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生死有命

警笛聲傳來時蕭落臉上的血跡已經幹涸,疼痛到麻木的身體逐漸恢複了知覺,那種一動就渾身酸痛的感觸讓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耳邊的呻/吟聲愈發微弱,她試圖張口呼救,可喉嚨嘶啞到發不出聲音。

鼻息間的空氣越來越稀薄,眼前僅存的一點微光渙散成模糊的光斑,她的胳膊被卡在座位和車門之間動彈不得,明知外麵有人卻張著嘴發不出聲音,還好,那粘膩流動的血液不再往她皮膚上爬,要命的恐懼感逐漸消退。

她倚靠在冰冷的車門上等待著救援,眼睛死死盯著碎玻璃折射出的白光,心髒劇烈地跳動著,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藏區的路程崎嶇坎坷,警車和救護車來的速度也格外慢,從她聽到警笛聲那刻起就變成了一隻泡在溫水裏的青蛙,鍋爐下是竄動的火苗,而救援的水卻是成滴地往下路,她被那逐漸滾燙的水燒得皮開肉綻,連靈魂都被那溫度生生剝離。

從來沒有體驗過這麽難熬的時光,救護人員將車門卸掉的那一刻她睜開看到了正午的陽光,那麽亮,那麽熱,照得她眼淚流得滿臉都是。

執行任務的警察見她這樣也是鼻子一酸,語不成調地連聲安慰,放到擔架上還不放心,追著上了救護車嘴上還在不停地念叨著不要怕。

蕭落還是在掉眼淚,不是因為悲傷,也不是因為恐懼,隻要想到自己還能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就忍不住欣喜若狂地流淚。

隻有接觸過死亡的人知道,原來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情。

醫護人員手忙腳亂地替她檢查傷勢,不斷傷者從最前線送來,她躺在冷硬的床鋪聽著幾個護士的低聲議論,有人當場死亡,有人受傷嚴重,也有向她這樣的幸運兒不過磕了碰了,受到點驚嚇。

臉上的血跡和淚痕都被人擦去,露出白淨無瑕的皮膚,她成了整輛車上最幸運的人,全身上下沒有受到任何損傷,唯獨手臂卡在車門間添了到紅痕,連腳上的傷都是上車之前便有的。

照顧她的護士在一旁連連感慨,說她福大命大,經受這樣的災難都一點事情沒有,可她卻一直睜著眼睛盯著車頂明晃晃的燈光,大腦裏的某根神經崩成了一條直線,始終不敢閉上眼睛。

那個張牙舞爪說著怪異普通話的婦人,那個拍打著方向盤表情猙獰的司機,還有一車人驚恐淒涼的尖叫聲,每一個畫麵每一種聲音都像是驅不散的惡毒,死死把控著她的脆弱的神經。

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醫護人員不敢大意,連同其他傷者一起送到了醫院作進一步的檢查。

有家屬得到消息匆匆趕來堵在醫院大門,還沒看到傷者就先掉起眼淚,蕭落木頭一樣坐在救護車上看著抱成一團的人,垂在身側的手掌揪了下自己的衣角,那裏沾染的血液已經幹涸成硬硬的一團,她低頭看了一眼,又淡然地鬆了手。

小護士詢問她的家庭情況,車上有意識的人都已經報出自己姓名和家庭聯係方式,沒有的警察也開始進行調查,唯獨她從檢查完傷勢就一言不發地坐在車上,誰問話都不肯離。

到傍晚的時候所有的傷者家屬都已經到達醫院,該辦手續辦手續,該配合調查的配合調查,唯獨蕭落安靜地坐在病床前不說話,醫院的護士特意送來了飲水吃食也不見她動。

天漸漸黑了下來,路旁亮起了昏黃的燈,剛好照亮了滿樹的白花,她盯著那嬌豔的花朵突然回頭和小護士說話,“車上一共死了幾個人?”

那聲音格外粗啞難聽,嚇得小護士肩膀一顫半晌才回過神看她,“死了兩個,還有個受了重傷,剛搶救過來。”

蕭落點頭,右手拇指滑過左手掌心一道細長的傷痕,這傷是她被困在車廂時慌亂無措間抓到玻璃劃出的痕跡,護士檢查傷痕時她緊緊攥著手掌竟沒一人發現,現在才覺得刺刺地疼。

“知道是什麽人嗎?”

