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朝青秋同行的,不是同樣登臨滄海的那位劍仙葉長亭,而是另外一個女子。

女子喜歡朝青秋早已經是他知道的事實,她從慶州府離開,和朝青秋一起走過許多地方,直到如今,朝青秋帶著她來到洛陽城。

坐在茶攤前,朝青秋喝著廉價的茶水,女子則是抱著那柄古道。

劍士的劍一向是他們最重要的東西,很少會讓別人拿著。

朝青秋把劍交到那女子手上,便是說明對其的無比信任。

女子抬頭看著那些烏雲,想著朝青秋之前說的那句話,默然無語。

之前他就問過很多遍同樣的問題。

為什麽要走。

但是都沒有得到答案。

所以她早就不問了。

她隻是想著能夠多陪陪這個男人就行了。

前塵的緣分到底如何,她不去想,但她知道,現在是喜歡他的。

不因為他的身份,不因為前世他們有什麽糾纏,就隻是因為當日他們在那條蜀道上的一眼相見而已。

朝青秋看著眼前的茶碗,思緒平淡,在人間已經數百年,終究是要到了說再見的那一日了。

他看著遠處,其實內心也有些糾結,離開人間而已,到底如何離開。

要說劍開天幕,要說就這樣離開人間,其實對他來說,不容易,但也不難。

這世間除去他朝青秋誰還能劍開天幕?

葉長亭?

到底是還要差上一分力氣。

朝青秋端起茶碗,就要一口飲盡。

女子這個時候卻是問道:“朝先生還想要去什麽地方看看?”

朝先生,還是這麽生分的稱呼。

隻是盡管女子有其他的想法,想要叫些別的,也沒有理由的。

朝青秋看著她,就像是看著天底下最好看的一柄劍,他搖頭說道:“該看的都看過了,我在等一個人。”

女子一怔,不知道朝青秋說的是誰,她本來就不是什麽修士,有很多事情,要是她知道朝青秋和葉長亭有過約定的話,她會想著是不是朝青秋和葉長亭有最後一次見麵。

女人嘛,想著的事情總是不會太過複雜,就是那麽簡單的幾件事而已。

朝青秋喝完了茶水,然後說道:“洛陽城還沒來過,一起看看。”

女子點頭,抱起那柄劍,就跟著朝青秋站起身來。

但還是沒忘了付過茶錢。

像是朝青秋這樣的劍仙,怎麽可能隨身攜帶黃白之物,所以隻能是她付錢。

茶鋪老板是個樸實的中年漢子,看著朝青秋這幅打扮,就早覺著他不是一般人,由女子付錢他自然是覺得理所當然,等到朝青秋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漢子才喃喃道:“現在這些江湖武夫,一個個都這麽有豔福。”

朝青秋領著女子走在洛陽城的街道上,並未刻意去某處,就是隨意前行而已,朝青秋沒有來過洛陽城,那女子也是如此,所以兩人都不算是相熟,僅是隨意而行罷了。

像是朝青秋這樣的人,即便是一身劍氣早已經隱於體內,但是誰來看,都不會把朝青秋當作什麽普通的人物,一路行去,不知道有多少人矚目,這麽一位劍仙卻是好似熟視無睹,走了大半個洛陽城之後,朝青秋在一處小巷前站定。

小巷太窄,僅容一人而已。

在小巷裏,有一座小院,院子門前有兩盆蘭花。

朝青秋站在巷口,微微出神。

很快那小院子裏就有人推門而出,那人站在門前,看向小巷這邊,身旁有個女子陪同,站在門口,那個已經目盲很多年的中年書生忽然試探道:“昌穀先生?”

