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絕症

黎明時天又開始下雨,草原上天與地的界限被稠密的雨幕模糊成一幅灰暗的油畫,小院裏一棵白楊樹經受不住風雨的摧殘折斷在黑夜裏,蕭落站在走廊前遠遠地看到了橫在路上的枯樹枝。

雨水順著光滑的水泥地流淌,流到枯樹前轉了彎將路邊的泥地衝刷出一道細細的溝壑,蕭落一腳踩進水裏,鞋和褲腿濕了大半。

學校外停著輛破舊的小貨車,車身布滿泥垢經過雨水衝刷後才可以看到原本屬於車身的白色,蕭落沒有撐傘,就這麽淋著雨背著雙肩包狂奔向小貨車。

車主是個黑胖的中年大叔,附近街市做小生意的人,臨時被梅朵父親叫過來幫忙,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隻會講藏語,也聽不懂普通話,蕭落上車後隻對人笑笑便發動了車子。

蕭落身上套著件衝鋒衣,跑在雨裏時並未覺得寒冷,坐下後殘留在衣服上的雨滴順著身體的弧線落到袖口腳踝,冰的那兩處皮膚泛起了紅色。

她頭發上也滴著水,濃密的睫毛前掛著層朦朧的雨霧,司機從車裏翻出條毛巾給她擦水,折騰了好一會那涼意才逐漸散去。

接近中午雨才逐漸停了,期間蕭落給陸寒川打了幾個電話都是提示關機,雨天路滑行車緩慢,心急也是無濟於事。

司機還要到附近的批發市場買東西,把蕭落放到了醫院前麵的路口,臨走前又丟下把破舊的小黑傘。

蕭落道了謝馬不停蹄地往醫院跑,進了醫院大廳眼望著鋥亮的燈光她突然生出些迷茫來,周圍有醫生護士步履匆匆地往辦公室走,她隨便抓住一個還沒開口就被小護士瞪了一眼,看怪物似地轉身離開。

好在悅溪剛好從外麵買飯回來,順便將她帶到了病房,路上蕭落一直追問文枚的身體狀況,小姑娘麵露難色,猶豫了許久才道出實情,“昨晚我特意去問了醫生,醫生說她情況不太樂觀,但檢查結果還沒出來,估計也快了,她那情況下午就能拿到檢查單子。”

蕭落沉默地提著飯盒,臉上沉沉的沒什麽表情,直到推開房門看到麵色慘白的文枚她那臉上才陡然閃出痛苦的情緒。

文枚的眼睛有些腫,向來昨夜應該偷偷哭過,今天的精神不是很好,半躺在**見蕭落進來也隻是激動地眨了下眼睛。

蕭落快步走過去把飯盒放在桌上,轉身撈了把一直坐在床邊伸手握住了文枚的手掌,她的手實在太瘦了,皮包著骨頭,木質幾乎能摸到血管的輪廓。

“昨天夜裏刮風把學校裏那顆白楊樹吹倒了,就你說生了蟲的那棵,我走得急沒有動它。”說話時她把背包從肩膀放下,轉頭讓陸寒川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這是我從櫃子裏找出來的衣服,天氣太冷,我怕你凍著,連我的也一塊帶過來了。”

文枚望著她眨了下眼睛,再睜眼時空洞洞的眼眶已經濕了,“我從來沒想過會有今日。”

她的聲音平靜又哀傷,眼睛空洞地盯著白花花的天花板,整個人沒有一點生機,就像是被抽幹靈魂的屍體,怨懟地望著這個不曾善良過的世界。

蕭落登時紅了眼眶,拉著她的幹瘦的手掌不肯放鬆,嘴唇擅抖著,忍了半天才吐出句完整的話:“結果還沒有出來呢,說不定是好的呢?”

身後突然傳來清脆的響聲,校長呆滯地望著摔在地上的筷子,麵部肌肉抖動了兩下,一言不發地彎腰撿起筷子,連擦都忘記擦一下直接伸到盤子裏夾菜,白色的一次性筷子在盤子裏翻動半天最後什麽都沒夾起來,校長突然放下筷子掩麵歎了口氣。

陸寒川沉默地坐在校長對麵,目光深沉地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

外頭醫生叫人去拿檢查結果,校長激動地站起又被陸寒川按著坐下,“我去拿,你們好好在這裏呆著。”

懸在頭上的那把刀終於露出鋒利的刀刃,文枚似乎能感受到那刀刃緊貼皮膚時刺骨的寒意,這樣的恐懼讓所有強裝的鎮定潰散,她**著肩膀無聲無息地哭了起來。

蕭落將她握得更緊了,“一定會好起來的,文枚,你要相信一定會好起來的。”