小護士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還是如實回答:“據別的傷者口述,有一個是管錢的女人,還有一個是普通乘客。”

蕭落應了一聲,低頭的瞬間仿佛看到那婦人張著嘴呲著牙向自己撲來的情形,她的身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嚇得小護士趕緊扶住了她。

“小姐姐,你別怕啊。”小護士有些手忙腳亂,抱著蕭落的肩膀好一會折騰才把人扶正,“這些東西都是我剛才去食堂買的,別人都有親屬過來照看,就你……索性這兩天我就幫你把飯買了,等什麽時候你想通了再說。”

小護士把盒飯打開,又把筷子遞到蕭落手裏,“趁熱吃吧,我還要去那邊看一看,等看完了就過來陪你。”

蕭落沒說話,捏緊了手裏的筷子,機械地往嘴裏扒飯,一頓飯吃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麽,隻是覺得喉嚨幹得厲害,轉身找到放在桌上的水杯一口氣喝完。

身體的溫度在回升,麻木了許久的大腦終於開始運轉,可是腦袋裏紛紛雜雜閃過的全是車禍前的事情,她甚至還能清晰地記著同行的那個年輕女孩說起自己要去求個姻緣簽時臉上嬌俏的笑容,她也能記得被警察救出時一回頭那女孩被鮮血染紅的頭顱。

血淋淋的場麵,已經成為刻進骨頭的記憶,越是想忘記就記得越清楚,吃下去的飯在胃裏翻湧,她衝進衛生間吐得昏天黑地。

查房回來的小護士慌張地倒了杯水給她漱口,她卻連接的力氣都沒有,癱在冰涼的地板上,臉色蒼白,目無焦距地望著白花花的病房。

小護士把水杯放到一旁,和她並肩坐在了一起,“其實你這樣我也能理解,第一年到醫院的時候我是經常吃了就吐,隻要想到那些血肉模糊的畫麵就怕得渾身發抖,可是後來就漸漸不怕了。”

小護士握住了她的手,語氣溫柔極了,“不是因為習慣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習慣生離死別的場景,而是學會看開了,那些人或者因為意外,或者因為疾病,躺在醫院裏接受治療是他們的命運,而照顧他們的身體是我的職責,假如有人因為傷勢過重死在了病**,那也是他命數如此。”

“我隻是一個小護士,管不了那麽多人的生死,我隻要做好我應該做的就行了。”小護士轉頭看著她,黑色的眼睛裏光芒璀璨,“在我眼裏你隻是個病人,和今天送進來的人一樣,是這場車禍的受害者,你可以為他們感到悲傷難過,也可以為自己的經曆感到悲傷害怕,但是沒有必要因為別人的事情折磨自己。”

“多想想美好的事情吧,你還這麽年輕,未來的事情誰又說得準呢?”她眨了下眼睛,彎腰把蕭落扶了起來,“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檢查結果就會出來,我一看你就是個有福氣的人,肯定能完好無損地出院。”

夜裏兩個人就擠在一張小床板上睡,關了燈,蕭落就盯著窗外的影影綽綽的亮光看,她看得出神,小護士也跟著出神,左顧右盼忍了很久還是憋不住問她話。

“別人出了事都是哭著叫家人過來幫忙,隻有你一個像塊木頭似的坐在車上,娟兒還猜測過你是不是個啞巴……”小護士語氣裏帶了些笑意,“可我看著不像,你啊,就是個有故事的人。”

蕭落低下頭,窗前一片樹影婆娑,她臉上也染了些笑意,“其實獲救的那一刻我曾質問過自己為什麽沒有死去,那些人活著還有牽掛,而我卻是個無牽無掛的人,可真真切切地躺在病**時我又無比慶幸自己還活著,因為死了,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她仰頭,月光照亮修長的脖頸,“我已經沒有了父母親人,也沒有了摯愛,倘若連命都沒了,這輩子可能就真的白活了。”

小護士突然抱住了她,抱得緊緊的,像是害怕她會隨著月光飄走一樣,“你說的對,隻要活著一切就有可能,所以,一定要好好活著。”

蕭落輕笑一聲,握住了小護士的手,“從C城到藏區,一路上我遇到了許多不好的事情,但同時也遇到了許多很好的人,哪怕是為了這些素昧平生的人,我也會珍惜自己的生命,隻是一路走來我丟了所有的東西……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走下去了。”

“這不是問題,這個地方雖然荒涼,但想要活著還是很容易的,隻是不知道你想要個怎樣的活法?”

“我想去穆什山附近找一所學校,教教孩子們讀書識字、唱歌畫畫,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著。”

小護士激動地晃了下蕭落的肩膀,歡喜的快要跳起來,“我家就是那附近的,前段時間我還聽父親說支教的老師受不了藏區的環境離開了,校長正為找不到老師發愁,你要去了就是解了燃眉之急!”

蕭落仍是有所顧慮,“可是我的東西在車站全都丟了,校長怎麽放心把孩子們交到我手中?”

“那我就陪你去一趟,讓我父親作擔保,肯定能替你把問題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