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升離開台灣的那天,鍾澈帶暑期第二個遊學團去英國,唐曉藤人不舒服,到機場送行的隻有燦寧跟資瑋,兩人都紅了眼眶。

資瑋啞著聲音說:“保重。”

“你們也是。”

嘉升輕輕的抱住了她們,再輕輕的在她們額上一吻,拿起隨身行李入關,頎長的背影走得堅定,沒再回頭過。

回程車上,燦寧想到一年多的相處就此分離,忍不住哭泣,不多時天空下起大雨,打茬車上錚錚有聲,資瑋輕歎一聲,將車子減速,邊說下雨害她視線不好,邊怞出麵紙來擦眼=淚。

因嘉升搭的是晚上十點起飛的飛機,加上大雨影響車速,燦寧到家時,已快十二點。

哭過,覺得十分疲憊。

隔日上班,才真是有人事轉變的感覺。

少了一個人,兩人的負擔加重,簡單的交談過後,自然又忙著補上本該屬於嘉升的工作。

燦寧環顧四周,感覺不太真實,“隻剩我們兩個。”

嘉升外調,鍾澈帶暑期第二個遊學團去輪敦……咦?

“資瑋,他們兩個都在輪敦?”

“至多隻維持到鍾澈回台灣前。”資瑋聲音維持著如常,

“不過,一個初來乍到,一個要帶團,也不太可能見麵,別想太多了。”

想那麽多也沒用,是她自己說要放了他的,那麽,就不該再為他的事情大驚小怪。

燦寧一向懂得照顧自己,也希望鍾澈一切如意。

兩人忙著補嘉升的工作,連忙了幾日,燦寧才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問了資瑋公司何時準備再找人,沒想到卻換來她一個詫異的眼光。

資瑋奇怪的看她,“唐曉藤沒跟你說?”

“她有想要找我私下談話過,可是,我還不知道該怎麽跟她單獨相處,說忙,她也沒有為難我。”

“飛航本來就是階段性公司,從去年正式上軌道開始,就預定隻營業到今年九月,所以不會再找人。”

燦寧這下知道什麽叫做驚嚇了,“為什麽?”

什麽階段性公司,怎麽沒人跟她說過?

“飛航主要功能除了調查消費族群之外,還有兩點,一是觀察外調人才,也就是嘉升,他去年就已內定,這一年主要讓他熟悉兩邊的業務,第二,”資瑋微一遲疑,但還是說了,“總經理年紀越來越大,打算把棒子交給女兒,他要女兒先熟悉小組織的結構,再來替總公司掌舵。”

女兒?

飛航隻有三個女孩子,那麽——是指資瑋?

她一直奇怪畢業於林肯法學院的高材生為什麽會來做一般職員的工作,原來這些熟悉基層是接掌總公司的前置,也難怪資瑋的姐姐可以憑一句話就讓唐姐從競爭者中躍出,如果是唯一股東的千金,就沒什麽好奇怪的……不過,既然是這樣,資瑋這麽討厭唐姐,怎麽會讓她繼續待在公司?

“別那樣看我,我沒有逼人上絕路的習慣。”資瑋仿佛看穿她的想法似的,率先說了出來,“雖然飛航要結束全部運作,可是並不會裁員,全部調回總公司,薪資照舊,不過在職稱上會調動。”

燦寧籲了一口氣,引得她一陣好笑,“你這麽緊張做什麽,就我所知,你的家境還不錯。”

“我是替唐姐擔心,她怎麽說都還有一個女兒。”

資瑋似笑非笑的說:“濫好人。”

“前麵那個字就免了吧,何況,”燦寧笑容可掬的道:“我的心胸是你教會我的喔。”

“我什麽時候跟你說過這些啦?”