文枚不說話,頭抵著堅硬的牆壁搖晃,眼淚順著臉頰的弧度模糊了整張臉,她的心就跟窗外看不到陽光的世界一樣,灰蒙蒙的,全是陰霾。

房間裏的每個人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被時間這把火細細地烹炒著,心髒燙得冒出密密麻麻的水泡,每一次呼吸都是鑽心的疼痛。

陸寒川終於帶著檢查單子回來,悅溪飛快地衝到他身邊詢問結果,男人的臉沉得如天空堆積的陰雲隨時能引發一場暴風雨,他緊攥著手裏那張薄薄的紙,忽略了悅溪緊張的態度,步伐沉重地走到病床前。

文枚已經止住了哭泣,目光膽怯地看著他。

陸寒川彎腰把紙張放在了床頭桌上,目光冷靜地掃過她隔著被子都能清晰地看到的小腹,那雙眼像燒著火焰將她的心髒烤得潰爛。

“為什麽不把實情告訴我們?”陸寒川的一句話抓住了所有人的心髒,他目光如炬地盯著文枚蒼白的臉蛋,麵上帶著濃重的恨意,“你的身體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麽不肯早點告訴我們?”

他的情緒已經崩潰,大手抓起檢查單子扔到了**,薄薄的一張紙打著旋落在了被子上,被悅溪快手快腳地撿走,文枚望著他憤怒的雙眼,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陸寒川顯然也於心不忍,偏頭深吸一口氣,轉頭時臉上已經恢複了平靜,“為了順利地進行後續治療,你肚子裏的孩子必須得到處理,醫生讓我詢問你的意見,留下或放棄選擇權在你手上,但醫生建議你留下,孩子的月份太大,流產對母體的傷害太大。”

說完整段話陸寒川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他後退一步,抬起雙手衝文枚做了個手勢,“恭喜你,你的目的達成了。”

陸寒川轉身離開了房間,隨手關閉的房門劇烈地晃了兩下最終趨於平靜。

悅溪麵色蒼白地捏著這段結果書,不可置信地看著躺在**流淚的文枚,“癌症,居然是癌症,病情已經是嚴重到這個地步,你就是塊木頭也該察覺出來了啊,哪有人這麽糟踐自己的生命啊!”

她將診斷書放到桌上也轉身跑出了病房。

校長捏著診斷書反反複複地看,蒼老的大手抖動著,好幾次都差點拿不住紙張,末了突然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蕭落臉頰的淚水已經幹涸,她抬手抹了把眼淚低頭把被子掖得整整齊齊,“不要怨他們凶你,做醫生的雖然見慣了生離死別,可也是最不忍心看著手下的病人受罪,瞧著你受罪,他們的心裏就跟油煎的一樣。”

說著她一把拉住了文枚的胳膊,放聲哭了起來,“你是真的狠心啊,為了個還未出世的孩子,為了個並不愛你的男人,這麽糟踐自己,值得嗎?”

文枚跟著她哭,身體抖得厲害,“我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指望了,蕭落,我隻想讓這個孩子活下來,他活著比我活著要好太多。”

校長聽了她的話從地上爬了起來,黑色的眼睛狠狠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凶的仿佛草原裏的一匹狼,老人嘴唇蠕動了一下,終是一言未發地推門而出。

蕭落不說話,隻抱著她的胳膊哭。

她在文枚身上看到了自己,那時跪在母親遺體前她無數次地想過死亡,可轉頭望見窗外昏黃的燈光,還有殘留在林稍的黃葉,她突然就失去了死亡的勇氣。

比起文枚,她實在幸運太多了,在最絕望悲傷的時候易澤然像座大山一樣為她遮風擋雨,給她生的希望,也給了她前進的力量。

沒有易澤然,就沒有今天的林蕭落。

她擦去了臉頰的淚水,額頭抵著文枚削瘦的肩膀輕聲道:“我決定了,等這邊的事情結束我就回去,回去找我的心上人,陪他看星星看月亮,一直到白發蒼蒼再也醒不來的那天。”

“你也要好好接受治療,哪怕是為了明天的太陽也要堅強地活下去。”蕭落抬起胳膊替她擦眼淚,“你的孩子一出生就會有疼他的幹爹幹媽,還有最有學問的爺爺,作為母親的你更要為他做個好榜樣,讓他明白外頭風雨再大終會有黎明抵達的那一刻。”

“蕭落……”文枚抱著她的胳膊哭得厲害,“可是我堅持不下去啊,每次病痛折磨的時候我就想著肚子裏的孩子咬牙硬撐,撐得越久那痛苦就難熬,能撐到今天已經耗光了我所有的精力。”

“我知道和我本來隻是萍水相逢,我不該向你提任何請求,可是眼下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實在沒有能力照顧孩子……”文枚死死地抓住她的手掌,指甲快要嵌到她的肉裏,“請你把他送到當地可靠的人家,或者附近的福利院……無憂無慮地活著就好了。”

“文枚,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蕭落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沒有人能代替孩子心中親生母親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