朝青秋的劍氣已經內斂一絲不泄於體外,別說是這麽一個太清境的修士,就算是雲端的那些聖人,隻怕也感受不到劍氣。

可是世事有時候不如常,就比如現在站在小院子前的那個中年書生,因為目盲多年,反倒是別的感官異常靈敏,他僅僅是在空中捕捉到了片縷劍氣,便感受到了其中的淩厲,感受到了之後,自然便以為是住在摘星樓上的那位昌穀先生下樓來了。

畢竟這洛陽城內,再沒有任何一人敢說境界有比昌穀先生更高的。

朝青秋站在巷口,聽著這句話,想著這洛陽城裏有一位叫做李昌穀的登樓劍士,之前入城的時候,他就已經感受到了那股劍氣。

他朝青秋站在劍道鼇頭許多年,也見過了許多劍士,看過許多劍士的劍道。

但真正上心的,覺得欣賞的,不過一隻手掌那麽多而已。

他曾也看好過幾人會在數百年之後登臨滄海,但是那幾人毫無意外的,都在半途遇上了各式各樣的問題,在劍道前路上再難前行下去。

等到朝青秋看中的最後一人也是如此之後,朝青秋之後的很多年裏,就再也沒有去看過那些所謂後輩了。

直到近年來,他這才見過幾個所謂的劍道後輩而已。

吳山河入佛土之前,他曾遙遙看過一眼,覺得不錯。

李扶搖在北海之時,朝青秋看過一眼,覺得一般,等到了青天城,他才改變了心意。

除去這兩個已經在世間闖出名頭的劍士之外。

還有一位,就是他在某地碰見過的一個練劍的小劍修,名字叫做趙大寶。

除去這三位之外,朝青秋入城時候看到的那縷劍氣,也覺得不錯。

能讓他朝青秋覺得不錯的人,就真的不錯了。

想到了些別的事情,朝青秋失神片刻,這才轉身離開小巷。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說過半句話。

王偃青扶住門框,感受到那縷劍氣已經消散,這才疑惑問道:“那位不是昌穀先生?”

站在他身旁的春水一怔,隨即說道:“昌穀先生,也喜歡穿白袍?”

王偃青一怔,“白袍。”

春水點點頭,這才猛然想起自家先生不能視物。

“還有個女子跟在那人後麵,替他抱著劍。”

王偃青本來已經快要想到某個名字,聽到這麽一句話之後,微微一怔,隨即有些失神的說道:“這又是哪一位劍道前輩啊?”

自從當日朝青秋在白魚鎮劍開天幕開始,這個世間就多出了好些劍士,像是許吏也好,周青也好,這些劍士是平日裏便已經名動山河的?

還不是朝青秋那一劍弄出來的。

既然這個世間能夠多出一個周青多出一個許吏,又為何不能多出個別的什麽劍士呢?

畢竟這個世間,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王偃青在門口站了片刻,然後就轉身回到了小院裏。

可剛剛走進小巷裏。

天地之間忽然起了一道劍光。

要是說之前那縷劍氣,王偃青是憑借不同於普通人才能聞到的,那麽這一道劍光帶著的磅礴劍氣,他怎麽都能感受到了。

他抬頭看著天上,雖然還是一片漆黑,他還是問道:“昌穀先生出劍了?”

春水不是什麽修士,也不知道什麽是劍氣,更不知道什麽是劍光,她隻是張大了嘴巴驚訝道:“先生,有一道白光,很亮!”

……

……

那道白光起於摘星樓,在天幕劃過,緩慢而堅定。

這一劍是李昌穀出的,但毫無疑問,這一劍為得絕對不是要殺某個人。

為得僅僅是要破開烏雲而已。

讓一位登樓劍士去出這麽一劍,不管是誰來看,都會覺得是有些大才小用。

但是這一劍,李昌穀就這樣遞出來了。

天地之間,一道白光緩慢的破開雲層,讓久違的眼光落到洛陽城裏。

無數洛陽城的百姓從自家的院子裏走了出來,他們抬起頭,看著那道白光在雲端穿過。

百姓們沒有見過世麵,不知道是什麽。

但是看到了陽光,大家都很開心。

城東的某處鬧市,有很多百姓都看著天上,看著這道白光在雲端穿行。

忽然有人開口說道:“這就是祥瑞啊!”

