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尚有惴惴不安怕空手而返,歸時所獲甚豐倒是悠遊自在。初陽和小狐不緊不慢地趕回了楊府,楊濟時和芸娘聞訊同至門口相迎。

鬆蘿茶奉上,三人閑聊間初陽暗暗觀察芸娘,隻見她神色安詳眉間有壓抑不住地喜氣,想來楊濟時處理假死一事必然是極為妥當平穩。

也不待楊濟時開口,初陽就取出半日紫道:“此次前往仙霞山,幸不辱使命初陽將藥順利帶回,隻需等月華再滿之時與芸娘服下就可一劑而愈了。”

楊濟時與玉娘欲言又止,攜手並至初陽麵前便欲行禮,初陽怎肯受此大禮隻能強將二人送回座椅。二人無法隻得口中說道,“大恩雖不言謝,隻不過後輩之禮不可不受。”說完,楊家兒輩依序上堂拜謝,並敘了叔侄之禮。

初陽倒是極為不好意思,思來想去想起儲物袋中師姐彼時送與自己的天女果還有十幾顆。天女果本是清靈山獨有的野果,它其中蘊含少量靈氣與修行實無多大益處隻是味道十分酸甜可口故此初陽和小狐也常以之為小食。凡人食用當然不會白日升仙但也有明目增憶之用,於是初陽取出分發充當見麵禮,多餘數顆就徑直給了楊氏夫婦。小狐在一旁頗為不滿地哼哼,但也沒發作。

眾人雖不知天女果為何物,但見其晶瑩剔透,食之異香滿口,用後神清氣爽,方知此物難得,紛紛道謝。初陽擺了擺手,隨口說道:“無有好物,隨意些許山果罷了,當不得這麽多禮。”當夜筵開數席,歡聲笑語中楊府中的陰霾可算得是一掃而空。

此間事了,初陽本欲辭去,但楊濟時夫妻二人以藥效未知為由苦留,不得已初陽隻得在楊府再做逗留。

芸娘舊病一去宛如新生,雖是五旬之人但容顏未衰,初陽與之相處越久越知其清心玉映端是大家閨秀,且其心思巧妙非一般人所及。芸娘嚐取初綻之臘梅以香露、鹽梅醃漬,待得十數日後食用,則花色花形不變,而花香溶於露液,酒後飲用別有滋味。風魚火肉更是獨有秘方,風味悠長,更兼其他小菜莫不出彩,小狐初陽常常是一逞口腹之欲後難以動彈。

若以為她隻是獨善廚藝,那也不免小看閨中女兒,芸娘於詩文多有佳句,於盆樹插瓶也見解獨到,荊棘亂草翠竹枯木隨意搭配就有出塵之趣。初陽漸漸也知楊府今日之勝得芸娘之力頗多,心中甚為歎服。

楊濟時閑時為些子景,多與芸娘相商;為詩文,芸娘必是先睹之人;為九九消寒圖,多與芸娘共賞。凡此種種,初陽觀其二人鶼鰈情深,心中多半是為之欣喜,但有時被邀同行又覺自己有不識趣之嫌,不知為何心中又偶有豔羨之情。

如此過了月餘,初陽也察覺自己情緒有所差錯,於是去意更堅隻是一直未得時機。深冬季節,寒意更甚,天色沉沉數日後終是撒鹽飛絮,一夜枝頭梨花紛繁,階下積雪數分之厚。如此天公仍不停歇,一連三日大雪,真真是天寒地凍人聲寂寂。深夜初陽突然憶起書中所雲斷橋殘雪,心中不勝向往,心想趁得此時無人留客不如就此留柬後不告而去。

朔風緊,雪花舞,初陽隨風而去隻覺得身似水中一葉小舟,起伏不定。初陽抱著小狐未敢禦劍驚世駭俗隻是全力疾奔,終在天色將明未明之時進入了臨安。

錢塘湖畔人影全無,鳥聲斷絕,天雲一色山水皆白,桃李竹柳不能辨識皆著白花,真個是粉雕玉琢。小狐在雪地跳躍前進後,又回頭來好奇地看著自己留下的梅花點點,如此往複自得其樂。

獨立湖邊遠遠望去,湖中倒影唯餘湖堤數痕,湖心亭一點。初陽心中豪氣頓起,攬起小狐借堤岸之力而起如飛鳥直落在湖心亭。

輕拂浮雪,拾階而上,湖心亭雖不甚高但也是湖中賞雪的佳處。到亭中,居然已有二人先至正鋪氈對坐,旁有一童兒正紅爐燙酒,一童兒正出食盒布置。聽得腳步聲,小童不驚猶自低頭謹守本分,對坐二人卻齊齊回轉身來,看向初陽。

