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風雨飄零人

憶許從保溫箱抱出來的第二天藏區又下起了雨,嬰兒響亮的啼哭也遮不住窗外淒厲的風雨聲。

文枚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甚至抱不住幾斤重的嬰兒,隻能靠在牆邊看著憶許被蕭落逗得咯咯地笑,她臉上也帶著抹溫柔的笑,被病痛折磨得變了形的臉終於不再那麽駭人。

在病房打了一小會兒值班護士又把憶許抱了出去,病房細菌多孩子抵抗能力差,即使文枚千萬般不舍得也隻能眼巴巴看著憶許被抱走。

聽悅溪說憶許憑借出眾的外貌俘獲了一眾年輕護士的芳心,看管照顧都格外用心,平日裏哭一聲都心疼得厲害,恨不得抱回家當親兒子疼。

悅溪故意說得誇張有趣,話音落下也不見文枚笑一聲,病房裏的氣氛依舊沉悶,她拍了下胸口默默地退到蕭落身後。

“我想靜一下。”

文枚躺在**雙目無神地盯著天花板,良久,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風吹動林稍發出劈啪的拍打聲,她的聲音緩慢又低沉,像沙漠裏即將因缺水死亡的旅人,在死亡前發出最後的悲鳴。

“中午吃飯的時候再叫我吧。”

校長回學校收拾東西了,病房裏就幾個年輕人,陸寒川伸手拍了下還愣著的悅溪,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病房。

“蕭落,我想吃婆婆蒸的甜糕,最甜最甜的那種。”

“好,我現在就去買。”蕭落激動地點點頭,撒腿往外跑,走到門口又慌忙折回來拿背包。

賣糕點的老婆婆鎮上菜市場路口擺了攤位,之前和文枚出去時陪她吃過兩次,記得最清晰的是婆婆臉上慈祥的笑容。

外麵雨如柱地流,馬路上車少得可憐,蕭落等了半天都沒有打到車,陸寒川在醫院借了輛電動車,頂著風雨把她帶到了菜市場。

許是因為天氣寒冷,那位老婆婆沒有出攤,蕭落搓著手問了好幾個攤位才得到婆婆的家庭地址。

她運氣好,找去的時候婆婆剛準備好一鍋熱騰騰的棗糕,蕭落樂嗬嗬地要了幾塊,付錢時婆婆說什麽都不肯收,非要送給她嚐嚐。

蕭落把那棗糕包了厚厚幾層,寶貝一樣藏在懷裏,怕東西涼了,陸寒川把速度提到最大碼,到醫院樓下時兩人都凍得臉頰通紅,手連東西都握不住了。

好在懷裏的東西還是熱的,塑料袋上全是白色的蒸汽,蕭落哈了口氣,邁開腿飛快地往醫院裏跑。

上了樓梯,進了走廊,暗沉沉的走道次第亮起刺眼的燈光,她陡然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前麵禁閉的房門。

時光像被人拖著前進,房門玻璃後白色的身影來回穿梭,蒼涼的白色經過燈光和玻璃的照射,變成了一團模糊的重影。

她緊握的手掌緩緩鬆開,一言不發地坐在了病房外的長椅上,陸寒川也上來了,皺著眉頭站在走廊邊看著外頭稠密的雨絲。

突然,他轉頭,說:“蕭落,下雪了。”

蕭落抬頭,房門被人從內突兀地推開,轉身之前她匆匆看了眼走廊外飄落的雪花,紛紛揚揚,片刻的功夫,世界好像已經變成了白色。

醫生正扭頭和護士說話,轉頭看見蕭落輕輕地搖了下頭,“進去看看吧。”

蕭落腿一軟,被陸寒川及時扶住,“小心。”

手心裏的糕點還在發燙,她垂下眼瞼,無聲地握緊了手掌。

文枚睜著眼躺在病床,空洞的大眼死死盯住天花板,額前淩亂的發絲被汗水打濕,狼狽地貼在皮膚上,幹瘦的胸腔隨著呼吸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都像經曆了一場難以跨越的浩劫。

蕭落步履艱難地一寸一寸往床邊挪,快要靠到床沿的時候眼淚終於順著眼眶簌簌地往下落,兩步的距離,淚水已經把她的視線全都模糊。

她顫抖地抬起手掌,把還冒著熱氣的糕點遞到文枚麵前,“婆婆免費送的,說你吃了之後一定會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文枚張了張口,喉嚨幹到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兩滴清淚從眼角無聲地滑落。

蕭落的手一鬆,糕點落在地上滾進床底,她蹲了下來,一把抓住文枚的手掌,“看到憶許了嗎?他才那麽大一點,你忍心就這麽離開?”