聲音不大,很快便被嘈雜的人群聲音蓋過去。

但很快不遠處就有人繼續跟著說了話,“這是天佑我延陵啊!”

這樣一說話,很多人就都跟著附和道:“天佑延陵!”

甚至沒有要多久,這裏便開始有人開始磕頭,有人開始哭泣,有人開始說著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話了。

之前的那場血雨,早已經讓許多百姓惴惴不安了。

這該來的一道白光,總算是來了。

其實有很多百姓都在翹首以盼。

他們心裏的那位陛下,可不是什麽昏君,即便是前些日子的荊南饑荒,還是這些天的血雨,都是讓他們接受不了的事情。

在遠處的茶樓上,有兩個中年書生並肩而立。

他們看著這邊的動靜,其中一個書生說道:“這道白光明明就是一道劍光,可是誰知道呢?”

這言語之中多有憤慨。

另外一個書生顯得要平淡很多,他笑道:“這血雨不也是咱們這些修士弄出來的嗎。”

血雨是滄海隕落的異像,其實在之前,也有很多修士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哪位聖人隕落了。

直到這兩日,學宮裏才傳來消息,說是這不管是誰家聖人隕落了,反正儒教四位聖人,依然高坐雲端。

那書生想起這件事,感慨說道:“謝天謝地,吾教聖人萬古長青。”

另外一位書生看著遠處的亂象,問道:“這怎麽辦?”

書生笑道:“洛陽城的事情解決了,可荊南的事情要怎麽解決?”

荊南的事情,也有學宮插手,那邊的饑荒一直沒有得到解決,據說已經開始有了吃人的事情出現,要是延陵再搞不定,想來要不了多久,那場動亂就要蔓延開來,到時候自然會有另外的說法。

延陵王朝和學宮的關係既然已經到了這個樣子,那麽自然會不死不休。

這遠遠沒有結束。

這兩個書生看著遠處,滿是感慨,這世間的世俗王朝到底在想些什麽,老老實實跟在學宮身後不好?

非要想著要去做什麽自己另外門戶的事情,當真是好笑。

豈止是好笑。

簡直是愚蠢。

他們想著事情,卻是沒有注意到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飄來了一道劍光,他們沒能反抗半點,便被那劍光奪了性命。

身體無力的倒了下去。

有個麵無表情的懸劍男子站在街角,朝著遠處走去。

與此同時,天地之間,忽然生出了一道浩瀚劍意。

這道劍意一經生出,便好似一劍刺在了洛陽城裏的那些修士心裏。

而且是重重一劍。

無數修士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異口同聲開口,“滄海?!”

“劍仙?!”

這個世間的劍仙,以前隻有一位,現在有兩位。

可這是哪一位?

可不管是哪一位,為何就這樣什麽也沒有講就刺出了一劍。

無數修士都不解。

但無數人都能看到天際生出了一道青光。

那道青光是劍光。

片刻之後,青光分離出來一道藍光。

再然後。

是一道血色的紅光。

……

……

不管有多少光,都是劍光。

五彩斑斕的劍光在雲端生出。

早已經把之前的烏雲全部驅散。

如果說之前李昌穀那一劍是為了製造一位祥瑞的假象,那麽這一劍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那一道白光退散。

李昌穀站在摘星樓上,看到這些劍光在洛陽城的天際盤旋,沉默片刻,竟然是高聲笑道:“可否容李昌穀再遞一劍?!”

聲音穿過雲端,隻是少部分人能聽見。

遠處傳來一個字,“可。”

這就是那位劍仙答應了。

李昌穀哈哈大笑,苦晝短瞬間出鞘,無數磅礴劍氣起於摘星樓,破空而去!