燦寧微微一笑,資瑋永遠不會知道,她對嘉升的態度,帶給自己多大的震撼及省思。

資瑋知道嘉升隻需要朋友,於是,她便扮演一個朋友。

不分享秘密,不私下約會,就是單純的朋友。

她甚至不讓自己成為他的牽掛。

相形之下,自己的愛情顯得多麽幼稚無知,嫉妒、惱怒、別扭,不讓自己好過,也不讓鍾澈好過,這樣不溫柔的愛,怎能守護心中最重要的事物,又怎能成為心愛的人的支柱?

以前,她給的是最多的愛。

這次,她會給他最好的愛。

不再逼迫他,不再勉強他,不再要求他。

讓他去做他認為該做的事情。

雖然她不知道他究竟欠了唐姐什麽樣的人情會讓自己為難至此,可是,她已打算,不要成為他的負擔。

至於唐姐——其實,她根本不曾討厭過唐姐。

因為喜歡鍾澈,所以,她一直很感謝唐姐的錄用,讓她進入飛航,讓她得以認識了這樣一個人。

在他們保密戀情的那幾個月,唐姐也一直待她很好。

平日相處上,唐姐能欣賞她的大而化之,也能容許她偶爾的異想天開,談論到公事時,對於這個完全不熟悉旅遊業的入門新人,她毫不藏私的傾囊相授,所有在這一行一定會用到、或是可能會用到,無論需要花多少時間,她總是不厭其煩的替自己解答。

燦寧知道這樣的主管不多,她很幸運。

鍾澈與唐姐之間的牽扯由來已久,不是她出現後才發生,她有什麽資格去怪唐姐。

也許是因為早已過了六月到七月的輾轉不安,與鍾澈從變回朋友,居然沒有想像中的艱難,七、八月兩個短期遊學團中間,鍾澈很常待在辦公室,或跟嘉升聊天,或跟資瑋東拉西扯,或跟自己開玩笑……

不是,而是朋友。

看場電影,吃頓飯,不再聊愛情,也不再去猜測,日子反而輕鬆起來。

他們是大人,即使傷心,也不會露出來的,何況,燦寧至今對於一切都還心存感激。

三個員工的辦公室少了一人,工作便多了一半。

這幾日,燦寧與資瑋忙得日日加班不說,連假日都沒得放,光是一些接電話、傳真、打電腦的工作,就讓兩個人忙得天昏地暗,一個外調,一個帶團,一個請了幾日病假,整個飛航,隻剩她們兩人的身影。

燦寧已經好幾日沒見到唐曉藤了。

之前因為感情問題,不願單獨見她,等心理調適好了,居然換她身體不舒服,連續幾日不見。燦寧打了電話過去問問情況,聽她的聲音雖有點虛弱,但大致還好,不太嚴重。

說要早些下班過去看她,她說不用,沒想隔幾日回家,卻發現她帶著一個小女孩在客廳裏,電視開著,安妮在一旁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唐姐,你怎麽來了?”

唐曉藤微微一笑,“對不起,沒先跟你說。”

幾日不見,感覺她又瘦了一些,不過,前陣子臉上恍惚的神態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樣神采。

“不要緊,你身體好了嗎?”

“嗯。”她拍拍身邊的小女孩,“我女兒靈靈,乖,叫姐姐。”

“姐姐。”

甜甜軟軟的童音,十分可愛,聽得燦寧大是高興,“可惜姐姐沒帶糖果回來。”

安妮走過來,背對著唐曉藤裝出一臉怪表情,“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人家來好久了。”

“謝謝你幫我陪唐姐。”她將安妮推往房間,“你去忙吧!”

安妮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頭,“對了,子孟學長今天找過你,記得回他電話。”

燦寧看茶杯中的紅茶已少了一半,又重新衝過,回來坐到靈靈身邊——她跟唐姐真是像。

慢著,她好像忘了什麽,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靈靈!