文枚咬緊嘴唇拚命地搖頭,幹枯的皮膚痛苦地擰成一團,陸寒川實在不忍心看下去,攬住蕭落的肩膀,手掌蓋住了她的眼睛,“落落,不要胡說。”

他直視著文枚的眼睛,黑色的眼球裏全是悲憫,“我們會代替你好好照顧憶許,直到他長大,長成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文枚聽著他堅定的語氣緩緩揚起唇角,被淚水沾水的眼睛掃過蕭落淚痕斑駁的臉,嘴唇動了動,無聲地閉上了眼睛。

窗外有風拍打著窗戶發出沙啞的聲響,外頭已經全白了,塊狀的雪花被風撕扯得到處都是,像是場無可控製的瘟疫,傳到哪裏,哪裏便是滿目瘡痍。

蕭落終於哭出聲音,癱坐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

陸寒川陪她一起坐在地上,脊背抵著床沿,目光深沉地盯著她被淚水染汙的臉蛋,垂在身側的手掌摸到床下的棗糕,他低頭認真地拆開一層層塑料袋,張嘴咬下一口。

是冷的,冷下來的糕點格外粘膩,每一口都像是要堵在喉嚨口,下咽時連呼吸都是困難的,他默無聲息地吃著,吃到最後口幹得沒了任何知覺,隻無力地重複著咀嚼吞咽的動作。

蕭落一直在哭,從嚎啕大哭變成地低聲嗚咽,哭到聲音喑啞不成調,連擦眼淚的力氣都沒有。

陸寒川站起來,把手裏的塑料袋扔進垃圾桶,轉頭拿起保溫瓶倒了杯熱水。

“喝水吧,我去通知校長。”

他把杯子塞到蕭落手裏,伸手摸了摸口袋拿出手機,撥通電話的那一刻心跳變得極快,本該極其平淡的語氣在聽到校長蒼老的聲音時堵在了喉嚨口,那種不適的感覺又出現了,他咳了一聲,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校長,文枚她……不在了。”

在醫院實習和工作的那段時間他也對患者家屬說過同樣的話,那時胸腔裏隻是深深的無力感,到了今天他才能真切地感受那種痛,還有身為醫生卻不能有任何作為的絕望。

那邊傳來嘟嘟的忙音,他低頭看了眼已經掛斷的電話,苦澀地回頭看了眼安靜地躺在**的文枚,彎腰替她蓋上了被子。

蕭落還癱坐在地上沒有動,手裏的杯子一直在搖晃,好幾次都濺到手背上燙出紅色的痕跡。

陸寒川蹲下來,抓住她的手掌,用命令的語氣讓她喝水,蕭落遲鈍地抬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手杯搖搖晃晃地遞到唇邊,剛喝了一口,眼淚突然又開了閘似地落下來。

悅溪得到消息急匆匆地趕來,人站在病房門口卻怎麽都不敢進去了,扶著門板壓抑地哭了起來。

陸寒川聽到聲音轉頭看了她一眼又繼續低頭往蕭落嘴裏灌水,一杯水喝完,他終於鬆開手從容地把杯子放回原位。

雪已經停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把地麵薄薄的雪花衝刷,白茫茫的世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藏區又恢複了灰蒙蒙的蕭瑟模樣。

“文枚有沒有告訴你,她想要回到哪裏?”陸寒川清冷的嗓音把蕭落拉回了現實,“她和你關係最好,應該說過自己心裏的想法。”

蕭落睜大眼睛,茫然地搖了搖頭。

陸寒川輕輕地歎了口氣,看來一切還是要等校長來了之後再說。

午飯和晚飯都沒人吃,悅溪強打起精神去食堂帶的飯都被仍在桌上,入夜的時候校長終於頂著風雨趕到了醫院。

燈光下老人黝黑的皮膚發著亮光,那雙黑色的眼睛如鷹眼一眼銳利,他看著**隆起的弧度,一句話沒說地轉身走到窗戶口。

死一般的寂靜,風聲在這樣詭異的氣氛裏發酵,變成了索命厲鬼的吼聲,蕭落聽得心都在顫抖,隻能死死抱住悅溪的胳膊緩解心情。

“我已經問過醫生,憶許那孩子恢複得差不多了,你們帶著孩子先回去,剩下的就交給我。”

校長轉頭看著一張張年輕的臉,“她剛來的時候為了讓我放心把家裏的情況全都交待了,現在也該讓我去和她的家人交待。”

蕭落忽然就想起她的父親,那個嗜賭成性,毫無感情的男人,“不,校長,你不能把她送到她父親那裏。”

“你放心吧。”校長垂首歎了口氣,“我會帶她回老家,把她和她的母親葬在一起,也算讓她以後有了依靠……藏區始終不是她的家鄉。”

蕭落眼眶一熱,滿含敬意地看著眼前的這位老人,他不僅是位成功的教育者,更是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像是熊熊燃燒的火把,點燃著人內心最火熱的情感。

陸寒川衝校長深深地鞠了一躬,“您放心,我們會照顧好憶許,照顧好學校的一切。”

校長擺了擺手,指尖微微地顫抖,“你們都是好孩子,隻可惜老天不長眼,不長眼啊……”

悅溪把腦袋埋在蕭落肩膀哭了起來,說話時帶著濃濃的鼻音:“文枚姐姐多善良啊……好多孩子都喜歡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