有一條黃龍起於這一劍身後。

咆哮而入雲端。

如果說之前的那道白光就能讓無數百姓相信這是祥瑞,那麽這一條黃龍便更是讓他們深信不疑。

那條苦晝短所化的黃龍其實就是一道劍氣,他在空中咆哮,就要去撕扯那些五彩劍光。

明知道來人出劍的是一位劍仙,但是李昌穀沒有半點猶豫,也沒有半點害怕,做了一個最為決絕的選擇。

那就是還劍。

他是一位登樓境的劍士。

已經差一步就能走到最後的劍道高峰,但是這一步,說起來差一步,卻是差的千萬步。

他完全是沒有勝過那人的機會。

那人是葉長亭都還好,但要是朝青秋親至的話。

便真的是不管怎麽都沒辦法了。

李扶搖本來這才離開摘星樓,走在街道上沒多久,偏偏就看到這番兩劍之爭。

他咽下一口口水,感受著這道劍氣其中蘊含著的無數劍意,試探道:“朝劍仙?”

葉笙歌對這道劍氣無感,她知道自己與滄海差的還遠,自然沒有生出半點心思,不管那位是劍仙還是聖人,都和她無關。

李扶搖沿著街道走了一段路,這才看著李小雪說道:“你看得見嗎?”

李小雪一怔,心想著這麽一條黃龍和五彩斑斕的劍光,她怎麽看不見?

李扶搖知道李小雪在想些什麽,他皺眉說道:“我為什麽看不到這一劍?”

朝青秋的那一劍,極其玄妙,人人都能看到那道劍光,但是沒有多少人能夠看到那些劍光背後的劍意,那是朝青秋對世間的劍士的饋贈,但實際上,他這一劍,是為李昌穀而出的。

李昌穀有大才,能夠從三教的那條坦蕩大路上走下來,主動來到這條羊腸小道,便能說明很多問題。

這個世間很少有李昌穀這樣的人,不僅能在三教的那條坦蕩大路上走得很遠,也能在劍道上走得很遠。

隻是這個世間的修行,除去天賦和意誌之外,機緣很重要。

李扶搖便是出名的天賦不夠,能夠走到這麽快,除去得益於這個大世之外,就是因為機緣兩字了。

李昌穀沒有什麽機緣。

甚至還有些難。

他被人困於摘星樓上差不多百年,阻礙了他修行整整百年。

要沒有這麽百年時間,誰也不知道,這位昌穀先生,到底會不會在現在就已經跨過登樓,來到滄海了。

但不管如何,現在他正麵臨著他修行以來的最重要的機緣。

朝青秋借他一劍。

是的那一劍,是朝青秋專門給他的。

說是借是因為,劍遞出來之後,上麵是他朝青秋的劍意,是他朝青秋的劍道,所以是借。

要有朝一日,朝青秋的劍變成了李昌穀的劍,這才真正達到了這一劍的作用。

對的,他這一劍是借給李昌穀的,當然也順便是能讓所有看到這一劍的劍士們都得到些東西。

唯獨李扶搖。

朝青秋不願意他看到這一劍。

早在當年的北海,朝青秋遙遙看了李扶搖一眼。

他就說過,他不適合學他的劍。

是的,那個時候的李扶搖不適合。

現在也不適合。

他的劍道,沒有他朝青秋的影子,這是最好的。

對於李昌穀,朝青秋的寄望是滄海。

但是對於李扶搖,朝青秋遠不是如此想的。

滄海之上,到底還有什麽。

朝青秋已經看到了些東西。

所以他比這世間任何人都知道,劍士一脈絕對不要第二個朝青秋,一定要許許多多的某某劍士。

遞出那一劍之後,朝青秋坐在某處台階上,輕聲笑道:“你們給我的,我都還給你們。”

身旁那女子則是仰著頭看著天際,笑著說道:“真美。”

——

劍山,劍氣一日勝過一日。

自從重開劍山,吳山河坐上劍山掌教的位子之後,這些日子裏,已經有很多人都想登上劍山學劍了。

隻是劍山規矩不變,還是那個老規矩,天黑之前登上山頂便算是過了入門考。

這種考核,並不簡單,所以這麽些天來,也沒有多少人能夠登上劍山。

寥寥幾位而已。

黃昏時刻,在劍山腳下。

一老一少乘坐渡船渡過綠水湖,在那船夫爽朗的笑聲中下船,老人背著一柄劍柄古舊的長劍,下船之後,給那船夫遞過幾顆銅板,那船夫也不細數,隻是收盡懷裏,看著老人和那個孩子,真誠說道:“劉遠路祝願兩位能夠上得山,成為真正的劍士!”