兩廂接目,各自都在心中暗暗讚了一聲。初陽見過的美男子也不算少,更兼修仙之人多有飄逸出塵之感更是不同凡俗。但亭中二人,其一爽朗清舉,風姿俊秀;其一溫文儒雅,月明風清;更兼冠履精潔,身擁毳衣,望之則知不凡。

那廂見初陽容貌秀麗,雙眸如神,隻身形瘦弱倒有不勝衣襟之感,且衣著單薄頗令見者憐惜;懷中小獸神異無匹,目光炯炯若通人意。

二人大驚喜,齊齊起身相迎道:“隻說是雪淹人跡,不想除我二人外更有癡人。”當下請初陽同座共飲。初陽亦不作態,三人入座互通姓氏,爽朗者自雲餘杭錢氏,溫文者自稱山陰張氏,共學一師;初陽亦自陳吉州江氏,客居於此。

其時,爐火正好,美酒正佳,三人連飲三大白方才罷手。初陽酒量不佳不敢多做停留,拱手道:“家中尚有他事,不得多做停留就請辭去。他日若是再遇必得與二位痛飲。”二人挽留不成,隻好任其辭別。未離十步,張生見初陽衣著不擋寒雪徑直脫下毳衣,命小童急追相贈,並轉述其言道:“雪中相遇,便是有緣,區區一裘,何值一提。”張生遠望見得初陽收下,方才安心回座續飲。

轉過數彎,初陽撫弄小狐道:“贈衣之恩,該當如何是好?”小狐低低叫了幾聲就不再理會。“若是在餘杭逗留,不知小狐意下如何呢?”小狐又叫了幾聲,這次聲音倒是多了幾許興奮,初陽也就當它同意了。

心中計定,初陽不複多思,顧盼四周無人,輒如乳燕振翼直往孤山。

孤山山麓多植寒梅,乃昔時和靖處士隱居之所。妻梅子鶴世人皆謂高潔以之為美談,然又有幾人舍得下俗世利祿與之同歸?正如今日雪漫天地,恰是寒梅共雪清,但有幾人起踏雪探梅之心?初陽心下嗟歎,亦不過一人獨行其間。

人行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回響林間更顯孤山空寂。梅枝被雪多有不勝重負,紅梅映雪卻分外多姿,暗香浮動隻在若有若無間,初陽又不免笑自己輕狂,以己之心妄自度孤梅之想。想寒梅不與桃李共芳塵,怎肯輕易失高潔?獨放冰雪間,素心不問人。

人來也罷人往也罷,與梅何幹?孤寂也罷,繁華也罷,自吐芳菲。若是一味逢迎那寒梅何以為寒梅?由花及人,又何嚐不是如此,隻不過人間紛亂更勝於花之競豔,又何必歎花無知己。放開心懷,跳出心緒糾纏,初陽便能感受更多細微之美。

趺坐梅下,耳聽雪粒簌簌,輕輕跌落枝頭花間,聲聲切切倒似梅之密友;眼見白梅與寒雪不分你我,親昵無間。小狐昂立初陽肩上,似欲嗅梅又似在聽風語,靈性愈加不同。

若以梅為生之色,雪為死之色,則生死如此相依相近;若梅為生之高潔,雪為死之孤寂則反而言之梅為生之孤寂,雪為死之高潔又何嚐不可,生死如此互為倒影,宛如雙生。心念流轉,氣息隨動,水木之息忽然大盛,恍惚間,初陽似乎身已不在,與梅林相合,與冰雪同欣。

雪猶自翻飛,梅猶自獨放,隻是初陽已被冰雪掩蓋融入這銀色之中,隻餘一雪堆罷了。初陽沉浸其中不得自拔,兩儀異物在她不注意時又開始緩緩運轉與天地靈氣相接應。

不知過了多久,如一劍劈開蒙昧,初陽猝然驚醒,抖落積雪卻見天際一輪紅日正欲掙脫束縛,噴薄而出。紅日豈可久困,奮力一躍就成新天地,紅妝素裹分外妖嬈。初陽心中震蕩,昨日所得便如這初生之日一般不可困頓,築基二層的門檻得此鋪陳一跨而入,果然眼前又是全新的天地。

心神激蕩,愉悅不已,初陽不禁清嘯出聲,小狐亦在旁相合,隻覺得清梅枝頭頻頻點頭,寒雪層層應聲而響。小半時辰後一人一狐方才收聲,暢快非常相顧一笑,心意越發相通。梅林還是昨日之梅林,初陽已不是昨日之初陽,隻不過恐怕孤山往後就要多了一段妖異怪談了。