初聽隻是過耳,還沒感覺,現在才是真的覺得震撼。

就在前幾日,她還無法知道鍾澈欠唐姐的究竟是怎樣的一份情,但在瞬間,她全部想通了。

“靈靈是我那個朋友的女兒。”

原來,鍾澈那位永眠於高山的朋友與唐姐是戀人。

因為鍾澈的起意,所以兩人才休學一年做征服艾佛勒斯峰的準備。結果鍾澈回來了,孩子的父親卻沒有。

鍾澈欠唐姐的,怎麽還得起,永遠還不起。

唐姐必是恨他的。

她失去最愛的人,於是,她也不讓他得到喜愛的人。

這麽長久的歉意,這麽長久的恨意……多少年,兩人一直糾纏在等不到雨過天晴的記憶裏?

燦寧突然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唐曉藤敏銳的問:“怎麽,還是不想看到我?”

“不是。”

燦寧連忙說,“我隻是有點累,嘉升不在,我跟資瑋得多做很多事情。”

“嘉升是個好人。”

“那麽,為什麽不接受這個好人的心意?”

唐曉藤抬起頭,仿佛受了極大的驚嚇,“你、你怎麽會知道,嘉升跟你說的?還是資瑋?”

“沒人跟我說,是我自己看出來的。”

加州那晚,人人各懷心事。

鍾澈看著唐曉藤,資瑋看著嘉升,而嘉升一整夜都看著坐在自己旁邊的那個人,溫柔的眼光又久又長,還特別強調需要她的祝福,那麽,他所說的“心累”不是她還有誰?

“嘉升這幾年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的心思卻還停留在很多年以前,一直到他申調英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比想像中依賴他,如果跟他在一起的話,我一定能忘記那些悲傷,所以,我打算月底去找他。”唐曉藤垂著眼睫,低聲說,“我現在不怪鍾澈,可是對於過去為了報複而做出來的事情,我也不打算說對不起,隻是,對你,”她頓了頓,“我很抱歉。”

燦寧的感覺很奇怪,不是很高興,也不是很傷心,若硬要說出一個比喻,大概就是鬆脫的齒輪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一樣的感覺吧。

記憶轉動,愛情跟著複燃。

那幾句話像是星星之火,撩撥了所有的思維。

她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放過這段愛情,也好不容易,能夠平心靜氣麵對鍾澈跟唐姐,可是,當聽到她這樣一句抱歉,感覺那些心血又白費了。

“我該走了。”語畢,唐曉藤牽起女兒起身。

燦寧送她們到樓下。

在唐曉藤拉開車門時,燦寧終於忍不住心中的疑惑,脫口而出,“唐姐,我有一件事情想問你。”

她點頭,“我知道答案的話。”

“如果你不知道答案,這個世界上就沒人知道了。”燦寧約略將自己看到她從鍾澈屋於走出來的事情提了一下,“我心裏一直有這件事,如果……就當作我隻是好奇。”

“他……以前跟鍾澈住在一起,為了方便,房子的鑰匙一直放在門上麵。那天,嘉升跟我提到去英國的事情,我很猶豫,很想放下,但又放不下……那個地方,有我們很多回憶,我那時覺得自己可能會跟著嘉升到英國,所以,想過去看一下。我隻是看看而已,鍾澈不知道我有過去。”

那天直至深夜,燦寧都無法成眠。

她對鍾澈,突然有種深深的想念。

很想告訴他,唐姐不怪他了,他也不要再怪自己。

還有,唐姐已經展開新的人生,他也不要記著過去,兩人一起,在不同的地方重新開始吧。一

握著電話,想撥給在輪敦的他,話筒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猶豫許久,終於還是選擇傳送電子郵件。

打開電腦,開始給他寫一封信。

你這次帶團給我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嘉升外調輪敦,大學對我最好的學長也即將赴美,今天又有一個人跟我說要離開台灣,所以,我競有種你也會在外地久居的感覺一樣。