老人抱拳回禮,言語裏滿是謙遜,這一看便是在江湖裏摸爬滾打有些年頭了,所以說話,滴水不漏。

劉遠路哈哈大笑,與這老人說了些閑話,然後便撐船離開。

至始至終都沒有說話的小劍修站在自家師父的身側,時不時的伸頭去看了看山道那邊。

如今的門塵山,早已經不是當年李扶搖登山之時那麽荒涼破敗了。

當然也不會有那縷劍氣在山上守著了。

那個孩子看著渡船漸漸離去,這才拉了拉自家師父的衣袖,不確定的問道:“師父,咱們真的要拜入劍山嗎?”

老人笑著點了點頭,頗有些感慨的說道:“為師一身所學,實在是都已經教給你了,你跟著師父我,這一輩子能有什麽出息呢,頂天不過有日走到太清境而已,即便為師也很是舍不得你,但你這個小子,總歸是要去尋條更好的路才行。”

那孩子有些不理解的說道:“師父,朝劍仙不是說過嗎,我以後有一天能夠成為劍仙啊!”

老人一臉理所當然的說道:“正是如此,你才更要入劍山,要成為劍仙,就憑朝劍仙那句話,肯定是不行的,你到了劍山,刻苦修行,再加上有明師教導,怎麽也要比師父強得多,再說了,即便是有一日你沒能成為劍仙,就算是成為一位登樓劍士,也比跟著師父要好得多。”

那孩子聽到明師這兩個字,很明顯整個人便一顫,他低聲問道:“師父,要是上了劍山,是不是就不能叫你師父了,就要叫別人師父了?”

那孩子眼裏帶著淚水,說到後麵,更是開始哽咽。

老人摸了摸孩子的腦袋,破天荒的喊了那孩子的名字,“趙大寶!”

叫做趙大寶的孩子看著自己師父,眼淚汪汪。

本來已經狠下心的老人歎了口氣,輕聲說道:“你上了劍山,不過就是換了個地方學劍而已,就算是要拜別人當師父,也沒事,你隻要心裏當師父還是你師父,你叫旁人的師父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對了,你要是真叫了別人師父就要認真對他了,別敷衍,要不然別人可不見得會好好教你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這個道理,師父給你講過不止一次了。”

老人說著話,摸著趙大寶的腦袋,往門塵山道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好好練劍,不要辜負師父,也不要辜負朝劍仙,以後你我師徒要是還有再見麵的一天,你要成為朝劍仙那樣的人了才行。”

老人平日裏便喜歡嘮叨,今日或許是覺得這就是最後一次師徒相見了,說得格外多。

說到後來,更是絮絮叨叨,眼裏有了些淚花。

老人轉過頭去,用衣袖把自己的淚水抹過。

不然讓自己徒弟看到自己老淚縱橫的樣子。

趙大寶心情很差,他往山上走著,完全沒有半點興奮。

他慘兮兮的看著自己師父,“師父。”

老人不作理會,帶著他就徑直上山。

門塵山的山道不長,再怎麽磨蹭,也一定會走到劍山腳下,到了那劍山腳下,就一定會碰到劍山弟子,到時候便真要去登山了。

趙大寶往前走去,走著走著就忍不住哭出了聲。

越哭聲音越大。

老人對此也是束手無策。

這要是擱在平日裏,他指不定就給趙大寶一頓打了。

可是今日大概就是他們這輩子最後一次相見,老人硬是沒有狠下心去。

他就是這樣固執的牽著趙大寶往山上走去。

趙大寶一邊哭,一邊大聲說著,“師父,我不要練劍了,我不要當劍仙了!”