小狐跳入懷中,初陽乘興往白堤斷橋而去。紅日漸漸高升,垂枝慢慢有水滴落。信步而行,因著貪戀這湖光山色初陽想要就近尋一落腳之處。

由斷橋緣湖而東,臨湖一帶多有酒樓茶館,雖然大雪多日,但仍有不少人開軒麵湖觀賞這難得的雪景。另有精舍處處,多是顯貴人家別墅,借宿數日或可長居難得。稍稍離湖前行,方見客店,上前一問其價不菲,初陽向來不曾在意黃白之物,今日方知囊中羞澀是何意。

摸摸袋中銀錢,暗暗盤算了一番,初陽忍不住苦笑,想來除卻法術,自家居然難以存活於世。肩挑手提苦力自不消說,賬房幕僚非己所長,琴棋書畫也非為大家,思來想去隻有醫術還勉強過得去,初陽暗道難不成自己要去藥館安身立命?

連連搖著頭,不知如何是好的初陽抱著小狐沿街隨意而行,突然聽得有老翁嚎啕之聲,不禁愕然,舉目四望方知聲音來自路邊一竹籬人家。

近前一看,則其中木植甚繁且枝頭積雪多已掃除,遠近各有幾隴空地,更可望見數十株綠萼梅獨傲群芳,而中有一老叟抱一枯木大哭,旁有一老嫗苦勸不止。初陽見其狀可憫,忍不住入內近前相問。

原來,連日嚴寒更兼大雪,一株罕有的重瓣西府海棠居然凍死,已是枝幹枯死,黯無生機。老翁本是惜花如命,見此情形自是涕淚俱下,嚎啕不已,任憑自家老妻如何相勸也不為所動。初陽無奈隻得分出神識,細細探查後發現其實這株海棠尚有隱隱生機,於是開口道:“這位老丈,這株西府海棠還未死絕,或可挽回不必如此悲傷。”

老叟聞言大喜過望,未及收斂悲態就急急問道:“真的?不是騙我吧?”再上下打量初陽後疑惑道:“這般年輕,莫不是老婆子請來哄我的?”

初陽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隻能說:“我隻是路人聽聞你哭聲動天,方來一探究竟的,何必哄騙與你。”

“那這棵西府海棠真的還有救?”老叟也不顧其它,緊緊拉著初陽問道。初陽點了點頭,蹲□指著海棠的根本部說道:“老丈你且看此處尚有生機,顯見還有轉機。”

老翁俯□,仔仔細細地觀察後,皺起眉頭說:“似有似無,小哥你可有辦法確保此株海棠複生?”

初陽想了想說:“倒是能試上一試,不過就算複生後可能也十分孱弱,需要極為細心地照料方能回複舊觀。”

“真的?能複生就已是極好,哪還奢望其它。老婆子上茶請小哥小坐。”老翁破涕為笑,殷勤地將初陽請入草堂。“老朽久居本地,左右皆喚我秋翁,敢問小哥姓名,家居何處?”初陽回道:“小子吉州江氏,秋翁隻喚我初陽就是。最近才慕名來到餘杭,倒是還未有定所。”

“初陽?名字甚好,倒像是與花木有緣之人。我信你,不知小哥如何救治海棠?”秋翁急不可耐,秋家婆婆陪坐一旁,舉止從容倒有幾分大家風範。

“我家祖傳草木之術,每日辰時前來施救如何?”初陽暗想自己何來救治之法,隻不過是以水木之息培育生氣,最後輔以少許木靈氣助其生芽罷了。

秋翁聞言,轉身對自家老妻說道:“老婆子,草堂尚有空室,我欲留初陽此處小住你意如何?”婆婆也不開言,隻笑眯眯地看著初陽,直將初陽看得頗為羞澀才點了點頭道:“初陽小姑娘甚好,就留在此處稍作停留吧。”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連小狐都仰起頭望著婆婆似乎她臉上有特殊之處。初陽不覺呐呐,低聲說道:“家中大人恐女子不便遠行,故向來扮作男子,倒不是故意欺瞞。我如此裝扮已然行過數地,無人看穿卻不知婆婆何處看出?”

秋家婆婆笑道:“我今已年近古稀,閱人無數,若是男女也不能分辨豈不是枉自過活?初陽心底大好,婆婆甚喜,若不嫌棄我們老而無趣就留住此處與我們作伴吧。”

“這,不知所費需得幾何?婆婆。”

“什麽,我家又不是開店,哪裏來的花費,就此住下不消多說。更何況初陽答應將我的重瓣西湖海棠救活,不然休想離去。”秋翁離了花木說話倒是十分清楚。

秋家婆婆也不多言,點頭稱是後起身,示意初陽隨行往住處稍作收拾。初陽隻得生受,心中卻想一恩未還,又欠人情,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