唐姐今天來,跟我說,她決定辭職,為了愛情賭上一把。

她不怪你了,所以,你也不要怪自己,將來的人生還很長很長,衷心盼望你能過得快樂。

還有,我要跟你說對不起。

大一那年,我有一段差點成真的感情,不過,因為我心中有個疑惑未開,於是愛未成真。前一陣子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誤會,如果當初我能鼓起勇氣詢問我親眼所見的是怎麽一回事,那年,我一定不會那般傷心。

事隔多年,我又對喜歡的人有了疑惑,依然是親眼所見,依然逃避問題,枉費學長跟我將誤會釋清,我卻沒有從中得到教訓,我說要放了你,表麵上好像是為你著想,其實我很明白,我們都明白,那是因為我僅剩的自尊不願自己再痛苦下去——我曾對自已說要相信你,要陪著你,可是,一旦挫折來襲,我居然還是因為受不住那樣的痛苦而退縮。

謝謝你明白卻願意包容。

這陣子離開的人太多,也許不用多久飛航就會風吹雲散,趁我們還有聯絡時,跟你說抱歉。

鍾澈,對不起。

你教會了我這麽多,而我給你的卻隻是一份幼稚之愛。

這一年,是我人生中成長最多的一年,我學會了觀察,學會了用心去看身邊的事物,我知道,你也會離開,不是誰告訴我什麽,隻是一種預感,我不會自大到認為你的離開是因為我,但無論如何,祝你幸福。

這一生隻要想起你,我總是會祝你幸福。

然後,她傳了手機簡訊給鍾澈,要他記得去開電子信箱。

直至第一道曙光映上窗簾,燦寧才發現天空竟在自己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之間,亮了。

九月底,飛航正式結束。

燦寧並沒有如公司安排的回到總公司任職,而是另外找了工作,仍是在旅行社——飛航的一年,給了她非常好的職前教育與心理建設,在旅行社上班對她而言是遊刃有餘。

她做得很高興,也準備考執照。

子盂學長在初秋時分赴美,她跟他在機場相擁許久,無關愛情,純粹是一種時光不再的感懷。

“我不會再等你了,你呢,也不要等任何人。”在機場,子孟如是說。

燦寧微微一笑,她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

她不想等誰,但也不會因為寂寞而跟不喜歡的人戀愛,感情,她學會了順其自然。

聖誕節時,燦寧聽同事說,分公司遍布海內外的飛航線總經理何明達將公司交給了年方二十八歲的女兒,為了表示慎重,還開了一個酒會請各家媒體到場采訪這位美麗沉穩的旅遊界新星。

燦寧知道,那是資瑋。

後來,幾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至於鍾澈……他們已好久沒有聯絡。

剛開始那幾個月,兩人偶爾還傳傳簡訊,打打電話,後來,鍾澈隻說要忙,不知怎麽的,漸漸難聯絡,就在嘉升跟唐曉藤決定結婚後沒多久,他完全斷了音訊,誰也聯絡不上。

燦寧不是很想他,卻也忘不掉,偶爾想起,心中總是掛念。

他是不是還是一個人,或者,身邊已有另外一個人?

這些年,燦寧一直在旅遊這一行中努力,除了設計行程與行前考察之外,也考上執照,成為合格的導遊,意大利文與法文都有二級檢定資格,目前,正朝意大利文一級檢定邁進。

在她專精的路線中,她特別喜歡帶純羅馬七天四夜遊。

她最愛帶團員去許願池。

團員問她海神靈不靈,她總是笑而不答。

當年許的願並沒有實現,但她現在才二十七歲,以後的事情誰會知道,也許就在下一個轉角她就跟鍾澈不期而遇也說不定。

在一個人的日子裏,她的心慢慢圓融,慢慢成熟。

不隻是用心去看事物,而是更深一層的去體會,去想像,而後去諒解。

鍾澈成了她心中一個很奇特的存在,仿佛隻要不經意的想起,便能充滿力量,勇往直前。

無從知道他好不好,於是,隻能給予祝福。

她常常在紙上寫滿: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