“真的,師父,我不練劍了,我不當劍仙了!”

“師父,朝劍仙肯定是騙我的,我當不了劍仙,我不行的!你讓我跟你一輩子好不好?”

趙大寶拉著自己的師父,不斷央求道。

老人狠著心,往山上緩步走去。

趙大寶痛哭流涕,就像是遇到了天底下最難受的事情。

老人隻當沒有聽見。

很快遠處某顆樹上就傳來了個懶洋洋的聲音。

“哪裏來的混小子,哭個什麽東西?”

老人抬頭一看。

就在山道一旁的一顆大樹上,有個邋遢的中年男人躺在樹杈上揉著眼睛,他的腰間懸著一柄劍,看著不像是凡品。

老人停下腳步。

他本來就是謹小慎微的一個人,看著這突兀出現的一個人,他不敢有半點輕視。

這在其他地方他都是如此,更何況現在還是劍山。

那個看著邋遢的中年男人坐起身來,往自己嘴裏灌了一口酒,這才譏笑道:“你這個樣子,朝青秋還說過你能成為劍仙?”

趙大寶之前是不願意上山,這才說了那些話,但是真要當旁人詆毀那位劍仙的時候,他就很是生氣的開口反駁道:“朝劍仙就是這麽說的!”

中年男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屑的說道:“即便是朝青秋真這麽說過,你這個樣子,連劍山都不敢上,哪裏會是要成為劍仙的人?”

“再說了,你要成為劍仙,你以為你是吳山河還是李扶搖?”

說著話,中年男人又喝了好幾口酒,然後從樹上跳下來,看了一眼在他身旁的老人,然後說道:“你這個傻小子,你就算是想要上山,也不一定能成,要知道當年那個傻小子也不一樣沒能在天黑之前走到山頂?”

說著這話的時候,中年男人想起了自己那個傻徒弟,等到以後,這件事就要被世間的修士念叨很多年了。

要是他真能成為劍仙。

這個世間的修士都要說這天底下有一位劍仙,竟然是當初在拜入劍山的時候,都沒能走到山頂。

趙大寶聽著這個中年男人說了這些話,不管不顧的說道:“我肯定能走上劍山去,朝劍仙都說過我真的能成劍仙!”

中年男人冷笑道:“別這麽多廢話,要是真有本事走上劍山,給我走上去看看。”

趙大寶看了自己師父一眼,老人微微點頭,很像是鼓勵。

趙大寶哼了一聲,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好像是想到什麽,轉過頭來看著這個中年男人,問道:“我要是真的走到了山上,怎麽說?”

那個中年男人笑道:“那我陳嵊就吃點虧,收你這個傻小子做徒弟。”

趙大寶怒道:“你以為你是誰啊!”

中年男人怒道:“老子陳嵊啊。”

趙大寶呸了一嘴,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老人站在原地,滿是欣慰。

等到趙大寶已經消失在視線中之後,這才轉身對著陳嵊感謝道:“多謝前輩。”

陳嵊擺擺手,隨口問道:“那小子真的被朝青秋說過這麽些話?”

老人看著這個十有八九就是劍山上的前輩的中年男人,認真說道:“不假。”

陳嵊差點一口酒噴出來!

這他麽個傻孩子,真的還被朝青秋說過這些話。

他看著老人,看著他的樣子不像是做假。

陳嵊揉了揉腦袋,皺眉道:“完了,多半要多出一個傻徒弟了。”

老人微微一笑,然後認真懇求道:“前輩若是真收了這個孩子做徒弟,請一定要好好教導。”

陳嵊喝了口酒,悶悶道:“我可沒有什麽經驗。”

老人沒有說話,還是很認真的看著陳嵊。

他沒有什麽親人,隻有這麽個孩子算是他的親人了,現在與這個孩子都要分別了,想來要不了多久,他也要離開這個人間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事情,就是這個了。

陳嵊轉頭瞥了他一眼,覺得有些不忍,他低聲道:“我雖然沒有什麽經驗,但是我的徒弟好像還不錯,你別擔心。”

老人有些不安,低聲問道:“敢問前輩的徒弟是誰?”

