海之中聽聞警訊猶不肯避讓的粗豪漢子,口口聲聲隻道是祖祖輩輩漁耕之所豈可輕易拋卻?可不正是那驚濤駭浪中不肯退卻的男兒,振臂一呼護守堤壩欲要保全一方安寧?可不正是那流落異鄉數百年卻依舊誓死還鄉的神州後裔?

詞中唱的是那無數以身殉道以身養劍的曆任軒轅劍靈,舍己為人;更是那孤身獨居於深海的媽祖,心中仍然牽掛鄉中那一方九牧林的匾額。回想至此,初陽不免暗自潸然,口中卻不曾有一刻稍停。

然始時唯聞初陽傲然獨歌,繼而有英娘舜英出聲為和,反複其三則城頭千萬人皆6續放聲相和。其聲初稀稀落落如雨聲淅瀝,忽而群情高漲如萬馬奔騰,終究如巨浪砰湃、暴雨驟至般一發而不可收拾。

其音如鍾鼓齊響振聾發聵,其調慷慨激越,其情視死如生,直可上達天聽、下驚鬼魅;隻覺音浪延展無邊,山河回響,草木相傳,風雲俱唱,正是神州無處不關情。

初陽回首處,滿城皆是肅穆之容,其中或曾是走卒販夫,或曾是舊日市井小民,或曾是世家權族,或曾是儒家學子,然眾口一詞其意俱是:若我生國亡則與我身亡何異?若我亡國生則與我猶存何異?神州光複安樂日,國祭無愧領杯酒,此方是今時不惜一己之身而舍生忘死之故也。

秋葉無憾飄零而下因有秋實隨春歸而發;先輩無憾慨然赴死則因知後繼有人;故而心中無所畏懼更複有何懼?金之銳利如斯,正是至堅無敵至剛無回。如此聲勢誰人更敢奪其鋒銳?誰人更能攖其鋒芒?大祭官於此恰不過是螳臂當車、蜉蚍撼樹,不值一哂。葦原陣中聲勢更是為之所奪,暗暗無音而有渙散之意。

而雖見鬼魘已成,青麵獠牙高逾十數丈,又有何用?然此時大勢已成恰如洪流浩蕩無可阻擋,鬼魘卻如巨石為浪濤所卷席裹挾而走無力相抗,不由得啾啾怪叫而逡巡不前,任由大祭官嗬斥驅使亦不敢稍加逾越。由此大祭官催促之聲愈發急促。

初陽深知鬼魘之害,豈肯給緩頰之機,借此大勢而行擊殺之事。隻見劍隨人走,氣貫長虹,鬼魘未曾回神,早已為這驚天一劍穿心而過。雖已重創鬼魘,初陽卻無輕敵之色,收斂心思沉靜無暇則有輕靈劍意淋漓盡出,當疾則疾,當緩則緩,正是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徐徐急急盡在我心。

四下更無一人可知劍光何時將起,亦無一人可知劍光何處將去,隻覺是飄若飛鴻,宛如驚龍;更好比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但見劍光一現鬼魘則必多一處創口,而鬼魘卻不曾沾及初陽衣袂一角。時光猶如凝結不動,耳中唯聽得鬼魘怒吼不止,除此別無聲息;眼中隻望見劍光閃耀不定,除此再無他物。

待得回神,鬼魘早已奄奄一息,匍匐在地,但有絲絲縷縷黑氣搖曳而出,妖異非常。初陽卻是不閃不避,紫府世界延展而出將黑氣盡數收入其中,不肯遺漏一分,卻無半分入幻之像。大祭官見之麵有土色,頹然不語,八魘之鏡也隨之跌落在地再無異動。

而紫府世界中得此觸發時節轉換秋光逝去不再,萬物蕭瑟委頓而獨有冬雪飄飄灑灑紛紛揚揚,四野積雪如厚褥,水麵凝冰如平地,當真是白茫茫一片極是幹淨。然後在厚雪積冰之下,碎丹真元所化之草木經曆四季而成之果實宛若活物蠢蠢欲動,唯待一分契機便可勃然而出。

更不知何時,雪姬早與舜英聯手製敵,驕陽寒冰一冷一熱居然相得益彰,將伊始神宮餘眾盡數擒獲,而默然歸於初陽之後。大祭官見狀臉色更添幾分衰敗幾分忿恨,故此上高聲怒罵道:“未曾出兵神州你便百般阻擾萬分牽絆,而甫一入境更是如喪考妣冷眼旁觀,葦原乃是你父母之邦神宮更是救你於水火,雪姬你何忍如此悖逆?何敢這般不忠不義而行叛逆之事?”

初陽見雪姬神色慘淡,正要出言辯駁卻為雪姬所止。隻見雪姬緩緩而前,俯身深跪而拜者三,而後取劍將袍袂割斷扔與大祭官道:“未能阻止葦原出兵而背負昔年與初陽之諾,得人援手而以怨報德,是為不仁不義;未能阻止葦原將士行不義之事而令其枉自血灑他鄉,獨留家中孤老婦孺嚎哭流涕,是為不孝不忠;由此說來雪姬確是不忠不義之人。”

雪姬仰首向天長歎,複有開言道:“自我隨爾等登6神州之日起,雖未曾傷及一人性命但常覺雙手血汙不可洗淨,雖未曾焚毀一處民宅但常覺身負罪孽不可化解,然每每拘泥於神宮所謂之家國大義、彷徨於葦原所謂之效忠天皇言論而不得脫,痛徹心扉如之奈何?”

“今日聽初陽長歌心中豁然而開,神州雖好卻非我之家園,與其覬覦他國之美何如退歸葦原而興我祖業?神州先賢有雲: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今時於葦原是為好戰必亡,於神州是為忘戰必危,相較之下葦原之難遠勝於神州。我今日之行事或將為國人所非議,然我卻不悔,若能以我一人之清譽一人之性命而救葦原於難時,又有何惜?”

初陽聞言亦昂然讚道:“雪姬之言極是。睦鄰為友,頑敵為寇,今日神州唯有存活之俘虜,而無生還之敵寇,敵友、存亡隻在大祭官一念之間,還當慎重。”

大祭官神色變換數次,卻不肯開言,良久方才拱手請道:“羅博孫先生還要置身事外嗎?若是今日葦原折戟於此,舊時之約便為煙雲,不知你意如何?”

雪姬聽言臉色更是灰敗,知事已至此再無挽回,隻得喑啞說道:“羅博孫乃是西方煉器之人,神通如何我卻是不得而知,初陽須得多加小心才好。”初陽微微頷首,也不開言,隻定定眺望遠處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