陳嵊聽著這話,暗暗一笑,然後裝作不在意的說道:“他啊,叫李扶搖。”

李扶搖!

老人一時間身體忽然變得有些不穩。

這個世間的年輕劍士中,最出名的不就是那位劍山掌教和那位李扶搖嗎。

吳山河要是把劍山掌教的名頭摘去,指不定還比不上李扶搖。

老人當即就老淚縱橫。

這位可是李扶搖的師父。

有他教大寶練劍,這真是最好不過了!

陳嵊喝了口酒,忽然想起這麽一檔子事,這他娘的一個好苗子要上山了,別的人肯定要搶。

這怎麽能行?

他當即把白魚劍一拍,長劍掠去劍山之上!

這徒弟是我的,誰都搶不走!

陳嵊就差笑出聲來了。

老人則是早就淚流滿麵。

——

趙大寶登山,不是什麽特殊的事情,就像是普通的劍士登山一樣。

沒有人注意。

但是有個穿著一身青袍的男人去從那座破廟後麵落到了山崖下。

他落到崖底的同時,便有無數劍鳴聲響起了。

他走在崖下。

微微招手。

那些劍鳴聲裏,有些是老朋友,那些劍他都認識。

有些不是。

但他都是它們的老朋友。

故人。

這裏的劍大多都是六千年前便滾落下山崖的劍,它們認識的人,都該是六千年前的那個人。

這個男人走了幾步。

來到那條小溪前,來到那座竹樓前。

這個穿著青袍的男人站定不語。

眼裏滿是緬懷。

多年以前,多年以後了。

很快竹樓裏走出兩個人。

一個人穿著一身白衣,那是一個女子。

另外一個人一身灰袍,那是一個男子。

兩個人看著站在小溪旁的那個男人。

白衣女子驚喜出聲,“柳大人!”

白衣女子是柳巷花費四兩銀子買來的劍鞘,和柳巷朝夕相處幾百年之後,生出了靈智,那個時候她便一直開始稱呼柳巷為柳大人。

這是因為柳巷不止一次說過,他要是不練劍,指不定就已經成了這個世間首屈一指的不世之臣。

所以到了那個時候,他們都要喊他柳大人。

能夠讓四兩喊一聲柳大人的,除去柳巷,還能是誰?

當然是柳巷。

一身灰袍的三兩卻是皺眉道:“你不是柳老二。”

柳老二,這是因為柳巷在家排行老二,練劍之後又給自己的劍取名三兩,劍鞘四兩,這才是被三兩一直稱呼為柳老二。

這當然不是什麽尊敬的稱謂。

但是柳巷一直都是個灑脫的人,對此竟然沒有半點怒意。

他看著那柄早已經生出靈智的劍,有些緬懷的說道:“我不是柳巷,又能是誰呢?”

三兩把視線從他腰間的劍上移開,皺眉道:“不管是柳老五還是王老五,你都不是柳老二。”

三兩說的斬釘截鐵。

他在這崖下等了整整六千年,等的是柳巷,隻是柳巷,不是旁人。

四兩微微皺眉,總覺得有些奇怪。

柳巷看著三兩,然後又看看自己腰間的百文,然後說道:“我覺得我該叫柳街,但總歸沒有柳巷好聽。”

四兩喃喃道:“柳大人。”

三兩不說話。

他無比篤定這個人不是柳巷。

即便容貌一摸一樣,即便都是滄海劍仙,但是三兩卻不能在他身上找到柳巷當年的那種感覺。

感覺很重要。

柳巷是一代劍仙。

是那個時代裏最為耀眼的明月。

所謂眾星捧月,說的就是柳巷。

他即便一直都不太正經,但是也說不上沒有舉世無敵的氣概。

他就是那個世間的無敵之人。

所以他不管怎麽看,都是那個世間最無敵的人。

那才是柳巷。

可眼前這個人不是。

也沒有。

柳巷也知道這是為什麽。

舉世無敵也好,還是別的什麽也好。

都好。

他曾經不曾擁有,以後或許會有。

但是這個時候,他沒有。

因為朝青秋在啊!

柳巷感歎道:“那我究竟是誰?”

三兩看著他,神色有些緩和,眼前這個人說他不是柳巷,但其實也和柳巷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那些因果,怎麽說得清楚。

三兩說道:“你有了劍?”

柳巷看著腰間的百文,說道:“叫百文。”

三兩皺眉道:“還是這麽隨意。”

柳巷挑挑眉,“那我還是柳巷?”

三兩搖頭,“不是。”

說完這句話,三兩往竹樓裏走去。

四兩也歎了口氣,跟著走了進去。

走進竹樓後,三兩忽然說道:“他不會回來了。”

這一次,他無比篤定。

就像是當年他無比篤定柳巷會回來一樣。

四兩抱了抱了他,輕聲道:“至少柳大人還沒有輸。”

是的,柳巷還沒有輸,不管是與那位武帝的隔空之爭,還是與整個世間的劍仙的劍爭。

三兩怒道:“你看他,難道敢和朝青秋一戰?”

四兩沒有說話,隻是抱著三兩。

隻有她才知道,現在的三兩有多沮喪。

他熬了六千年,等的就是柳巷回來。

但現在他無比清楚,柳巷回不來了。

肯定回不來了。

三兩閉著眼睛,輕聲呢喃道:“柳老二,你真不回來了啊?”

……

……

柳巷站在外麵,想著很多事情。

最後想到了自己為什麽不是柳巷。

為什麽不是柳老二。

是啊,為什麽呢。

因為朝風塵也不會是朝青秋。

——

趙大寶憋著一股勁,在不到一個時辰之內便登上了劍山,站在山頂,很快便有無數劍士聞訊而來。

這一個時辰不到就能走上山頂的天才,隻怕比起來掌教也差不了多少了。

有些已經具備收徒資格的劍山劍士,看著那個傻站在山頂的趙大寶,就想著等會兒就要去搶一搶了。

甚至有人連禮物都準備好了。

反正是怎麽能讓趙大寶心動怎麽來。

等到趙大寶被人領著從劍仙大殿裏走出來之後,這裏便已經聚集了很多劍士。

看著這位應當天賦很不錯的孩子。

有些人在緊張搓手。

甚至有人想著,這位會不會是一位劍胚呢?

更有人擔心,這樣的孩子,千萬不要被掌教看中了。

更不要被那幾位劍山上的登樓劍士看中。

趙大寶走出大殿。

還沒說話,身邊就已經圍過來一群人了。

七嘴八舌。

趙大寶隻覺得腦袋很暈。

他正準備說話。

忽然外麵傳來聲音。

“諸位不必爭了。”

循聲望去。

有個劍山執事,捧著一柄白魚劍,來到場間。

他看著這麽些劍士,苦笑道:“諸位不必爭了,這位是陳掌律的弟子。”

陳嵊近來不知道為何又被吳山河任命為了劍山掌律,權柄極重。

有人出聲,“有何憑證?”

那名劍山執事捧著那柄白魚劍,看著趙大寶問道:“可否遇到過陳掌律?”

趙大寶有些怯生生的說道:“陳嵊?”

那位劍山執事笑道:“今後要喊師父了。”

隨著他這句話說出來,無數劍士看著這個孩子,眼神都有些怪異。

陳嵊在劍山的輩分不低。

那就是說,他們以後要喊他師弟了?

更遠處的年輕弟子們更是難看,今後這山上多了一位小師叔?